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一道人影悄無聲息地從門口邁進,腳步極輕。那人進了門以后,在門口踟躕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走近。一道閃電將室內映得如白晝一般,緊接著,響雷在屋外炸響。陸安衍閉著眼睛,聽著那淺淺的步伐越來越近,一股清雅的馨香飄過來。那人小心地欺近,瞬間,又一道閃電劃過,來人面容在亮光下清晰無比,嬌柔似花,正是他的繼母謝燕云。
謝燕云看著床上的人,臉上浮起似喜還悲的神情。她伸出手,撫向陸安衍的額頭,額上一層細細的汗水,濕冷濕冷的,謝燕云抽出袖中的錦帕,替他拭去額上的冷汗。待了片刻,她才慢吞吞地轉身走出去。
走至一半,床上傳來輕輕的咳嗽聲。
“咳咳…云姨…你…恨我么…”聲音很微弱,但問出的話卻令人悚然驚駭。
謝燕云停住腳步,掩在袖口的雙手抖了抖,怔了片刻,才啞著嗓子勉強開口:“一家人,說什么恨…好好照顧自己,莫要讓…你娘親不安心…”是啊,一家人哪里說得上恨,不過是過不去心中的坎兒,畢竟無論是子謙的亡故,還是安晨雪曦的出生,都和安衍撇不開關系。
又一個響雷滾過,寒意從四肢百骸擴張開來,陸安衍放在被子上的手緊握著,面上閃過一抹痛苦,看著謝燕云疾步離開的背影,他疲憊地合上雙目。
窗外,大雨又傾盆而下。
謝燕云出了房門,將眼中的淚水拭去,斂去那幾分心酸和苦楚,抿了抿唇,又恢復成了端莊優(yōu)雅的陸太太。走過回廊,赫然看到撐著傘站在回廊盡頭的陸昌明。
“怎么不進去?”謝燕云淡淡地道。
“他…怎么樣了?”陸昌明沒有回答她提出的問題,猶豫了下,沉聲問道。
謝燕云抬眼看著陸昌明,良久,朱紅的唇輕啟:“陸昌明,先皇已逝,你還在怕什么?怕到甚至不敢去看他一眼?”
陸昌明面無表情地移開眼,遠遠地看向安衍的房間,沉默在兩人間蔓延。
“他…不是很好…氣血兩失,肺腑有疾…”謝燕云側過臉,嘆了一口氣:“若是姐姐看到,該是多么心疼……”
“他母親若是活著,大抵是要怨我的?!标懖鞯穆曇糨p輕的,在雨聲里顯得有點飄忽,“但婉婉她…終究是看不到的。燕云,生下安晨雪曦,你可恨他?”
謝燕云看著陸昌明的雙眼,似乎想看進他的內心深處,一字一句說道:“陸昌明,姐姐去的時候,我恨過安衍,子謙走的時候,我怨過安衍,后來,不得不懷上安晨雪曦的時候,我也怪過安衍…但是今天,我看到這孩子時,卻只覺得心疼…”
她肅穆神情,擦身而過,一步步地走過回廊,清清冷冷的聲音回蕩在空氣里,眼前似乎浮現(xiàn)起曾經的一幕幕,驟失至親時的痛徹心扉,摯愛在懷中溘然長逝的悲憤,掙扎產下一雙兒女的委屈…最后都定格成安衍蒼白的臉…今夜,聽著安衍的那一句姨,她忽然間覺得曾經滿腹的憤懣都消失了,怎么就忘了…這孩子,她看著他出生、長大,和姐姐一起祈愿著他一生平安喜樂……
“陸昌明,安衍是帶著你和姐姐的祈盼出生的,當初你和姐姐說過,不求他建功立業(yè),只愿他喜樂安康…可他如今這樣,何謂喜樂…何謂安康…”
陸昌明撐著傘的手微微顫抖,卻未發(fā)一語,只遠遠看著安衍的房間。良久,雨也停了,夜風吹得他周身遍寒,他才僵硬著手腳離開,始終未曾踏進房門看一眼他的兒子。他的背影慢慢融入黑暗中,未曾注意到他轉身離開之際,微微敞開的窗口站著一個人影。
陸安衍煞白著臉站在窗前,看著父親漸行漸遠的身影,眼里閃過失落之色,驀然他神色一變,冷汗沿著蒼白的面頰流下,扶著窗沿急促喘息起來,他痛苦地糾結著眉頭,很快汗?jié)窳苏淼囊律?,他卻未曾發(fā)出半點聲音,踉蹌著跌回床上,像個孩子一樣,孤獨地蜷縮在床上,偶爾劃過的閃電亮光透過窗子灑了他一身,明晃晃又冷冰冰的。他的心口仍在不息地疼痛,剛剛跌回床的時候扯到了舊傷,傷口處也隱隱作痛起來,他顫抖著手將榮銘給的藥掏出來,隨意倒了幾顆塞到嘴里,和著涌上來的血氣一起咽下去,紅著一雙眼,一邊咳著一邊低低地道:“咳咳…對不起、咳、咳咳…對不起、對不起……”
夜深人靜,眾人都已在夢鄉(xiāng)里酣睡,如同平常的一個晚上,對于陸安衍而言,卻是病痛難耐的漫漫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