第三章 錦云的回答

　　索尼府上，索尼和兒子索額圖在書房里一邊下棋一邊議事。

　　“阿瑪，太皇太后向你問起錦云是否就是那個意思了？”索額圖的眼睛炯炯有神，手上的棋子更是沖鋒陷陣。雖然他仍然有點遺憾他自己沒有合適年紀的女兒，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天大的好處掉到侄女頭上了，但總歸是落在了赫舍里氏。

　　“有七分是了，太皇太后絕對不會說無用的話，但這事最后能不能真的成還得看錦云她自己的造化?！彼髂嶙焐险f著好消息臉上卻沒有喜色，手上的棋子也是以嚴防死守為主。

　　“這錦云要是做了皇后，對于咱們家對于赫舍里氏可是天大的榮耀??！可阿瑪你為何這幾日眉頭反而越皺越深？”索額圖不太明白阿瑪為什么不只沒有喜色，反而一副仿佛遇到了壞事而不是喜事的樣子。

　　“你覺得當今皇上如何？說實話?！彼髂嵬Ｏ铝讼缕宓氖?，眼睛也從棋盤轉(zhuǎn)移到了兒子索額圖身上。

　　“兒子覺得當今皇上雖然尚年幼，但是殺伐決斷，已有帝王的風(fēng)度。”索額圖這說的是真心話，并不是拍馬屁或者應(yīng)該說是拍龍屁。他真心地覺得當今皇上和先帝不一樣，會成為偉大的君王做出一番成績。

　　先帝十一歲的時候還是籠罩在多爾袞陰影下的愛哭愛鬧軟弱的小孩子，但當今皇上明明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戰(zhàn)事，也明明沒有被多爾袞這樣的權(quán)臣磨練過，眼睛里卻已經(jīng)有了殺氣，如白生生的刀刃。當年孝獻皇后的喪禮上，先帝哭成那個樣子最后甚至哭到暈倒，當時還是三阿哥的當今皇上卻淡定且自然地走上前去補上了先帝的位置，讓葬禮順利地進行了下去。然后是先帝的喪禮登基大典，還有去年太后的喪禮，不到十歲就先后失去父母，但當今皇上的表現(xiàn)他的行為言語舉止都不像是一個悲痛的孩子，而已經(jīng)是一個帝王。

　　索額圖有一種預(yù)感，大清會在當今皇上手上走向巔峰。千百年之后人們?nèi)匀粫稣f著康熙皇帝的故事，他也想要參與進這個故事中去。

　　“是啊，你阿瑪我也這樣覺得，所以我煩惱?！彼髂峥戳艘谎廴匀灰荒槻簧趺髁说膬鹤樱贿€是太年輕啊?！斑@是國家的幸事，是百姓的幸事，卻不是咱們家這樣人家的幸事?！彼髂嵬ｎD一下又看了一眼兒子，繼續(xù)說：“在這樣的皇帝下面無論是做百姓還是做普通臣子，都是好的。百姓能安居樂業(yè)，臣子只要勤勉有能力都會有出頭之日。但是給這樣的皇帝做妻族做外戚，卻不一定是好事了。”

　　索額圖聽完低頭不語，但并沒有被阿瑪說服，臉上仍然是不怎么贊同的樣子。

　　“你是怎么想的，我也老了，活不了幾年了，這個家遲早是你來領(lǐng)頭?！彼髂嵝睦镏浪膬鹤又校軌蛟谒乐筇羝鸺易宕笕蔚闹挥羞@個第三子索額圖了。但即使是這個唯一能領(lǐng)頭的兒子，也仍然需要很多很多的磨煉，他擔心他等不到索額圖徹底長大成熟就撒手而去了。索尼想要請求上天再多給他一點時間，卻也明白天總不遂人意。

　　“阿瑪，那就請恕兒子繼續(xù)說實話了?！八黝~圖抬起頭來看著索尼，眼里對未來并沒有任何畏懼，“阿瑪你的想法未免有點因噎廢食了。難道要為了幾十年后有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現(xiàn)在就放棄，把十拿九穩(wěn)的皇后之位推出去給鰲拜或是遏必隆嗎？?！?p>　　什么都不做可能確實不會犯錯，但是也不會產(chǎn)生任何價值與意義。

　　索尼看著兒子索額圖，知道他已經(jīng)被這潑天的富貴遮住了眼睛。這就是太皇太后的手段，就算知道這是誘餌又能如何，所有人都會心甘情愿地把鉤子吞下，甚至?xí)檎l吞下這個鉤子而打的頭破血流相互拼死爭斗。

