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大朝會如期舉行，凌晨發(fā)生的事，在大朝會前就已經(jīng)傳到朝中老臣們的耳中。因此殿中候著的文武大臣們，較往常更謹(jǐn)慎了些，場中沉默地有些壓抑。
恢弘的正殿之中，內(nèi)侍躬身上殿，略顯尖細(xì)的聲音穿透大殿：“陛下到。”
殿中恭候著的朝臣們整肅衣衫，齊齊躬身朝拜，口呼萬歲。李明恪緩緩走到殿上的龍椅前坐下，掃視了一眼群臣，目光在身著玄黑繡銀邊朝服的陸安衍身上停滯了片刻，開口道：“免禮。”
朝臣們直起身子，朝中文武官員的朝服并不一樣，文官的朝服多以正紅為主，武將則以玄黑為主，根據(jù)品階的不同，袖口的繡邊和胸口的繡圖是不一樣的。文臣武將，分站在大殿兩邊，涇渭分明。
吏部尚書陸昌明站的位置比較靠前，他隱晦地看了一眼另一邊隊列中的陸安衍，在玄黑朝服的映襯下，顯得他面白如紙，只不過背脊挺的筆直，倒是減了幾分病氣。陸昌明垂下眼瞼，心中思慮，也不知這足足一個時辰的朝會，安衍如今是否站得住。
“最近風(fēng)風(fēng)雨雨鬧了大半個月的大案，大家也都知道。昨晚刑部有了新突破，衛(wèi)玠，你來說說?！崩蠲縻〉难劾飵еc疲乏，精神頭并不是很好，眼中帶著絲絲紅線，似乎昨晚沒有睡好，他隨意地點了刑部侍郎衛(wèi)玠。
“稟皇上，臣等新查到了一紙成圖畏罪自殺前寫下的新供狀，原供罪書與之對比后，存在不少疑點，臣等懷疑原供罪書是他人偽造的，具體查實情況臣等已陳列在折子上，請皇上定奪?！毙l(wèi)玠站了出來，微一躬身，將奏折和卷宗遞了上去。站至一旁的內(nèi)侍穩(wěn)穩(wěn)接過，轉(zhuǎn)遞圣前。
朝下站著的人不由一驚，楚王李明基的眼神微微凝重，瞇著眼盯著衛(wèi)玠，撇了撇嘴，譏諷意味十足地勾了勾唇。殿上的李明恪接過奏折，微微皺眉，而后臉上露出一絲怒氣，將手中的折子和卷宗扔至一旁，開口的聲音并不大，卻能夠讓朝臣感受到他話語里的怒氣：“真是好膽，天子重臣也是他們能構(gòu)陷的，將這卷宗傳下去…衛(wèi)玠，涉案人員按律，從重處罰。韓城，你從旁協(xié)助。”
“是，臣領(lǐng)命。”兵部侍郎韓城出列，低聲應(yīng)下。
天子說構(gòu)陷，那大理寺卿姜修竹自是無罪了，如今說從重徹查，只怕是要牽扯一批人了，看著手中傳閱下來的奏折和卷宗，朝中站著的一些老臣臉色晦暗……涉及天子近臣，群臣對于姜修竹一案，心中多少有點數(shù)，這是皇帝的人，能夠構(gòu)陷天子重臣，只怕也是位高權(quán)重…眾人隱蔽地看了看前頭站著的老神在在的楚王…聽到皇上點名協(xié)助查案的人竟然是兵部侍郎，熟識的人之間相互對望了一眼，眼中意味深長，皇上這是要動軍部了？
不待眾人議論，站在最前方的盧相肅著一張臉，邁出隊列，躬身道：“稟皇上，臣有本奏?！?p> 高坐在龍椅上的李明恪，看到出列的盧誠，唇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諷，輕聲道：“盧相請說?！?p> “稟皇上，臣已年老，近來漸感體力不支，對朝政之事愈顯有心無力。且臣妻病體難支，想落葉歸鄉(xiāng)，臣請乞骸骨，攜妻歸鄉(xiāng)。請皇上準(zhǔn)許?！?p> 此言一出，殿中豁然一陣嗡嗡的議論聲，盧相一脈臉上難掩驚詫地望向殿中間的盧城，只見盧誠發(fā)上花白，背微微駝著，精神氣較之往常更差了些，這般看來確實顯得蒼老無力?？墒窃虑暗谋R相還是老當(dāng)益壯的，怎么今日如此突然…
“盧相，何必如此自謙？”
