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門酒樓位于皇宮的西城區(qū),金碧輝煌,酒樓大門正中間的上方牌匾,鐫刻著黑底金字的紅門兩字。
晚上,天開始飄起了細(xì)雪,姜修竹和陸安衍早就到了場,拓拔野等人隨著酒宴的開始,也陸續(xù)到場。
紅門里燒足了暖爐,因此一進(jìn)花廳,撲面而來的是熏香和暖氣,與外邊的寒冷形成鮮明對比。巴魯憨厚的臉上還是腫脹青紫的,腿腳間略微有點瘸,看上去有些可憐兮兮的。他緊緊跟在同樣走路不大利索的云凌身后,云凌繃著一張臉,看著花廳里奢華恢弘的布置,那張看似天真的臉上不由地閃過一絲驚詫和艷羨,看了一眼站在廳中的陸安衍,只覺得膝蓋處隱隱作痛,隱晦地狠瞪了一眼面色煞白的陸安衍,小聲嘀咕著病秧子。
拓跋野帶來赴宴的人并不多,不過是二十來號。進(jìn)了花廳,就脫了身上的大衣,旁邊自有小廝上前帶走。待人坐定,姜修竹打了個手勢,酒宴正式開桌,而后酒菜流水般地送了上來,抓炒魚片、三鮮瑤柱、芙蓉大蝦、龍井竹蓀、桂花干貝……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送至每個人的桌前,一壇壇濃烈的酒液被一個個姿色過人的酒娘送到廳內(nèi)每一個人的身邊……
拓拔野笑著道:“齊朝果然富庶?!边@話里話外都帶著一股子意味深長。
姜修竹面色不變,笑著說道:“有機(jī)會享受的時候,還是要抓緊享受。拓跋將軍,請?!彼e了舉杯子,敬了一杯。
拓拔野看著這廳中的琳瑯滿目,滿飲一杯,不由唇角微翹,心中想著,齊朝的酒真不錯,比西戎的苦澀,要好入口得多。
宴起,酒娘們言笑晏晏地為各桌的客人布菜斟酒,花廳里的氣氛開始熱絡(luò)起來。酒令連連,很快濃烈的酒香就將人熏得暈陶陶的。
陸安衍并沒有喝酒,他也沒有什么胃口吃菜,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位置上,略微有些走神。忽然眼前一晃,一個人站到了面前,云凌端著手中的酒樽,臉上帶著一抹惡作劇的笑,道:“陸將軍,上午我失禮了,這一杯算我賠罪。”言罷,不待陸安衍推辭,他便一飲而盡,翻了翻酒杯,示意陸安衍喝酒。
陸安衍抬眼看了云凌一眼,淡淡笑了笑,舉起桌上的酒樽,隨后一飲而盡,胸中微微升起一絲辛辣痛感,還未緩和,巴魯便也持著酒樽站在云凌身邊,帶著青紫腫脹的臉看著有點怪異,笑得也有些怪異,他的話有些含糊:“陸將軍,請?!倍螅瓋A酒盡,反腕相示。
陸安衍臉上的笑容未變,將桌上已經(jīng)倒?jié)M酒的酒杯執(zhí)起,再次一飲而盡,臉上笑意不變,只是臉色更顯得慘白。
云凌和巴魯兩人相對一眼,呵呵笑著,將手中的酒杯扔了,直接搬了地上的酒壇起來,對著陸安衍微一示意,便咚咚咚地喝了起來。
陸安衍知道這兩人是故意為之,不過其實他的酒量并不差,何況若是不喝倒了他們,兩人纏著,待會兒行動只怕會有些耽擱,思慮了一下,他挑起地上的酒壇,開封而飲,如長鯨飲水,姿勢優(yōu)雅瀟灑,身上干干爽爽的,但酒壇很快就空了。
姜修竹看了一眼那里,臉色微變,他知道陸安衍身上傷勢不輕,十天時間,哪可能就完好如初。今日能夠行動自如,只怕是用了某些藥物。那樣的身子怎能喝酒,他起身踏前一步,卻讓對面的拓拔野帶著人攔了下來。
拓拔野笑著舉杯道:“今日多謝姜大人的招待了,姜大人,請?!?p> “姜大人,請?!备奈魅謥砜鸵粋€個舉著酒杯對著姜修竹喊道。