　　但索額圖是那樣的年輕，充滿著向前沖的朝氣。這才是未來，大清的未來和赫舍里氏的未來是屬于這樣的年輕人的，而不是他這個半只腳已經(jīng)進入黃土的糟老頭子，這一點索尼心里很明白。

　　“咱們家成為皇親，就代表皇上在宮外的勢力了。對鰲拜就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避其鋒芒息事寧人了，就要做太皇太后和皇上手上壓制鰲拜的那把刀了。到底要不要做這把刀我還需要再想想?！彪m然明白，但索尼還不想那么快地做出抉擇。

　　畢竟他活到今天爬到今天這樣的位子，平安渡過了多少腥風(fēng)血雨，靠的不是急躁而是謹慎。

　　談完，父子倆又繼續(xù)下了一會兒棋，最后是索尼以一子半險勝。

　　走出書房，索額圖覺得父親真的老了。難道一直以老病避鰲拜的鋒芒就是正路嗎？這樣赫舍里家的未來何在？這樣他的前程何在？索額圖心里開始向往由他掌舵家族走向的未來，腦海里描繪著朝堂上他立于群臣之首，主持議政王大臣會議的場景。

　　想著想著他熱血沸騰，仿佛那就是確定的輝煌未來。

　　-

　　自從選秀的旨意出來后，赫舍里氏錦云覺得她的生活徹底變了一個樣子。錦云覺得用天翻地覆，地動山搖來形容都毫不夸張。原本可以騎的馬不能騎了，原本可以出的門，可以逛的街，都不能出不能逛了。每天只能呆在家里跟著嬤嬤學(xué)規(guī)矩，學(xué)走路，學(xué)說話，學(xué)針線，學(xué)梳妝，學(xué)養(yǎng)生。還要跟著先生學(xué)琴棋書畫，功課多了好幾倍，連過去的手帕交小伙伴們都沒有時間見了。

　　雖然錦云過去也有為選秀做準備，但是和現(xiàn)在比完全是小巫見大巫。原本已經(jīng)有的嬤嬤額娘說不夠且不夠格，又多找了好幾個，連祖父都送了幾個嬤嬤過來。聽說都是宮里出來的，每一個嬤嬤的笑容都好像用尺子比著長出來的那樣一模一樣。每一個都比過去的嬤嬤要認真百倍，也難纏百倍。

　　要學(xué)的規(guī)矩多了幾倍，功課也多了幾倍。錦云的腦子里塞滿了學(xué)的東西，沒有絲毫放松和透氣的時間，更別說玩耍的時間了。

　　不過也有一件唯一的好事，錦云的衣服首飾和胭脂水粉也多了幾倍。她的額娘噶布喇的福晉還三天兩頭拿新圖樣給錦云看，要給她做新衣服新首飾。各種新化妝品和稀奇古怪的美容方子也都不斷地出現(xiàn)在錦云的梳妝臺上。

　　今天錦云全身的衣服首飾就都是新做的，除了她胸前掛著的翠玉如意蝴蝶長命鎖。身穿藕荷色緞纏枝牡丹紋襯衣，手上戴著碧璽軟鐲，耳朵上是珍珠耳環(huán)。頭上插著點翠串珠流蘇和點翠鑲寶石簪子，鬢邊插著粉色牡丹絲花，辮梢墜著銀杏形狀翠玉墜角。

　　因為今天她要見這個家族的大家長，她的祖父索尼。

　　-

　　“孫女見過祖父?！卞\云雖然有點好奇祖父為什么要見她，但仍然一板一眼地行了禮，這些天的規(guī)矩并沒有白學(xué)。雖然是索尼的嫡親孫女，但是錦云其實和索尼并不親近，并沒有見過多少次，除了每年過年過節(jié)孫子孫女們集體請安的時候。

　　索尼也是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看著這個其實并不熟悉的孫女。小小的白白凈凈的臉，黑鴉鴉的頭發(fā)。仍然有著一股稚氣，還是個孩子。真的要將整個家族的未來壓在這個小小的肩膀上嗎？嫁女兒可是大事，科爾沁不就是靠當年嫁了三個女兒給滿洲有了今天嗎？

