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不行。”方老太吼道,“不能就這么便宜了你。你把小柔娶了,帶著他回山東?!?p> 方老太溫柔地?fù)崦叫∪岬哪槪f道,“兒子沒了,我的心也跟著死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柔。她是個好姑娘,嫁給你,你不虧。今天你答應(yīng)把她娶了,和她好生過日子,就算對得起我和他大哥了?!?p> 方小柔吃驚地看著方老太,說道:“娘,你糊涂了?”
“你別管?!狈嚼咸?xùn)斥道,“娘沒糊涂,娘清醒得很。這事就這么定了,娘給你做主,他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他欠咱們家一條命,就得用一輩子來還?!?p> “娘,不行?!狈叫∪峒绷?,她說道,“我不嫁給他?!?p> 方老太說道:“這事你說了不算?!彼嘘惔髬?,“你欠我們家一樁媒。大春不在,小柔的事你來操持吧。明天,就在明天,讓她和這個外鄉(xiāng)人成親。”
“娘!”方小柔大聲喊道,“娘,我不嫁。”
岳青楊也懵了,他沒想到方老太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他不能娶方小柔,他也不想娶方小柔,他有他的柳月瑤。可是,柳月瑤真的就是他的嗎?他懷疑了。燕王朱棣不是比自己更適合?她提到蓄奴,他就給她講蓄奴。她喜歡當(dāng)英雄,他就給她一場戰(zhàn)爭。而自己呢?除了要求她仔細(xì)過日子,還有什么?而她最不需要的,就是精打細(xì)算過日子。她有她的夢,他無法走進(jìn)她的夢。而方小柔,卻成了他的責(zé)任。他動搖了,在愛與責(zé)任之間,他選擇了后者。
“不,我不要?!狈叫∪峥吹皆狼鄺铧c頭,突然吼了起來,“剛子,你倒是說句話呀?!?p> 還沒等剛子開口,方老太吼道:“剛子你要敢說話,我就碰死在你們家門前。你們家連間像樣的房子都蓋不起,你拿什么娶小柔?給不了她幸福,就別攔著道,滾。”
剛子扭頭走了,他扔下了一句話:“下輩子,我想牽你的手?!?p> “不?!狈叫∪岑偭怂频淖烦鋈ィ瑓s不見了剛子的身影。她轉(zhuǎn)身進(jìn)廚房,拿了把菜刀橫在自己的脖子上:“娘,你要是不收回成命,我就死在你面前?!?p> “你瘋了?我這是為你好?!狈嚼咸珠_始哆嗦了。她一把撇掉身上的被子,掙扎著去奪方小柔的刀。“小柔,放手?!钡度袖h利,方小柔的脖子上滲出了鮮紅的血。
“啊,血?!狈嚼咸@恐地望著方小柔,“血,血……”她兩眼圓睜,臉色鐵青,嘴唇發(fā)紫?!把彼娱L了脖子,兩手胡亂地劃拉著空氣,“啊啊”了兩聲,身子一軟,頭一歪,兩只手無力地耷拉下來,沒了氣息。
方小柔嚇壞了,她忙扔下菜刀把方老太抱?。骸澳??!彼艁y地給她掐著人中,“娘你別嚇唬我?!?p> 岳青楊也忙爬了過去,他把手探到方老太的手腕上,好久,好久,找不到一點心跳。
眼看著方小柔把方老太的人中都掐爛了,岳青楊說道:“小柔,沒用了?!?p> “滾!”方小柔猛地一聲怒吼。
鄉(xiāng)親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壞了,半晌,大家才回過神來,紛紛吵嚷著:“都是這個外鄉(xiāng)人惹的禍,打死他,打死他?!?p> 大家七手八腳,拿了扁擔(dān),抄了鋤頭,怒氣沖沖的沖著岳青楊打過來。眼看著命是保不住了,岳青楊閉上了眼睛。突然聽到方小柔大聲吼道:“住手!”聲嘶力竭。
