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柳月瑤準(zhǔn)備打道回府。做人不能太貪，已經(jīng)找到了這么多好東西，沒有理由再呆下去。收拾好行囊，她準(zhǔn)備按原路返回。
走了沒幾步，她又折了回來，看著原本完好的土地，因?yàn)樗牡絹肀慌脗劾劾?，不覺感到莫名地傷感?！皩Σ黄?。”她把挖出來的土重新填回坑里。不管以后還能不能長出人參，但最起碼地是完整的。
來的時候她是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走的，回的時候她要背對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因?yàn)榈胗浿瞧?，她一路都在找那棵被砍了皮的樹。可是走了一整天也沒有找到，她知道自己偏離了方向。
饑腸轆轆，她找了個背風(fēng)的地方，把前兩天打的那只山雞烤熟吃了。因?yàn)榕孪阄端囊缯衼硪矮F，采人參的時候她一直吃的是野果子。吃完山雞，她又順手打了只野兔掛在竹簍上。
第八天，她繼續(xù)背著太陽前進(jìn)。雖說有些偏離，但大致方向不會錯，她堅(jiān)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家了。
為了加快速度，她饑餐野果子，渴飲小溪水，上坡四肢并用，下坡連跑帶蹦?？蓱z她的一雙鞋，鞋底早就磨出了兩個大洞，現(xiàn)在她的腳底板正和大地親密地接觸著。
皇天不負(fù)苦心人。在她爬過幾道山梁，走出幾片森林，越過幾片草地，趟過幾條小溪后，終于看見地上有路了。有路就有希望，順著小路走，怎么著也能走出這片大山去。
一陣歡欣雀躍過后，柳月瑤低頭看著自己，笑了，包袱緊緊地裹在身上，胸前滿是干了的野豬血，這樣出去還不讓人當(dāng)成瘋子給抓了？她找了塊大石頭擋著，換上那套石榴紅羅裙。然后把包袱蓋在竹簍上，把人參遮擋嚴(yán)實(shí)。財(cái)不外露，她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一切就緒，她一路狂奔。
跑著跑著，她猛地一個急剎車。右腳大拇指不防備，一個沒穩(wěn)住，掙開了鞋面的束縛，探出腦袋來東張西望。她縮了縮腳，往回拽了拽很不情愿的大腳趾，看著前面樹下的人有些納悶：他在干什么呢？仰著頭，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樹冠，跟個傻子似的。
不過不管傻不傻，總算是見著活人了，問路要緊，柳月瑤雙手抱拳：“這位仁兄，有禮了。”
聽到聲音，樹下的那個人回過頭來，柳月瑤不禁眼前一亮。只見他劍眉兩道，似揚(yáng)又抑情難釋；龍目一雙，蘊(yùn)怒含威意不平。額頭寬闊，欲跑車馬；鼻梁挺直，正挑乾坤。身穿五福捧壽袍，頭戴四方平定巾，腳穿……袍子太長草太深，看不見。
這氣勢，高；這派頭，足。這要是走到大街上，還不迷倒萬千少女?。靠杀氖牵卢幘故悄侨f千少女中最純情最花癡的那一個。沒辦法，誰讓自己這么博愛呢？她在心里擠了擠眉，眨了眨眼，臉色緋紅，嘴唇嘟起，兩手相扣放于身側(cè)，慢俯身，微屈膝，扭扭捏捏，嗲聲嗲氣地叫了無數(shù)遍帥哥。突然一個激靈，柳月瑤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算了吧，自己壓根兒就不是撒嬌賣乖的料，還是正兒八經(jīng)地說話吧。她再度抱拳：“敢問仁兄，你知道這條路是通往什么地方的嗎？”
柳月瑤不知道，眼前站著的正是當(dāng)今圣上朱允炆的四皇叔，燕王朱棣。
五月初十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的忌日。身為人子，朱棣不遠(yuǎn)萬里回京祭奠。臨近京城的時候有親信來報(bào)，說京城里早已布好了天羅地網(wǎng)，只等他踏入城門，就以私自入京意欲謀反為由對他實(shí)施抓捕。朱棣驚出一身冷汗，當(dāng)即撥轉(zhuǎn)馬頭返回燕京。
