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蒙蒙擦亮的時候，酩酊大醉后的王遠被渴醒了。一坐起來整個人都發(fā)暈，像剛被開水煺了毛的家禽一樣，脖子以下直往下出溜。習慣性地往枕邊摸了摸，想看看手機幾點，從頭到尾摸了個遍也沒找到。想問問對面床的高傳凱是幾時了，正想開口，看床也是空空如也。再看孫佑浩的床，也是不見人影。王遠腳后跟蹬了蹬床沿，叫醒云霈。

　　這高低床本就有些年頭了，王遠這一蹬一搖，整個床吱吱呀呀地叫喚了起來。天還沒亮透，這老床吱呀的聲音倒是像極了王遠奶奶從前黎明時分紡紗的織機聲。王遠總是在這樣的聲音中醒來，奶奶紡紗，爺爺做飯，松椏柴火上經(jīng)常流出松油，噼噼啪啪地在大鐵鍋下作響，呼閃閃的火苗竄得老高，伴隨著早上的太陽一起升起。吃完早飯，王遠便斜挎著奶奶做的布袋裝著書本上學去了，布袋中一般還放著米飯配上咸蘿卜的鐵飯盒，中午到學校的灶上熱一熱，吃得飽。布袋書包在小王遠的屁股后一甩一甩，飯盒和鉛筆有節(jié)奏地叮鈴哐啷沿著山路響，倒是也不寂寞。到了學校，天也差不多亮透了。王遠都是到了13歲以后才知道，原來并不是每個同學都像他一樣需要起那么早，需要走幾里山路，需要把午飯裝在包里，去上學。

　　想起從前此時老家堂屋里爺爺正在給自己裝飯的情景，沉醉的、懷念的、平靜的笑容，不經(jīng)意爬上了這個青年的面龐。

　　“幾點了？”被搖醒的云霈迷迷糊糊地問道。

　　“我還問你呢，幾點了，我找不到手機了。昨晚咱倆咋回來的？”王遠從思緒中出來。

　　云霈坐起來把椅子上的外套扯過來，摸了半天，拿出手機。還沒注意看時間呢，20幾個未接來電倒是先把他嚇了一跳，全是紀楠楠打的。云霈一激靈，瞬間清醒過來。女朋友深夜來電，漏接20個，云霈心想，這是要“鬧出命案啊”。

　　“誒，我昨晚那啥，沒聽到?！痹砌话玻s緊撥過去，幸好紀楠楠接了。

　　“沒聽到，睡著了？騙誰呢。我跟你倆室友在一起，昨晚的事兒我們之后再說。你和王遠醒了就趕緊過來，校醫(yī)院。”紀楠楠那邊像是有什么急事兒，匆匆掛了電話。

　　云霈一邊穿褲子一邊叫王遠趕快趕快，“快，走，一起去校醫(yī)院。說是佑浩和傳凱已經(jīng)去了?！?p>　　“誰病了？”王遠一邊下床一邊戴眼鏡。

　　“臥槽，對啊，誰病了。算了，來不及了，到了就知道了?！痹砌瑤襄X包就和王遠沖了出去，倆人騎著云霈的自行車，在清晨無人的校園一路風馳電掣。

　　校醫(yī)院還沒正式開門，人也不多。急診室就在一樓左手邊，倆人一進門就看見傳凱和佑浩倆人靠在走廊的座椅上正睡著。紀楠楠斜倚著急診室的門框上，也是極度疲倦。

　　見二人過來，紀楠楠剛剛還因為疲倦而自然放松的臉，突然就沉了下來，就像平靜的湖面突然起了風?！皢?，還知道來呢？”云霈一聽心一緊，正要解釋，但卻發(fā)現(xiàn)紀楠楠并不看他，而是直勾勾地盯著他身邊的人。這話明顯是沖著王遠去的。

　　云霈看這陣勢，心里就有數(shù)了，應該是小夏病了。趕緊問“小夏人呢？怎么樣了？”

　　“急性胃出血。滿意了吧，王遠？”紀楠楠說這話時臉都在抽搐，不知道是因為熬夜之后的困倦，還是見到王遠時無法抑制的生氣。從紀楠楠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大家大概聽明白怎么回事了。小夏本來還在住院，專門去看王遠參與的晚會?；貋淼穆飞喜恢朗鞘芰孙L寒還是被王遠晚上不咸不淡的樣子傷到了，到了后半夜現(xiàn)實開始吐，后來就胃出血了。給云霈和王遠打電話讓來幫忙，倆人都不接……

　　說這事兒吧，本也怨不得王遠。陳小夏生病與王遠何相干呢。云霈酒后知道了王遠本來也喜歡小夏，加上紀楠楠這一通抱怨，云霈也覺得是王遠的責任。順著紀楠楠的話又把王遠說了一通，看起來是為陳小夏出氣，其實云霈心里清楚著呢，是為紀楠楠出氣，更是為自己保平安。昨晚出去喝酒到深夜這事兒，紀楠楠還沒來得及發(fā)飆呢。

　　王遠心里更不是滋味。說自己錯了吧，小夏生病確實跟自己沒有直接關系。說自己沒錯吧，卻也說不過去，似是有了幾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味道?？粗〈采系男∠?，不管嘴上怎么說，王遠心里是隱隱作疼的。

　　紀楠楠的爸爸幫忙聯(lián)系了榮和醫(yī)院，上午就轉過去。王遠也是后來才知道，紀楠楠的爸爸便是榮和醫(yī)院的院長紀偉。更是后來在無數(shù)次艱難的戰(zhàn)斗中才知道，紀偉這位長輩對他和他們，有多么關鍵而重要。

　　校醫(yī)院派了救護車把小夏送過去。王遠正在猶豫要不要跟車，被紀楠楠一把推了上去，力氣不大，但是不容拒絕。小夏一路醒著，臉上幾乎沒有一點血色，領口倒是有幾滴斑駁的血跡。一路上，王遠斜倚著車窗，并不看小夏，或是不敢，或是不愿?？粗巴鈬姳《龅某枺氲叫∠囊拱朐谟纳牟》刻鄣醚傺僖幌?，在來蘇水的味道混雜著酒精的令人反胃的味道中，怎么也捂不住從唇齒間噴出的鮮紅的液體，王遠第一次在生理上有了反應，第一次覺得喉嚨以下翻滾著疼，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感同身受”。

　　救護車沿著四環(huán)飛馳，早高峰擁擠的道路都紛紛給小夏讓出了通道。天邊的朝陽染得半邊天都紅了，紅的盡頭又涂上了些墨蘭色彩重重地壓在上面，令人滿懷希望而又倍感壓抑。

　　“小夏，別怕哈。我爸說了，問題不大。到了榮和，就有最好的專家?guī)湍憧垂??！奔o楠楠用力握了握小夏的手。

　　王遠低頭，才看見這手瘦得指節(jié)都有些發(fā)白了。這些指節(jié)在王遠的心中，扣得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