姜修竹眸色沉沉,他當(dāng)然看得出來眼前的人是來拖著他的,只不過他們并不知道,他平時不愛喝酒,但他的酒量卻是…千杯不醉……姜修竹心中擔(dān)憂陸安衍,心中壓著一股子火氣,冷淡地道:“既然使者團(tuán)如此熱情,那么我們還是換壇喝吧?!?p> 兩邊的對飲將酒宴的氣氛推到了熱鬧的極致,一壇壇的酒壇空了下來,西戎使者團(tuán)的人一個接著一個醉醺醺地踉蹌離開,姜修竹腳下的酒壇鋪了滿地,他的臉頰微微發(fā)紅,瞇著眼看著對面的拓拔野,冷冷一笑,舉著手中的酒壇遙遙相敬。拓拔野看著地上東倒西歪的使者團(tuán),面色如常地回敬一杯。
而陸安衍這一桌,云凌和巴魯兩人已經(jīng)是滿臉通紅,站得搖搖晃晃的,反之陸安衍,卻依舊是原先的模樣,坐姿端正,面色煞白,若不是滾得滿地都是的酒壇以及身上未散的酒味,只怕要以為這人并沒有喝過酒。他抬頭看了看外面的時辰,站了起來,對著身邊伺候的小廝和酒娘道:“勞煩,把這兩位使者扶到拓跋將軍那,我出去透口氣?!彼麑χ凵駴]有離開這邊的拓跋野點了點頭。
拓拔野看著云凌和巴魯被扶了回來,眼神沉沉地盯著陸安衍離開的背影。這時候,大家都以為陸安衍是去更衣了,畢竟喝了這么多的酒水。
陸安衍出了花廳,腳下微微晃了一下,他不著痕跡地扶了一把墻,從腰間摸出一顆藥丸,塞進(jìn)嘴里,嚼了嚼就吞下去,閉著眼靠著墻調(diào)息了會兒。睜開眼,看了一下四周,腳下迅速地從一條小道離開,到了盡頭,動作輕巧地躍過圍墻,隱沒在墻外的后街里。
紅門外,白雪鋪陳,層云遮月,最靠近后街的轉(zhuǎn)角處,有一個乞丐貓著身坐在角落,凌亂的發(fā)絲遮住了他的眼。陸安衍一步一步地走過來,每一步好似都有一種奇妙的節(jié)奏,角落里的乞丐掩在發(fā)絲下的眼瞳微縮,反手抽出小腿處的匕首,貓著的身子陡然舒展開來,腳尖用勁,整個人掠了起來,匕首直指向步步逼近的陸安衍。
他知道自己暴露了,而對方就是來殺自己的,他還不想死,但陸安衍的來處正好擋住了他的去路,要想走,他只能殺了來人。
乞丐的想法很正確,筆直刺去的匕首,只要陸安衍躲開一瞬,只需要一瞬間的時間,他就可以沖出去,遁入暗處。可惜陸安衍沒有給他這一瞬間,他冷冷地直面近在眼前的匕首,伸手精準(zhǔn)地扣住乞丐的手腕,乞丐的反應(yīng)與一般的武者不一樣,他的骨頭異常得柔軟,并沒有管被人鎖住的右手,腕部對折一般地外翻,匕首滑落,左手悄無聲息地從下方接住,又往上一挑,刀鋒寒芒,直刺陸安衍,那泛著青光的刀鋒想來是涂了毒藥。
看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陸安衍,乞丐的瞳中露出一絲即將得逞的痛快兇殘之意。驟然,乞丐只覺得從右手腕涌到體內(nèi)一股寒意,針刺一般的痛,動作頓了一下,僅僅一瞬,陸安衍就捏住乞丐的左手,往反方向一卷,那把匕首順著勁狠狠劃開了乞丐的脖子。在乞丐反應(yīng)過來之前,陸安衍放開他,身形一側(cè),避開噴涌而出的鮮血。乞丐的匕首落了地,雙手捂著滿是鮮血的脖子,眼中還帶著尚未褪去的殘忍,嘶嘶的聲音堵在已經(jīng)被割斷的喉管里。
陸安衍伸手捂著唇,低低咳嗽了數(shù)聲,而后抖了抖落在身上的細(xì)雪,一步一步地離開了紅門的后街,進(jìn)入熱鬧喧囂的紅門,此刻酒宴正酣。后街里一片安靜,細(xì)細(xì)的雪飄了下來,孤獨而安靜,空氣里彌漫開一股血腥味,那個乞丐的尸體,終于不甘地倒了下去,砸在地上,濺起些許夾雜著鮮血的雪水。
與此同時,上京城里陰暗處或多或少都有鮮活的生命消逝。鮮血給這座都城蒙上了一股詭異的安靜。
不知道有多少暗夜獵手借著晦暗的夜色,在上京城的街頭、巷尾、檐角驟然出手,或許是絞索,或許是利刃,或許是弩箭...鮮血讓白雪覆蓋,嘶喊堵在了喉嚨里,遁逃被獵殺截斷......
