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鎮(zhèn)的菜市場對面有一家西點屋,有四家門面,分上下兩層。這是小鎮(zhèn)的地標建筑之一,因為門頭很別致,一眼就能認出她。墨綠色的雨棚,白色的羅馬柱,還有用鵝軟式砌成的花壇與透明的落地玻璃窗搭配得相得益彰,花壇里的花店家會隨著季節(jié)會更換,有時是紅得妖艷的紅玫瑰,有時是象征著純白之戀的百合,有時又是生命力頑強的點點黃色迎春花,而且在年輕人所崇尚的外國節(jié)日里,店面的布置總能讓他們找到十足的理由帶另一半到這里來坐坐,加上這里的咖啡和牛奶、還有夏季的冷飲、冬季的熱飲與蛋糕的味道確實可以讓人流連忘返,興然前往。二樓的雅座單獨設計成了懸掛的藤椅,性情奔放的年輕友人可以在很放松的坐一下午。在店門口最靠右邊位置的太陽傘下,時常有個人單獨地坐在白色的歐式靠背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而手上的煙好像從未熄滅過,一邊和進店來的客人微笑點頭示意,一邊喝著茶,總感覺好像他在等一個人一般。有時,一些熟客也會走過去和他抽一根煙,或者再讓店員給客人上一杯茶。他就是這家店的主人,金叔。
這天,金叔在等的人終于到來,他站起身來。
金叔不是本地人,這家店是他二十年前來到這小鎮(zhèn)后的第二家店,不過也有十年的時間,這家西點屋伴隨著小鎮(zhèn)一起成長,甚至有人說因為這家店別具一格的裝修與不斷更新的門面裝飾,鎮(zhèn)政府都把對面的菜市場重新大改造了一番,還把這里作為改造樣板提供給其他地方參考。小鎮(zhèn)的人基本上都認識他,特別是吃過他家蛋糕的小家伙們,都對他稱一聲---金叔。金叔的長相很符合一個裱花師的樣子,氣色很好,而且那濃密的胡子特別讓孩子們感到親切,就像現(xiàn)在的KDJ老爺爺?shù)男蜗?。很多人都還以為他就是本鄉(xiāng)本土人,因為他到這里來的時間確實已經(jīng)很久了,久的連口音都一樣了,這和他為人處世地道是分不開的,對于上門的客人迎來送往從來不吝嗇,他時不時會給臨走時的客人的孩子多送一個小甜點,所以很多人都喜歡和他交往,再加上他的店所售賣的東西和生活中喜慶的日子是分不開,比如生日啊,宴會啊等等。
金叔能到這個小鎮(zhèn)還是要感謝一位大學老師。三十多年前的一天,金叔一家跟著這位大學老師來到了這個小鎮(zhèn),自此在這里安頓下來。金叔回想起這段往事時,時不時就會點起香煙,漸漸的沉入那無盡的回憶中。
這個要從金叔認識了金嬸開始說起,金嬸就是他的愛人。兩人相融以沫,一路相互支持地走到現(xiàn)在確實是不容易。金叔原本是一位裱花師學徒,在80年代,蛋糕還是屬于稀罕物,是那個年代的家庭不一定都能消費得起的東西。金嬸是金叔做學徒時認識的,她就在金叔學習裱花的蛋糕店的旁邊做餐廳服務員。一來二去的倆人都對上了眼,說起來也算門當戶對,都是窮苦人家出身,加上彼此都認為對方是勤儉持家之人,所以很快確定了關系,并不久后組建了家庭。之后,金叔告別了自己的師傅,在自己老家的鎮(zhèn)上開了一個蛋糕店,金嬸也在店里幫襯著,在共同的勤勞工作中日子也算紅火。開店做生意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們?yōu)榱硕嘁稽c每日的營業(yè)額,很早開門,很晚關店,有時都要到凌晨一兩點,原本不會抽煙的金叔也抽起了煙,通紅的眼和手里的煙一樣,但不管怎么樣,日子還算可以。然而,這樣的日子被有了二孩給打破了,那個時候的政策執(zhí)行是來真真的。沒法子了,為了孩子只能把店關掉,遠遠的逃離。