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朗萬萬沒想到,自己前腳還沉浸在惜別的惆悵中,后腳居然又和書生重逢,敢情自己原來是白白傷感了一場。
不過更令他意外的是,書生竟是順路的同行者,在對方的盛情邀請下,兩位捕快不得不與其攜手相伴共赴山莊。
早在書生發(fā)出邀約之時,腦筋靈活的葉朗便已迅速聯(lián)想到秦紹先前提過一嘴的山莊神秘訪客,轉而又惦記起自己對著黃惡霸那一通天花亂墜的胡扯之說,不禁暗自詫異——
莫非真如自己所言,這姑娘是京里派來巡察民情的?
天底下不會真有這么巧合的事情吧?
彼時一伙人已經(jīng)順利出城,書生的馬車行駛在前,葉朗和秦紹二人各自騎著馬尾隨其后。葉朗一路上雖滿腹狐疑,可始終秉持著謹言慎行的原則沉默不語,倒是秦紹按耐不住熊熊燃燒的好奇心,趁著二人和馬車之間尚有一段距離,故意把坐騎往葉朗那兒靠近了一點:“我就納悶今天到底是個什么日子,怎么所有人都趕去那個山莊呀?這個公子哥不會也和那個死了的大人物有關吧?”
葉朗不動聲色地應了一句:“不清楚,一會兒到了山莊就知道了。”
秦紹依舊鍥而不舍:“而且這個書生看上去也怪怪的,我怎么瞧都覺得他不像個公子哥,反倒像個女娃子?”
知悉真相的葉朗選擇了三緘其口:“我又不認識他,怎么知道他是男是女?”
看著葉朗這副置若罔聞的冷漠樣兒,秦紹不由急了:“哎,你別和我插科打諢,我問的可都是正事兒。我和你說,這書生一定大有來頭,搞不好和那個蘇老爺?shù)乃烙嘘P系!”
葉朗不厭其煩地睇了一眼身邊的人:“要不你把這想法和知縣大人去說一遍?”說罷,葉朗揚起鞭子便驅馬往前方撒腿跑了出去,把秦紹遠遠地拋在了身后。
“哎,你這人怎么這樣……”
吃了閉門羹的秦紹委屈巴巴地撇了撇嘴,只覺自己一腔熱情付諸東流,但見同伴已經(jīng)把自己甩下了一大段路,一時也顧不得思索,腳下趕緊一蹬,便沿著葉朗的步伐追逐了過去。
轉眼已是午后,不過半柱香的光景,浩浩蕩蕩的一行人已經(jīng)抵達山莊門外。
桑隴城地處丘陵,四周環(huán)山,而云昶山莊依山而建,幽靜地隱匿于郁郁蔥蔥的層巒疊嶂之中,如今正值春暖花開之季,明媚的艷陽傾瀉于蒼翠古木之間,斑駁碎影灑落一地,偶有清風掠過婆娑樹林,枝搖葉曳,躍光爍金。
這里果然是個養(yǎng)生的好地方,葉朗由衷地感慨山莊主人品味高雅,但出乎意料的是,山莊門面平平無奇,不過就是一塊牌匾上端端正正地書寫著“云昶山莊”四個大字,其余裝飾一概皆無,乍一眼望過去,簡潔中摻雜著一絲樸素,實在難以令人信服這竟是朝廷高官的世外豪宅。
此時大門虛掩著,門內(nèi)依稀傳來人聲,葉朗正奇怪其余的捕快都去哪兒了,忽然有個侍衛(wèi)模樣的人推開了大門,他粗粗一打量,此人高大精壯,五官硬朗,一身干練的裝束配上腰間一柄玄色寶劍,頓時吸引了旁人的目光。
葉朗并不認識這個陌生男子,可他對那柄長劍極感興趣,只見劍鞘由青銅冶鑄而成,花紋繁復精美,雕飾尤為栩栩如生,仔細端詳一番,竟是一只大鵬展翅的雄鷹正恣意地翱翔于層層云紋之上,那鷹雙目如炬,炯炯有神,似乎是以一粒貓眼石點綴而成,已是極盡華貴,而劍柄則鑲嵌著一塊色澤潤透的碧玉,想來價值更是不菲。
他從未見識過如此精巧別致的佩劍,轉眼又瞅著這男子面色冷峻,眼神沉穩(wěn),不似尋常百姓般心浮氣躁,心下不禁一凜,腦海里已是疑竇叢生——
這男子想必與那書生是一行人,可看這男子打扮和那書生言行,他們這伙人的身份恐怕真的和沅京脫不了干系啊……
正在葉朗盯得出神之際,那男子早已徑直走到了馬車前,對著簾內(nèi)作揖行禮道:“屬下拜見公子,公子一路上辛苦了?!?p> “無妨,不必多禮,我一聽到消息就趕來了,幸好路上并沒有耽擱太久。”
還未等書童完全掀開簾子,書生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從車廂內(nèi)鉆出了身子,男子見狀趕緊虛扶了一把,書生這才穩(wěn)穩(wěn)地站到了地上。
“少爺正在內(nèi)廳,屬下這就為您引路。”
男子作勢欲將書生一行人引向大門,可那書生卻先回頭朝著葉朗二人招了招手,柔聲喚道:“你們不妨也一起來吧。”
秦紹急忙用手肘輕輕推了一下身邊的人,這才把葉朗從神游的狀態(tài)拉了回來:“別發(fā)呆了,那個小公子哥叫咱倆一塊進去呢!”
