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每個人的時間

　　康熙三年八月，戶部統(tǒng)計核對符合條件的備選秀女一共301名，正式開始選看。

　　選秀第一天，選正黃鑲黃二旗。天還沒亮，一輛輛同樣形制的馬車從內城的一座座高門大院帶著每個家族的希望，來到紫禁城外的神武門。一位位或興奮或害怕或緊張懷著不一樣心思的秀女們從車上走了下來，排成隊列。

　　然后高高的宮門終于打開了，她們被太監(jiān)們領著走進了紫禁城。黑暗里的紫禁城看起來有點可怕，像是一只巨大的傳說里的獸類張大嘴巴，準備吞吃掉所有人。這是這座宮殿給這群女孩子們的第一個印象，而這個印象并沒有錯。

　　紫禁城確實是一只可怕的野獸，吃掉了無數(shù)的人，他們的性命，愿望，欲望，與野心。

　　秀女們的隊列在昏暗中走著走著，沒有一個人說話，周圍也沒有一點聲響，好像這么大的宮殿里只有她們是活人。等走到了一處空地，天慢慢大亮了，錦云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她來過的地方：御花園。

　　秀女們按照鑲黃旗滿洲蒙古漢軍、正黃旗滿洲蒙古漢軍的順序，五人一排站好，鴉雀無聲。

　　碧君和道琴站在一起，在所有秀女的最前面第一排。碧君又偷偷看了一眼道琴，她真漂亮，她只會隨著時間越來越美。那天在這個御花園里，太皇太后雖然一直牽著的是錦云，但看眼神明顯也為道琴驚艷了。畢竟誰不會呢。

　　然后今天又和道琴站在一起了，碧君心里并不舒服，她暗暗希望這會是最后一次。當然碧君是不會承認她對道琴的嫉妒的，她只會對她自己說只有皮囊又有何用。

　　道琴卻只是低著頭，平平靜靜似乎周邊的事情和她毫無關系?？床怀鲈谙胧裁矗炙坪跏裁炊紱]有在想。

　　錦云和表姐文雨站在一起，但兩人也沒有目光接觸。雖然心里知道這第一道第二道選看對于她來說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但錦云仍然有點緊張。大半夜全家就開始忙碌了起來，太陽不出來不起身的阿瑪噶布喇甚至都來送錦云出門了。文雨則端著無懈可擊的笑容，前面案子上有寫著的秀女們祖先三代的官職名諱的牌子。這些牌子就是第一道選看的通關符，有這個牌子她沒什么好緊張的。

　　燕安也在隊伍的后面，無數(shù)次的演習演練就是為了今天?，F(xiàn)在她已經站在紫禁城里面了，她的興奮遠遠多過于緊張和害怕。既然沒有足夠通關的牌子，她只能讓她自己成為通關符。

　　第一遍選看，40名秀女里面16名秀女記名，22名秀女撂牌子，2名秀女被指婚。

　　錦云，碧君，文雨，道琴，燕安都被記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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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第三天，一樣的流程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欲望與夢想，有的夢想欲望成真了，有的消散了。蘇克薩哈的女兒被指婚蒙古。

　　第四天，馬家和李家的馬車在夜色中從一同租住的宅子走向紫禁城。

　　終于到這一天了，舜華略緊張地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她終于穿上了這件衣服。蜜合色緞縷銀五彩花卉紋襯衣，袖口領口有舜華繡上的折枝木槿花紋。宮裝的鞋子有點高，明明練習了那么多次，舜華走著還是覺得有點腳步虛浮，似乎踩不到地。她又摸了摸發(fā)髻，二把頭橫插銀鍍金扁方，頭上插著八寶步搖簪，點翠花形簪。為了省下找人來梳頭的錢，舜華自己練習了很多次怎么梳宮里的發(fā)型。手上的玉鐲子是馬老太太當年的嫁妝，離開杭州之前老太太從自己手上取下來套在了舜華手上。耳朵上的點翠嵌寶耳環(huán)是馬如川來京城之后新買的。

　　上車之前珊兒瞟了一眼舜華的穿著首飾，沒想到這馬舜華平常都把好東西藏了起來。三分長相七分打扮，這下子好好打扮之后她還像個樣子了，不像平時那樣總有一股窮酸氣了。然后珊兒又上下看了一下她自己的打扮，馬舜華就算打扮了當然還是不如她的。她的發(fā)型可是花了大價錢請宮里出來的嬤嬤梳的，珊兒昂著頭。