鄉(xiāng)親們舉著扁擔(dān)鋤頭詫異地看著她,她哭著說道:“不關(guān)他的事,大家還是幫忙把我娘的后事料理了吧?!?p> 鄉(xiāng)親們放下扁擔(dān)鋤頭說道:“大春不在,就讓這個外鄉(xiāng)人給方老太當(dāng)孝子,讓他披麻戴孝,送方老太入土為安?!?p> 當(dāng)了孝子,就是方小柔的哥哥,岳青楊問方小柔:“你怎么打算?”方小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千里尋妻,還以為你情深意重,沒想到也是一個薄情寡義的。還有剛子……”說著,眼里的淚又流了出來。
岳青楊愧得抬不起頭。他似乎明白了,為什么柳月瑤不肯相信他的愛,原來他的愛也是這么善變。他可以抵制住名和利,可是一旦遭遇到親情和道義,他竟然做了和吳起一樣的選擇。
靈堂就設(shè)在堂屋,兩條細(xì)長凳,上邊搭一扇門板,門板上鋪一層干草,干草上鋪一領(lǐng)席子,席子上邊鋪著褥子。女人們幫著方小柔給方老太換了一身干凈衣服,頭朝南,腳沖里,把方老太平放在被子上。門板下點了一盞長明燈,地上零零落落放了一些干草,岳青楊和方小柔一邊一個跪在地上。
夜深了,鄉(xiāng)親們逐漸地都散了,這時候,剛子回來了,他一直蹲在門口,沒說一句話。
方小柔跪坐在地上,先是順了順方老太的頭發(fā),又去握方老太的手,眼淚無聲地滾落著,一波又一波。
她撫摸著方老太太的腿,輕輕地揉著:“聽人說,腿伸不直,來世……來世會瘸?!薄安粫模痹狼鄺钫f道,“非得要有一個,那就讓我瘸好了,我替咱娘?!?p> “我娘命苦,剛盤好炕,還沒享受就去了。”“對不起。”“這也不能怪你,是命,都是命?!?p> 第二天一大早,鄉(xiāng)親們陸陸續(xù)續(xù)地都來了,他們問方小柔,是想大辦還是小辦?
方小柔問:“什么是大辦小辦?”鄉(xiāng)親們說道:“大辦就是買棺木裝殮,請道士誦經(jīng),請陰陽先生看風(fēng)水,還要請親朋好友,擺宴席,七七四十九天,和縣城里的大戶人家一樣,讓你娘體體面面地走。小辦就是咱們鄉(xiāng)下的傳統(tǒng),上山找塊向陽的地,用席子卷了,簡簡單單的,能入土為安就行。鄉(xiāng)親們的意思是大辦,反正是那個外鄉(xiāng)人花錢。不過,這畢竟是你家的事,具體怎么做,還得你自己拿主意?!?p> 沉思片刻,方小柔說道:“大辦時間太長,我怕我娘等不了。我娘這一輩子,能在我爹旁邊就行,別的也沒要求?!?p> 五月二十四日,方老太出殯,方小柔問剛子:“你真的不打算給我穿花孝嗎?”當(dāng)?shù)氐牧?xí)俗,這個時候親家要來拜祭,還要給他們未過門的媳婦穿花孝,并且還要給錢。一文兩文,十文八文,看自己家的經(jīng)濟條件,有錢人家,給個十幾二十兩都是有的?!澳阍摬粫桥禄ㄥX吧?還是你有別的想法?”方小柔強忍著滿腹委屈,問道。
“我這就去找我爹?!眲傋踊呕艔垙埖嘏芰顺鋈?。方小柔看著他的背影,兩行熱淚:“我拿一生和你賭,但愿你不再負(fù)我?!?p> 方老太的墳不大,墳前立了一塊墓碑,立碑人寫的是子岳青楊,女方小柔。方老太的墳旁還有一個衣冠冢,那是方常春的,有他平常穿的一身衣服,還有岳青楊專門給他編的一雙草鞋。他的墳前也有一塊墓碑,不過什么字也沒有寫,方小柔說,又沒見著尸體,指不定哪天她哥哥就回來了,碑文就等著他百年以后他的子孫寫吧,她不想代勞。
過了頭七,岳青楊準(zhǔn)備告辭。臨走時,岳青楊找方小柔商量:“我想跟妹妹討要些東西?!狈叫∪嵴f道:“家里就這些東西,你看中什么隨便拿就是了,沒必要問我?!卑凑债?dāng)?shù)氐牧?xí)俗,父母的遺產(chǎn)只有兒子才能繼承,像岳青楊這樣充當(dāng)孝子的也算,所以,現(xiàn)在方家的一切都應(yīng)該是岳青楊的。當(dāng)時村民們只想難為岳青楊,卻把這一層給忘了。
岳青楊說道:“我想要妹妹房梁上掛著的臘肉,你幫我用草包好,別跑了味兒。咱家還有酒嗎?燒酒不行,太辣,有沒有香甜可口的?”“有,但是不多了,那是我娘腿疼厲害的時候喝的?!?p> “對不起?!痹狼鄺钫f道,“我還想去買些毒藥,你知道附近哪有賣的嗎?”“毒藥?”方小柔吃驚地問道,“你要毒藥干什么?”