原本打算日夜兼程，不料想頻頻遭遇刺客伏擊。沒辦法，他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更改路線，下午不等太陽西墜就住宿，早上太陽高升才啟程。
如此小心，今天上午還是中了一幫黑衣蒙面人的埋伏。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喊殺聲震天。如此明目張膽的劫殺，如果燕王就此喪命，又該牽扯多少無辜之人才能保住皇家的臉面？所以為人為己，燕王都不能死。
戰(zhàn)鷹白狼趙猛薛剛等人拼死保護(hù)。亂陣之中，朱棣的坐騎身中數(shù)刀，久經(jīng)沙場的戰(zhàn)馬帶著自己的主人沖出重圍一路狂奔?；挪粨衤?，朱棣偏離了大道進(jìn)了山。在山里轉(zhuǎn)悠了一陣子，眼看戰(zhàn)馬快不行了，朱棣心有不忍，他滾鞍落地，放它自由。
馬走了，朱棣漫無目的地走了半天，暈頭轉(zhuǎn)向，早就辨不清東西南北了。他來到一棵大樹底下，本想靠著樹歇歇。抬頭看見樹枝上的鳥窩里有四五只小鳥，嘰嘰喳喳的好不熱鬧，他一聲長嘆：“人生在世竟然不如小鳥自由快活?！庇谑怯窒肫鹱约旱脑庥?，不由得思緒亂飛，一時間竟忘了回神。被柳月瑤這么一問，他才猛然驚醒，原來自己已經(jīng)站了很久。
朱棣回過頭來，只見小路上站著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身上穿著石榴紅衣裙，頭上戴著斗笠，脖子上纏著毛巾，身后背著竹簍，竹簍上掛著一只野兔，晃來晃去的。左肩斜挎著弓，右肩斜背著箭，腰里系繩，繩里別著把短刀。再往下看，腳踩一雙看不出是什么顏色的布鞋，布鞋前頭爛了個大洞，大洞黑乎乎的，四周糊著一些爛泥。打扮怪異，不由得令人發(fā)笑。
但見她腰直背挺站立如松，朱棣又笑不出來。驚弓之鳥，草木皆兵，該不會是刺客吧？還是小心為妙。
一邊觀察著柳月瑤，朱棣抱拳客客氣氣地說道：“不瞞姑娘，我也是初來乍到，實(shí)在是幫不上姑娘的忙，見諒?！?p> “哦，沒事兒?！绷卢幙此麧M面愁云，像是有解不開的心結(jié)，懷疑他是遇上了什么難事，想不開才跑到這山里來的。呆呆地望著樹，該不會是要尋短見吧？不行，這個忙得幫。
她說道：“這位兄臺，我看你在樹下也站了好久了，是不是想了結(jié)生命卻苦于沒有繩子？我可以借給你，不要錢。”朱棣不由得一笑：“如此助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多謝姑娘的美意，等我有意上吊的時候再借姑娘的繩子一用。價錢嘛，好說?！?p> “哦，不是上吊啊?！绷卢幭袷呛苁?，“天快黑了，你這是要進(jìn)山呢？還是要下山？”“姑娘剛從山里出來？”“對呀。你要是打算進(jìn)山，我就給我的那些朋友們送個信，讓它們趕緊支好鍋備好柴。正好它們的晚飯沒有著落，我看你好歹也有百十斤肉，應(yīng)該夠它們幾個飽餐一頓的?！薄芭笥眩俊敝扉α⒓淳X起來。
“就是大灰狼、大狗熊、大老虎，還有大野豬它們，都是大字輩的?！闭f著，柳月瑤兩手彎成爪子狀，呲著牙咧著嘴，沖著朱棣學(xué)了聲老虎叫。
見過勸人遠(yuǎn)離危險的，只是沒見過這么勸的，朱棣不由得哈哈大笑：“不好意思，看來要讓你的朋友失望了，我正準(zhǔn)備下山。不過，哪天你的那些朋友們落入我的手中，煎炒烹炸，我有的是辦法招呼它們?！薄暗綍r候別忘了我這個吃貨，我給你帶佐料，提提味兒。”兩人哈哈一笑，相伴著往山下走。
來到大路上，柳月瑤傻眼了，這不是通往岳家莊的那條路，她問朱棣：“你真不認(rèn)得這條路嗎？”朱棣搖頭，剛才他只顧得一路狂奔，后來又任由戰(zhàn)馬將他帶到山上，至于這條路是通往哪的，他確實(shí)不知道。
眼看天已經(jīng)黑透了，路上連個人影也沒有，柳月瑤決定就地宿營，大路旁邊，大樹底下，總好過山里吧？
抬頭看了看樹，柳月瑤問朱棣：“你會爬樹嗎？砍點(diǎn)樹枝下來，咱們生火烤兔子肉吃?！焙蟊骋廊缓芴?，有免費(fèi)的勞動力柳月瑤不想自己動手。