東城街道,春風(fēng)得意樓的后門上釘著一個人,那人被數(shù)枝弩箭密密麻麻地釘在大門上,鮮血從門上蜿蜒而下,血水流進(jìn)雪地中,很快被飄落下來的雪花覆蓋,再流出來,又被覆蓋...燈籠在風(fēng)中明明滅滅,地上的血色時有時無。街道拐角處,十二處林霖蒼白的臉若隱若現(xiàn),看上去像是收割人頭的死神,他盯著那個已然不動的人,嘴角露出一抹淺淺的笑,確定對方死透了便悄然離去。
怡紅院里,在紙醉金迷的屋子中,靡靡之音從窗外傳了進(jìn)來,熏著濃濃香氣,房梁上吊著一個女子,長長的紅衣裳垂下來,她的雙腿還在掙扎,翻白的眼珠子上面滲出了血絲,屋子對角里,八處的暗探冷漠地看著,直到那雙白皙的腿不再動彈,無力地和著紅衣裳垂在半空中,凄艷卻又詭異。不知道過了多久,暗探才緩緩從窗口離開,順帶得關(guān)上了窗子。
橋洞下,一個老頭慌亂惶急地躲藏著,滿臉驚恐,他的背后是數(shù)道狹長而深刻的刀口,鮮血淋漓。貓在橋洞里好一會兒,沒有聽到什么聲音,他緩緩舒了一口氣,但這口氣還未吐完,便覺得喉嚨一陣涼,伸手摸了一把,手中滑膩得很,嗬嗬兩聲,他眼帶不甘地頹然倒地。夜風(fēng)中,只聽見低微而短促的哨聲,七處的殺手隨之隱沒在黑暗中。
皇宮中
御書房下的暗室內(nèi),李明恪身著明黃色的單衣,面無表情地坐在位置上,聽著四處處長閆路的匯報。
“三十四顆釘子已經(jīng)全部拔除?!遍Z路的臉上帶著些微疲憊,清冷地道。
李明恪看著桌上的燭火,有些出神。今夜紅門夜宴西戎使團(tuán),而十三處卻在黑夜中清除西戎的探子。計劃是他和陸安衍之前擬定的,這些西戎探子他們早就知道,特地留到西戎使團(tuán)到達(dá)的今天全部處理掉,既是一種示威,更是一種試探。
“安衍那邊進(jìn)行得怎樣?”
閆路沉吟了一下,低頭回道:“行動很順利。只不過陸將軍的身子...”
李明恪聽到這句話,似乎很煩躁,他緊緊皺起眉頭,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悶聲道:“把袁老派去給他。”突然,好像又想到當(dāng)前這個特殊時期,陸安衍身子有恙不能讓人知曉,他又補(bǔ)充道:“算了,讓袁老去找榮銘,不要太顯眼?!?p> “是?!遍Z路淡漠地看了李明恪一眼,領(lǐng)命而出。
過了一會兒,李明恪站了起來,看著桌上的計劃書,計劃上的那一行行朱紅的筆跡,就像血染上的一樣,刺眼而又觸目驚心,他出神地看著,心思并不在這兒...好一會兒,才深深嘆了一口氣......