　　漢軍旗秀女的人比較多，馬舜華和李珊兒一同站在了隊尾。

　　舜華帶著敬畏的心情看著高高的城門在她的面前打開，心里想著這大約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來這個至高無上的地方了吧。得好好記住紫禁城到底是什么模樣，以后好講給她的子女們聽，她還不知道她離開這里會是幾十年之后。

　　珊兒心里很激動滿臉喜色，她還不知道這里會是她的埋骨之地。誰又能知曉未來呢，誰又能知道面前的路是生路還是死路呢。

　　102名秀女里面，31名秀女記名，71名秀女撂牌子。

　　舜華和珊兒都被記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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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后第二次選看，地點換在了建福宮。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琴棋書畫，這第二次選看就需要秀女們拿出真本事了。

　　心靜如水，道琴寫出了她到那天為止最好的一副字，少了一點青澀和拘謹，只剩下行云流水。文雨也小心翼翼地跨過了這道坎，雖然這些學問東西并不是她所擅長的。練習了千百次的畫仍然略有匠氣，但她畢竟姓赫舍里。燕安則有明珠根據有可能出現(xiàn)的題目給她事先準備好的詩，突擊了好幾個月的字也有長進，起碼能稱作娟秀。舜華所有的緊張都在她的手指觸摸琴弦那一瞬間消散了，而珊兒的琵琶就如同她的野心彈破了碧云天。

　　錦云和碧君的路，無論她們做什么都注定是一路暢通的。

　　原本的301名秀女里，第一次選出的一共有93名秀女。

　　這93名里，第二次選看結果19名記名，74名撂牌子。

　　錦云，碧君，文雨，道琴，燕安，舜華，珊兒都在這19名記名秀女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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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家和李家租住的宅子的老板已經欣喜若狂了，馬上出錢擺了宴席請了兩家的人吃飯。從他的房子里說不定一下子要飛出來兩位妃子，他的宅子成鳳凰窩了，這可是活招牌啊。更何況誰知道她們會不會有更大的福氣，這種門路不是天天能夠遇上的。于是老板還花大把銀子地請馬如川和李家主人去京城的銷金窟里玩了幾趟，讓他們舒服地連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珊兒卻沒有那么高興，起碼沒有她原本想象中的那樣高興。因為馬舜華也一起留到了最后，這讓她的喜悅里混雜了一些她過去的生活里未曾嘗過酸澀的味道。在聽到舜華的琴聲前，珊兒實際上從來沒有把舜華真當成一回事過，更別說會是對手了。

　　而舜華此時卻完全沒有想到珊兒的心情，她有更多實際的煩惱。自從第二次選看記名之后，馬如川便開始每天出去鬼混花錢如流水。就好像女兒已經確定要進宮了一樣，這一切都讓舜華害怕。

　　燕安確定第二次選看記名之后馬上又去給明珠請了安，明珠又送了一些東西和新的嬤嬤來。阿瑪索爾和高興地被請出去喝酒了，額娘也不再每天以淚洗面，而是拉著她試新衣服試新首飾。在床帳里燕安用被子蒙住她的頭，把她的野心全部藏在這個小小的黑黑的空間里。她忍不住笑出了聲，終于要到這一天了，她所有的努力都即將換來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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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終于到了十月，建福宮最終選看。和前兩輪選看不同，這一次太皇太后和皇上都會在場。他們將在宗室命婦的見證下，從篩選出的十九名秀女里最終選出未來的皇后和嬪妃。

　　十月底的京城已經有點冷了，樹葉也早開始凋零，風緊緊地吹著光禿禿的枝椏，剩下的葉子緊緊地抱住樹枝。但今天站在建福宮花園里等待命運的召喚的十九朵花骨朵們并不介意這點寒冷，冷不冷是現(xiàn)在她們心里最想不到的問題。夢想與野心燃燒著她們，只會熱怎么會冷。

　　這些花骨朵中有些將如愿在即將到來的冬天里面綻放，有些則會在冰雪中凋零。

　　道琴和碧君仍然站在隊列的最前面，錦云和文雨緊隨其后。馬舜華和李珊兒站在隊尾，前面是燕安。隊列中有人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的對手，有人緊張地顫抖，有人一臉高興宛如已經中選。

　　道琴非常的平靜，平靜地有點麻木了。自從那天賞花回來爆發(fā)之后，鰲拜就把道琴當作一件脆弱的珍寶一樣呵護，這次選秀之前更是特別安慰了她。說沒事的她當然是最好的，說他已經讓皇上太皇太后明白他們錯了，說即使不能做皇后也沒關系，進了后宮之后皇上怎么會發(fā)現(xiàn)不了自己的好。道琴不想讓阿瑪和額娘傷心，只得裝作心里不明白，只能裝作相信了阿瑪?shù)脑?，只能裝作沒有聽到命運的私語。