葉朗猶豫地點了點頭,不料正當他準備邁步時,那男子突然伸手用劍鞘一擋,猛然將二人攔在了身前:“二位請留步,請問二位今日為何造訪山莊?”
男子昂首挺胸立于葉朗面前,話語中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葉朗自知奉命行事,便坦坦蕩蕩地如實相告:“我們倆是桑隴縣衙的捕快,今天一早接到知縣大人的命令,前來云昶山莊調(diào)查一宗命案?!?p> 書生也解釋了一遍:“我和這兩位捕快大人正好在街上偶遇,聽聞他們也要到此地,我便和他們一起過來了?!彼贿厛A著場,一邊對著葉朗露出了微笑,只不過片刻之間,她又將視線移回了男子的身上。
葉朗敏銳地察覺到書生舉止中那種微妙的變化,不知為何,自打書生見了這男子后,一改先前雀躍活潑的神態(tài),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端莊矜持了不少,不過葉朗對此倒也無所謂,興許是大家閨秀見了熟人反倒放不開吧。
而另一頭的那男子聞言后并未有異議,果斷收起了劍:“好,那請二位也隨我一同進來?!?p> 話畢,在男子的引領下,眾人依次拾階而上,陸續(xù)從大門魚貫而入,葉朗和秦紹則尾隨著隊伍也跟了進去。
一路上所有人都靜默不語,就連一向憋不住話的秦紹此時也不得不屏息凝氣,大氣都不敢出地快步走在后頭。
葉朗低著頭與秦紹并排而行,思緒卻被那個神秘的男子徹底牽絆住了——
準確點說,他是被這男子暗藏的一身功夫所折服了。
葉朗自幼習武,雖從未正兒八經(jīng)研習修煉過武學經(jīng)典,可也曾聽師父提及武林中萬變不離其宗的定律:越是武功上乘的高手,出手越是簡潔明了,絕無半分贅余,力求一步到位。
據(jù)說當年名震天下的黎國游俠樓七客,就曾自創(chuàng)一套“長風孤煙掌”,此掌法素以“巧、柔、緩、圓”的特點為人津津樂道,但也不過寥寥十二道招式,且每道掌法都能一招斃命,堪稱“以柔克剛”的終極范本。
而葉朗今日所遇到的這名男子,無論是其舉劍時干凈無暇的動作,還是之后收劍時利落決絕的手勢,都是葉朗在過往二十余載人生中未曾領略過的境界。雖然他不曾和武林高手交過手,但這人的武學修養(yǎng)起碼已經(jīng)超越了他目前的眼界,甚至就連那雙執(zhí)劍的手掌都是這般孔武有力,足以令葉朗欽佩羨慕。
葉朗早就聽說過“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句話,可直到今日才算見識過真正的高手。他繼而又轉頭一想,難怪此人的佩劍這般華麗精致,正所謂“好馬配好鞍”,倘若換作是自己擁有這把劍,他反倒覺得糟蹋了一把好劍。
唉,我何時才能擁有如此高超的功夫呢……
就在葉朗思緒飛揚之時,他已隨著眾人穿過庭院,經(jīng)過前廳,又繞過影壁,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了山莊的正廳。正廳對著的庭院內(nèi)種植著兩棵高聳挺拔的參天古木,雖枝干虬曲,腳底卻是盤根錯節(jié),樹頂更是茂盛繁密,著實有遮天蔽日之觀感。