朱棣接過柳月瑤遞過來的短刀，猶豫了一下，被一個小姑娘呼來喝去還是頭一次，不過他很喜歡這種感覺，沒有高低貴賤，沒有頤指氣使，兩個人就像沒有嫌隙的摯友，平等，融洽。
爬樹對朱棣來說小事一樁，蹭蹭幾下，他已經(jīng)到了樹頂。揮刀砍下一些枯枝，然后縱身一躍，行云流水，落地?zé)o聲?！疤珟浟恕！绷卢幉唤澋?。
要烤兔子肉，自然是先扒皮，這種事柳月瑤駕輕就熟。她先用細(xì)繩將兔子兩只后腿分別綁結(jié)實(shí)，繩子頭拋到樹枝上，把兔子倒掛好，然后用短刀在兔子后腿腳踝處環(huán)切，再在大腿內(nèi)側(cè)各劃一道口子，從腳踝一直滑到大腿根部，最后雙手捏住腳踝處的皮輕輕往下拽。不一會兒，一個赤裸裸紅彤彤的兔子展現(xiàn)在她面前。
兔子皮得留著。柳月瑤抓過來一把草擦干凈上面的血，掀起包袱塞進(jìn)竹簍里。抬頭看見朱棣正用一雙吃驚的眼睛看著自己，柳月瑤問道：“怎么，沒見過女孩子這么殘忍？”
朱棣說道：“是我沒見過這么有膽量的女孩?！薄暗茫阋矂e閑著。看見那條水溝了嗎？去把兔子洗了，我生火?！绷卢幇淹米诱聛磉f給朱棣，順便用土把地上的血跡掩埋了。
“簡單?！敝扉芩斓亟舆^兔子，踏著方步走了。不一會兒，他就提著洗好的兔子回來了。一回來，看見柳月瑤正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用審視的目光看著自己，不由得心里開始發(fā)毛，提著兔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姑娘這樣看著我，該不會是我做錯了什么吧？”柳月瑤把短刀遞過去，問道：“你洗兔子不掏內(nèi)臟嗎？”朱棣一拍腦袋，恍然大悟。他接過短刀，提著兔子急急地向水溝跑去。
烤兔子肉柳月瑤百吃不厭。兩個水袋，一人一個，以水當(dāng)酒，吃一口肉碰一下水袋，好不愜意。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朱棣拱手說道：“在下姓朱，請教姑娘芳名?！薄傲卢??！薄八臁！敝扉φf道，“不介意的話我就叫你月兒姑娘?！薄昂茫旃??！眱扇吮?，相視一笑。
水袋交頸好過觥籌交錯，清水甘甜美過瓊漿玉液，萍水相逢勝過青梅竹馬。
他說：“盤古開天，女媧摶土，造就了蕓蕓眾生，悲歡離合?！?p> “秦皇一統(tǒng)，三國逐鹿，成就了多少英雄，名垂千古?！彼恍?，“此處應(yīng)該有酒?！闭f著，舉起水袋，大飲一口。
他說：“弓藏為鳥盡，狗烹因兔亡，為那些千古英雄終成土冢干杯?！?p> 她搖頭：“水不醉人，人卻已醉。滿面凄苦，你在為英雄寒心？歷朝歷代，江山可以共打，但不能共享。人在巔峰，看到的是整個天下，自然會忽略眼前的幾個英雄。勾踐殺文種，劉邦斬韓信，防的是江山旁落，做的就心安理得?！?p> 他擰眉，想到周王被廢，湘王自焚，齊王代王都被軟禁，不禁一聲嘆息：“功臣名將，對于君主并非骨肉，沒有血緣親情，疑心有異也在情理之中。只可惜，骨肉至親照樣水火難容?！?p> “最是無情帝王家。秦二世殘害手足，隋煬帝血濺屏風(fēng)，唐太宗逼父禪讓，宋太祖燭影斧聲，哪一個不是骨肉親情？怪就怪那個位置，誘惑力太大。”
他揚(yáng)眉：“普天之下皆王土，四海之內(nèi)皆王臣，誰不想擁有蓋過天下的權(quán)力？刀俎和魚肉，你選擇誰？”
她問：“錚錚白骨，成功幾人？”
“做了也許失敗，不做永遠(yuǎn)沒有成功?！?p> “好！”她毫不吝嗇地伸出了她的大拇指，“有魄力，是英雄。不過心不狠，事難成。想要成功，必須自斷后路，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p> “背水一戰(zhàn)，破釜沉舟?！闭f完他仰頭，以水當(dāng)酒，一飲而盡。
柳月瑤后來才知道，在這之后不久，這個和她談了半宿的朱公子，毅然決然地挑起了靖難的大旗。沒幾天的功夫，他就控制了北方，繼而揮兵南下，直逼京城。
月掛中空，柳月瑤累了，她抱著竹簍，斜靠在大樹上，沉沉地睡了過去。朱棣注視著她安靜的睡顏，一直沉浸在剛才的暢談之中，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