　　碧君帶著完美的微笑，終于到這一天了，這會是她得到權力的第一步。

　　錦云以為她會緊張到顫抖，沒想到卻意外地平靜。她想起阿瑪噶布喇的話，想起她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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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于，太監(jiān)開始叫名：宣鑲黃旗輔政大臣遏必隆之女鈕鈷祿氏進殿。

　　碧君低著頭，第一個緩緩走進了自己的命運。行禮請安，如練習了千百遍，沒有一絲一毫的錯處。

　　“上次御花園里賞花就覺得你沉穩(wěn)，今天再看更是長大了不少。是吧，皇帝?！辈寄静继π钫f。

　　“你阿瑪為國盡心盡力，你也很好?！毙钍疽馓O(jiān)。

　　碧君接過了繡花荷包，抬起頭來有點不可思議，就這樣嗎？她有點不明白了，準備了那么久努力了那么久，就這么簡單嗎？她的愿望就這樣成真了嗎？

　　碧君看著坐在上面的那個少年，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皇上。即使她一直想要進宮，卻從未想過皇上長什么樣子，皇上在她對未來的幻想中總是一個符號而不是具體的人。今天突然見到碧君有點羞澀了，自己要嫁給他了嗎，嫁個這個少年成為他的妻子。

　　碧君緊緊握著繡花荷包，雖然不是玉如意，但是總是個開始。在長長的宮道上走著，她看著走過的一座座宮室，哪一座會是自己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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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鑲黃旗輔政大臣鰲拜之女瓜爾佳氏進殿?！?p>　　行禮請安，玄燁看到了道琴，道琴也看到了皇帝。道琴決定為了阿瑪鰲拜做最后的努力，她抬頭看向了皇帝，眉蹙春山眼顰秋水。她并不需要演戲偽裝自己的情感來吸引皇上，眼眸中的點點憂愁是真實的，如微微的漣漪，惹人憐惜。

　　玄燁正面接過她的視線，眼睛里卻沒有驚艷也沒有憐愛。

　　道琴明白了，皇上看的不是她，而是她的阿瑪。道琴低下了頭。

　　“鰲中堂的女兒出落的越來越好看了，你阿瑪這滿洲第一巴圖魯，沒想到生出個這樣的美人來了?！辈寄静继Φ狼僬f。

　　其實要賜婚，和蘇克薩哈的女兒那樣第一輪選看之后賜婚可以了，但布木布泰把道琴留到了現(xiàn)在。就是為了這一刻，檢測她所教出來的帝王是否合格的一刻。

　　而玄燁沒有讓她失望。

　　“你阿瑪為國盡心盡力，朕賜婚你和輔政大臣蘇克薩哈之子蘇常壽，今后更好地為國盡忠?！毙钇降目跉?，就如同隨便賞賜了一道菜。

　　道琴空著手走了出來，她的心也空蕩蕩的。雖然早已經知道結局會是如此，但真到了這一天，道琴反而卻不悲傷也不委屈了。上車前，她扭頭看了看背后的紫禁城，微笑的告了別。

　　但道琴還不知道，即使不進紫禁城，她的命運也仍然與之密切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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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正黃旗輔政大臣索尼之女赫舍里氏進殿。”

　　行禮請安，錦云看向了皇上和太皇太后，他們也正眼神炯炯地看著她。

　　“好孫女過來，到祖母這兒來，上次賞花完之后我就一直還想叫你進宮陪陪我?！辈寄静继┫蝈\云招手，錦云沒有猶豫地走了過去。

　　布木布泰握住了她的手，“我和皇帝你提過好幾次了，就是她，是不是個好姑娘？”

　　玄燁笑著說：“果然如皇祖母所說，堪為皇后?！?p>　　說完他站起，親自拿過了玉如意，遞給了錦云。錦云接過了玉如意，給皇上和太皇太后行了大禮。她的眼睛里沒有驚訝或是慌張，只有堅定。

　　錦云拿著玉如意走了出來，她一點都不害怕了，她無所畏懼。這座紫禁城將是她的家，她將在這里生兒育女，然后她的兒女的兒女會繼續(xù)統(tǒng)治著這座宮殿這個國家。

　　只是她還不知道這個夢想將永遠無法實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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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名秀女里面8名記名，2名賜婚，9名撂牌子。

　　錦云被選為皇后。

　　碧君，燕安，舜華，文雨，珊兒和其他三名秀女，將作為庶妃入宮。

　　道琴被賜婚給蘇克薩哈的小兒子蘇常壽。

　　一切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