剛剛還在吵雜的朝殿馬上就安靜了下來，只聽著李明恪平淡的聲音在殿中響起：“皇兒即將開蒙，尚需盧相教導(dǎo)。朝后，朕讓袁太醫(yī)去為盧夫人診治，盧相莫要妄言乞骸骨?！?p> 盧誠低下頭，忽然跪伏在地，語氣中帶著悲涼：“臣蒙皇上器重，可近來臣與臣妻日夜夢見早逝的犬子，實在是心中悲痛難忍，臣當(dāng)年忽略臣兒太多，現(xiàn)下只想攜妻回鄉(xiāng)為兒守陵?！?p> 自古只有兒為父守陵，何曾有過父為兒守陵的？但此刻聽到垂垂老矣的盧相這般說辭，卻不曾讓人覺得失禮，只聽出一個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老父親的心酸。朝中眾人想到當(dāng)年那個溫潤如玉的盧相長子盧宏禮，翩翩佳公子，奈何英年早逝……知曉當(dāng)年早逝內(nèi)情的老大人們，卻是心中唏噓。
李明恪淡淡看了群臣一眼，看著伏在地上的盧誠，眼中閃過一絲動容，默默嘆了一口氣，道：“罷了，盧相如此所言，若朕不允，倒顯得朕不近人情了。盧相所奏請，朕準(zhǔn)了。只是皇后那兒，盧相請多多顧惜，朕將梁州驛站驛使撥出一條專線給盧相，書信來往上，莫要擔(dān)心?！?p> 這話聽起來，似乎很是榮耀。但場中的不少老狐貍聽了，卻是臉色微變，看著盧誠的眼神幾多變化。只怕盧相這乞請骸骨歸鄉(xiāng)是迫不得已吧。梁州驛站驛使專線，是專用還是監(jiān)督，提及皇后是顧惜還是威脅，這卻是要兩看了。
盧誠面不改色，平靜地深深一禮，道：“臣謝皇上隆恩?！毖粤T，才爬起來，只不過跪著時間久了一點，腿腳上有點不便，爬起來的動作有點遲緩，看上去略顯狼狽。
陸安衍沉默地看了一眼龍椅之上的李明恪，明晃晃的光線晃得他有點眼花，李明恪的身影顯得陌生而冰冷。他的意識有點模糊，眼前看到的東西都是重影，看著眾人的注意力不在這里，他掩唇吞下一顆藥丸，緩緩?fù)鲁鲆豢跉?，讓自己盡量保持清醒。
“其他的事暫且壓下，西戎傳書過來，不日即將入朝，協(xié)議西境開市等事宜。”李明恪半倚在龍椅上，眉間的疲憊之色更盛，“諸位，接待人選可有推介？”
“稟皇上，臣以為，明威將軍陸安衍坐鎮(zhèn)西境十年，為國揚威，對西戎有震懾之意，實為最佳接待人選?！?p> 率先提出提議的是楚王一脈的，鴻臚寺少卿顏幼春，作為鴻臚寺少卿，他的提議必定是要慎重考慮的。只不過眾人心中想著這是協(xié)議開市，又不是開戰(zhàn)，陸將軍在場，難道不會是拉仇恨的么？
李明恪微微皺眉，看了一眼身形單薄的陸安衍，握了握拳，拳抵雙唇，輕輕咳了咳。
此時，朝臣中有一人出列，沉聲說道：“臣提議，大理寺少卿姜修竹作為接待人選?！?p> 群臣嘩然，姜修竹適才洗脫嫌疑，居然就有人提議由他擔(dān)任接待人選，瞬間無數(shù)目光注視在提議之人身上，這才發(fā)現(xiàn)提出建議的人是鴻臚寺卿房如海。眾人不解，這鴻臚寺的正副主官竟然各自推介人選，莫不是不和？
鴻臚寺的兩位主官和不和暫且不說，但其他官員對房如海的提議，卻是不茍同，殿中一陣議論以后，便有朝臣沉聲道：“臣以為不妥，姜大人從未接觸西戎，何況構(gòu)陷一事尚在查實，姜大人身上畢竟擔(dān)著叛國罪名，這般人選，只怕讓人不放心，反之陸將軍，在西境赫赫有名，擔(dān)任接待，定能震懾西戎，有利于我朝開市協(xié)議?！?p> 陸安衍看了一眼兩邊朝臣又有吵起來的意向，心中思索著姜修竹任命接待人員，倒是有助于洗白他這段時間在民間的名聲，民間百姓不會多想，只會簡單想著姜修竹若是叛國，皇上又怎么會任命他來接待西戎，既然能夠擔(dān)任接待人員，那必是被人構(gòu)陷的。這確實是個好法子，只不過要堵住其他人的話頭，他也不能撇開，何況他本來就沒有打算置身事外。抬頭，感覺到左方父親的目光，他無奈地一笑，邁出隊列，躬身請命道：“臣相信姜大人的為人，并愿意為姜大人作保。此次接待，臣愿為副手，協(xié)助姜大人一同接待西戎使者，完成西境開市協(xié)議的商議事宜?！?p> 李明恪定定看著出列的陸安衍，想著早朝前傳來的消息，微微動了動嘴唇，卻還是沒有說什么，只是在心中重重嘆了一口氣，好一會兒，才淡淡地道：“既然這樣，那就如此，這差事就交給你們倆去辦?！?p> 天子既然一錘定音，那自然沒有人敢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