葉朗正仰頭欣賞古樹,無意間望及正廳上方高懸的牌匾,他隨意一品,只見匾額上瀟灑地書寫著“水云堂”三個大字,字跡豪邁飄逸,筆力遒勁深厚,竟隱約透著一股磅礴之氣。他再環(huán)顧了一圈正廳內(nèi)的陳設,案幾桌椅一應皆由品相上佳的楠木制成,屋內(nèi)裝飾則以花色素凈的瓷釉瓶穿插點綴而成,所有家具造型古樸而不失典雅,無一不是半新的模樣,倒是墻上一副裝裱精美的對聯(lián)引起了他的注意——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p> 出身草根的葉朗并不精通于詩書,他雖然看得懂這聯(lián)詩的表面字義,但覺內(nèi)涵晦澀含蓄,草草一眼便放棄研究,只是有個細節(jié)令他不得不停下了腳步:此聯(lián)的筆法端正雋秀,筆畫之間的過渡更為圓潤婉約,似乎與匾額上的字跡并非出自同一人。
而更為突兀的一點是,兩卷對聯(lián)紙已是暗黃泛漬,想必已歷經(jīng)數(shù)十載歲月,但這副陳舊樸素的墨寶與周圍嶄新的環(huán)境略顯格格不入,葉朗內(nèi)心不禁納悶:這對聯(lián)放在會客廳里未免有點寒磣吧?
彼時大部隊已經(jīng)朝著內(nèi)廳走去,葉朗抓緊時間走近一瞧,原來下聯(lián)落款處有著一行工整的小字:令韞居士敬贈。
令韞居士?這個人又是誰?
葉朗困惑地蹙起了眉,卻驟然間聽到內(nèi)廳的方向傳來一陣嚴厲的呵斥聲——
“方志淮,你接到命案兩個時辰后才姍姍來遲,如此敷衍散漫,莫不是想欺上瞞下?”
“下官知錯!下官萬萬不敢怠慢!”
等一下!
這個認錯的聲音不是知縣大人的聲音嗎?
葉朗心中一驚,趕快三步并作兩步邁進了內(nèi)院,猛然一抬頭,這才發(fā)現(xiàn)內(nèi)廳的庭院里竟烏泱泱跪滿了一地人!
來不及多加思考,一頭霧水的葉朗也連忙找了個隱蔽的角落跪了下來,生怕自己一個疏忽驚擾了任何人。
葉朗印象中極少遇到這種全員下跪的大場面,頂多也就每年迎接州府巡撫來縣衙視察的時候,才會派出如此隆重的陣仗,不過眼下這庭內(nèi)眾人鴉雀無聲,這回的氣氛遠遠比每年的例行公事更為肅穆緊張。
所有人都垂首跪地,葉朗更不敢擅自妄動,過了良久,才聽見一個音色清朗的男聲滿含慍意道:
“那你為何能夠心安理得地坐在衙門里?你對待命案尚且如此坐視不理,他日若真出了禍亂紕漏,豈不是要只手遮天、罔顧朝綱!”
“下…下官真的不敢!下官一開始接到報案時,以為只是…只是普通的命案,所以也就派了倆捕快過來,沒…沒想到竟然是…如此大的命案,可是下官真的…真的不是故意來遲的!下官接到您的指令就馬上趕過來了!”
葉朗雖然跪得離內(nèi)廳有點遠,可也清晰地聽到了知縣那語無倫次的辯白,他慌亂抖索的聲音就仿佛是遇到了令人畏懼的事物,一席話說得磕磕絆絆,連一旁的秦紹都聽得直搖頭:“說的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兒,平時自個兒做事啥樣心里還沒個數(shù)嗎……”
“噓——”葉朗趕緊給秦紹遞了個制止的眼色,秦紹這才怏怏地閉上了嘴。
此時又聽那個青年男子批評道:“荒唐!你作為一城知縣,出了命案應當責無旁貸。人命關天,豈有貴賤之分,難不成你的性命是大事,卻視百姓的性命如草芥嗎?”
“王爺息怒!下官知錯了!但下官不是這個意思!下官真的不敢這么想啊!”
且慢!
王……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