紅門里觥籌交錯,陸安衍若無其事地坐回位置,他的表情很鎮(zhèn)定,看到西戎使團(tuán)中拓拔野疑惑地看過來,陸安衍舉起手中的杯中,溫和一笑,將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殺人當(dāng)飲酒,酒盡、杯空、人亡......拓拔野眉頭往上微微一挑,看著陸安衍的笑,忽然覺得背后有點寒涼,不明所以地也將手中的美酒飲盡。
酒宴行至尾聲,席上人員盡皆有了醉意,面色或是大紅若桃李,或是微紅似暈染的胭脂,唯有陸安衍,那張過于清俊的臉自始至終都沒泛起過一點紅,反倒是愈來愈白,甚至帶起了一絲病態(tài)的極淡的青色,在一眾紅臉顯得異常突兀。
酒終人散。兩方人馬開始陸續(xù)離去,拓拔野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陸安衍,對著送客的陸安衍和姜修竹微一拱手,緩緩道:“兩位大人,好酒量!”
姜修竹的臉微微有些紅,身上的酒氣極重,但眼中卻清明地很,看了一眼拓拔野身后醉的幾乎站不穩(wěn)的巴魯和云凌,平靜地道:“遠(yuǎn)來是客,自要招待周全。只是沒考慮周全您們的酒量,抱歉了,不過今晚的美酒想來巴魯大人和云凌大人應(yīng)該很喜歡,我讓人送了一些到官驛中,您們明兒可以慢慢品嘗...”話語里帶著一絲淺淺的嘲諷,區(qū)區(qū)這么點酒量也敢在席上放肆...
拓拔野似乎沒聽懂姜修竹話語里的譏諷,搖了搖頭,嘆息道:“西戎不如齊朝富庶,糧食不多,自然美酒不多...他們倆吶,是喝得少,不過往后,會有機(jī)會慢慢鍛煉的...”那股子要吞下齊朝的狼子野心撲面而來。
陸安衍臉上露出一抹淺淡的微笑,語調(diào)溫和:“往后,會有機(jī)會的。我們陛下對于屬臣的賞賜總是慷慨的。”他頓了一下,誠懇地道:“希望今晚的酒宴,拓拔將軍能夠滿意。”
拓拔野心頭一寒,沒有再說什么,甩手離去。他的臉色異常地冷漠,今晚的酒宴總讓他感覺到一股不安,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心中思量著今日的種種...陸安衍...姜修竹...果然都不是什么好相與之輩...
看著拓拔野離開,陸安衍忍不住低頭又咳了起來,他的手掩著唇,咳地身子都有點抽,好一會兒,他收手放下,緩緩?fù)鲁鲆豢跉?,啞著嗓子對姜修竹,道:“姜大人,我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了。?p> 姜修竹看著陸安衍這副孱弱的樣子,心中不安地道:“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榮銘來接我了。”陸安衍揮了揮手,隨口回道。榮銘的馬車也確實是在紅門門口等著了。
“既然這樣,我就不耽擱你回去了?!苯拗窆傲斯笆郑侄诹艘痪?,“如果,有什么需要,盡管開口?!?p> 陸安衍心中一暖,點了點頭,便轉(zhuǎn)身離開。他匆匆出了門口,上了馬車,車上榮銘臭著一張臉等著。
看著陸安衍一身酒氣地上來,榮銘氣得將手中的藥碗狠狠放到車上的小幾上,但還來不及開口罵人,卻見陸安衍朝著他倒了下來,而后是抽搐著身子嘔吐,陸安衍并沒有吃什么東西,因此吐出來都是酒水,酒水吐了榮銘一身,榮銘扶著他,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而后便聽得陸安衍撕心裂肺地咳嗽,他借著車內(nèi)昏暗的燈,可以看見座位上淌下的不僅是淡如清水的酒水,更有暗紅的血漬……
“陸安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