　　但這女兒沒嫁對的話卻是結(jié)仇的，索尼想起了先帝的廢后靜妃，那個美麗驕縱的草原公主最后就那樣一個人孤零零死在了冷宮里。

　　索尼屏退了左右，打算他自己先認真看看這個孫女到底有沒有那個造化。

　　“錦云，祖父問你幾個問題，你別怕也別想太多，照實回答就可以了?！彼髂嵛⑿Φ乜粗矍暗男O女。

　　“孫女知道了，祖父請說?！卞\云更加好奇了，但仍然保持著微笑。

　　“如果你進了宮當了皇后，有一件事可能是大事也可能是小事，皇上和祖父的意見不同，你聽誰的?！彼髂岬卣f出了讓人無比震驚的話。

　　錦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皇后？本來嘴巴也要張大，但是這段時間嬤嬤的教育還是成功的。她嗎？怎么可能呢？她怎么可能做皇后呢？

　　“祖父說的是假設(shè)的情況，別想那么多，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回答?！彼髂峥闯隽诵O女的驚奇。

　　錦云微微低下了頭，還是覺得很奇怪，就算是假設(shè)，但這到底算什么問題啊?！爱斎皇锹牷噬系陌?，祖父是皇上的臣子難道可以不聽皇上的嗎？“但錦云仍然回答了，遵循她的本心。

　　“那如果太皇太后和皇上的意見不同呢？”索尼并沒有回答孫女的疑問，繼續(xù)問道。

　　“那也是皇上啊，皇上和太皇太后意見不同哪里是孫女能夠管得了的。孫女進了宮就是皇上的人了，當然是聽皇上的?！卞\云沒有絲毫猶豫地回答道。

　　索尼看著孫女兒那干干凈凈的眼睛，“好，好，錦云你一定要記住今天回答祖父的話，以后只要是遇到無法決斷的事情就要回想起來?！彼酒饋砻嗣O女的頭，“無論是什么時候什么事你都要一定聽皇上的?！?p>　　錦云抬頭看著祖父認真地點了點頭。雖然她現(xiàn)在還不明白祖父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這段話到底意味著什么。

　　錦云還不知道未來十幾年她會有多少次重新想起這段對話，直到她死去的那天。

　　-

　　慈寧宮，索尼呈上戶部草擬四大輔政大臣商討過的滿八旗世家秀女名單。

　　太皇太后看了一下之后拿筆圈出了幾人，“我也老了，看見年輕的小女孩子們就高興。下個月我打算在宮里辦個賞花會，到時候把這幾家的女孩子們都叫進宮來陪我賞花吧，索中堂的孫女到時候也一定要來啊?！?p>　　“這是當然了，奴才的孫女不才蒙太皇太后的青眼，這是她的大造化大福氣，也是奴才和赫舍里氏的大福氣。”索尼起身跪下認真給太皇太后行了個大禮。

　　這就是他的決定，從今以后他就要做太皇太后手上那把刀了。

　　卷進這宮闈之中，是捷徑也是猛藥。鰲拜日益傲慢專權(quán)，索尼并不想和他爭這一時的長短。他這輩子已經(jīng)活得夠久了，干的事情也已經(jīng)夠多了，老了老了還有什么好爭的呢，可他不能只顧他自己。

　　索尼想起那天最后和孫女說的話。

　　“錦云你想做皇后嗎？”索尼終究還是問了。

　　“祖父你說什么啊，這哪里是孫女想與不想能決定的呢?！卞\云有點害羞了，祖父今天怎么都問這些問題啊。

　　索尼覺得他真的老了，算來算去思來想去竟然沒有想到這一點。太皇太后要選誰做皇后，難道是他能夠動搖改變的嗎？索尼暗笑他自己，這幾年輔政大臣當下來竟然變得如此傲慢，如此看不清了。鰲拜現(xiàn)在恐怕也是這樣鰲拜和看不清吧，這個天下是皇上的，他們不過是臣子奴才而已。

　　假如他真的不愿意做太皇太后手上那把刀，太皇太后還容得下他嗎，還容得下他的家族嗎？等他死了，等皇上親政了，他的兒子們索額圖他們還有未來嗎？漢人們總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索尼可不想連五世都沒到家就敗了。

　　索尼決定賭最后一次。

　　太皇太后既然要用皇后之位換他和赫舍里氏在權(quán)力爭斗里站在皇帝這邊，那么他索尼就用這身老骨頭換赫舍里氏的千秋萬代永世榮華。將他全家全族壓在那個小孫女錦云身上賭給那個十一歲的皇帝。索尼只希望他能再活久一點，能活著看到賭局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