“報仇!”岳青楊恨恨地說道,“我想好了,把毒藥摻到肉里就能毒死禿鷲。有仇不報非君子,它欠我兩條人命,這筆賬,得算。”
“不行,這樣做太危險,”方小柔說道,“弄不好會連你一塊搭進(jìn)去,那就是三條人命了?!痹狼鄺钫f道:“你放心,鳥嘴下面那個山洞,是藏身的好地方,禿鷲體型大,飛不進(jìn)去,我躲在里邊絕對安全。別的事你不用管,只要把肉和酒給我備好就行,我現(xiàn)在就去買藥?!?p> “我家里有烏頭。”那是方老太腿疼,方常春聽人說吃烏頭能止疼,去年去山上采的。費了好大的勁采回來了,寨子里的老人又說烏頭有毒,不能吃,會死人的。方常春害了怕,就把烏頭藏了起來。方小柔說道,“你等著,我這就去給你拿?!?p> 不一會兒,方小柔捧過來一個小木頭盒子,里邊有十幾個圓錐形的塊根,茶褐色,不沉,十幾個也就二兩重。方小柔說道:“聽人說一個烏頭就能毒死一個人,很厲害?!?p> “厲害才好,再給它配點兒酒,不怕它不死。”
東西都備齊了,岳青楊挎上包袱,背上酒,提上肉,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說道:“妹妹,保重?!?p> 剛走到大門口,只聽后邊方小柔帶著哭聲說道:“哥,小心。”岳青楊停住腳步,慢慢地回過頭來,見方小柔杏眼帶露。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幾天來,他叫了她無數(shù)聲妹妹,這還是她第一次叫自己哥。他知道,在內(nèi)心深處,方小柔恨自己,如果沒有自己的到來,她們家也不會有這么多變故。他在被子底下又放了五十兩銀子,就算為自己贖罪吧。
穿過鳥嘴,岳青楊先把酒壇打開,一陣風(fēng)吹過,酒香四溢。然后他又解開麻繩,把肉攤開,香味繚繞。一切準(zhǔn)備就緒,就等禿鷲上鉤了。
放好了酒肉,岳青楊轉(zhuǎn)身躲回鳥嘴。他不時地探頭看著,如果有別的鳥獸來吃,他準(zhǔn)備好了石塊驅(qū)趕。
時間在一點一點地流逝,禿鷲崖邊死一般的靜。岳青楊默默地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他想好了,如果今天不行,明天繼續(xù)。
大半個時辰過去了,岳青楊蹲得腳都麻了,禿鷲還是沒有來。實在有些堅持不住了,他就地一坐,脫下鞋來揉搓著雙腳。
剛?cè)嗔藳]幾下,忽然一陣陰風(fēng)吹過,寂靜的外邊傳來了動靜。岳青楊忙趿拉上鞋,猛一起身,竟忘了頭頂上的巖石。哎呦一聲,頭被重重地磕了一下,起了一個大包。他伸手輕輕地摸了一下,嘶~很疼。
想起禿鷲,他趕忙伸出頭去看,只見禿鷲在峭壁前盤旋了一陣,又飛回到了空中。過了一會兒,忽地一下又沖了下來,落在肉的不遠(yuǎn)處,咕咕嗚嗚地叫著。叫了一會兒,它走到肉跟前,伸長脖子,張開嘴,啄了一口,抬起頭,咕嗚叫了一聲,又啄了一口。也就三兩下,一坨三四十斤的臘肉就都吞到了它的肚子里。
吃完肉,它又踱到酒壇邊喝了幾口酒。抬起頭,看了幾眼四周,又喝了幾口。酒壇口小,禿鷲的嘴大,沒喝幾口就夠不著了。岳青楊著急,怎么把這茬給忘了?
再看時,只見禿鷲一抬腿,酒壇倒了,酒順著壇口流了一地,香氣繚繞。
突然,禿鷲一頭撞向邊上的巖石。用力過猛,它被巖石彈了回來,鮮血順著頭頂流到了眼里。它張開雙翅,騰空而起。忽地,它撲閃了兩下翅膀,斜著向山谷沖去。緊接著,一聲又一聲的慘叫從山谷中傳來。
岳青楊忙沖出去,探頭往下望,正看見禿鷲翻轉(zhuǎn)著撞向山腰。咚的一聲巨響,山石搖晃。緊接著又是咚咚幾聲,禿鷲不停地拿頭撞向峭壁,它瘋了。無以計數(shù)的石頭隨著禿鷲的撞擊紛紛滾落山底,大的,小的,方的,圓的,接連不斷,震耳欲聾。一波又一波的灰塵騰空而起,漫山遍野。
漸漸的,山中恢復(fù)了寧靜,岳青楊把包袱放在胸前,背貼著峭壁,慢慢的,慢慢的,挪過那一尺來寬的石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