這樣的情景在那個時候還是比較多見的。他們把自己的大孩交給了金嬸的父母,夫妻倆含淚到了省城,好就好在肚子還不大,行動起來也不是不方便,但終歸是有身孕之人。金叔在省城租個房子,安頓好金嬸后獨自去找一份工作,畢竟所帶的錢不多。幾天的尋找中得知了一個消息,邊上有個大學的新校區(qū)里的蛋糕店招工,金叔心里想憑借自身多年的裱花師經(jīng)驗應該足以勝任這份工作,然而現(xiàn)實和自己想的還是存在很大的差距,雖然被錄用了,但還是要以學徒的身份開始,因為雖然有經(jīng)驗,但在這里裱花師是需要考試通過的,再加上還有很多新配方都不是很清楚。金叔咬了咬牙答應了下來,畢竟還是有工資的,雖然不多,而且還可以學到新的技術,對于他的現(xiàn)狀這算是一件比較好的重新開始了。
時間過的很快,已經(jīng)過了六七個月了。正值夏季,學生們還沒有放假,所以家店的生意還算不錯,學生們也經(jīng)常需要排隊領取自己點的餐點。金嬸也會時不時來幫忙,畢竟她也有經(jīng)驗,而且也有餐飲的健康證,唯獨就是沒有工資,只為了幫襯自己的愛人一把,她也干得熱氣,雖然挺個肚子,但這身材嬌小,笑容真誠的服務員也確實讓學生們喜歡。
就在這夏季的一個夜晚,忙碌了一天的蛋糕店也將要關門,坐在椅子上休息的金嬸突然要臨盆,這把剛走出店門的金叔給急壞了,來不及脫下沾滿奶油的衣服,急沖沖的往外跑,得找輛車送金嬸去醫(yī)院,還好蛋糕店所在的美食街就在大學城西大門的邊上,可不管金叔怎么招手都不見有出租車停下,這可如何是好,金叔就像發(fā)了瘋一般使勁對馬路邊的來往車輛搖手,但就是沒車停下來,就在這時,有輛車從學校里開出校門,金叔一看有車從學校里出來,他不管是誰了,大人小孩要緊,趕忙上前攔下,等黑色車子搖下車窗時金叔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哀求他救救自己的妻子。開車的是學校的一位教授,一聽這小伙子急的已經(jīng)哀求就趕忙問清楚情況。老教授聽清楚事情的由來之后立馬讓金叔上車,猛地原地掉了個頭朝學校里駛去,門口的保安都差點來不及抬開道閘
多虧了這位老教授,一路上金叔對他千恩萬謝,到達醫(yī)院時,老教授幫他們開門并讓他趕緊去叫醫(yī)生來。等到金嬸被醫(yī)生推進了產(chǎn)房,金叔撲通一聲向身邊的老教授跪倒,流著淚又是千恩萬謝,老教授一把扶起他,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不可如此。金叔的臉上淚水與汗水交融在一起說這個跪我值當。老教授說好了,沒事了,我得先走了,還有事,這五百元你先收著,同在一個學校里當值,讓他不要客氣,快收下,大人小孩要緊,有機會再還他就是。金叔握著這充滿溫度的五百元,看著老教授離開的身影,不禁的又留下淚來。
之后,金叔每天都會在校門口等,等一輛黑色的車子。只要是黑色的車子他都攔一下,發(fā)現(xiàn)不是老教授就連忙道歉,就這樣過了幾天,保安已經(jīng)多次警告過他,但他還是如此,他給保安發(fā)煙,并說明情況,所以只要他不過分,保安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終于有一天等到了這位老教授,當老教授搖下車窗時,金叔顯得很激動。學校這么大,他真的沒別的法子,只能用這種辦法找到老教授,這讓老教授很感動。金叔把五百元放在了一籃子土雞蛋下面還給了老教授,并對老教授說這我們家鄉(xiāng)的習俗。老教授高興的接過籃子對金叔說,校門口不能多聊,以免影響其他人進出,有空了我到你上次和我說的蛋糕店坐坐,我們在好好聊聊,金叔馬上對老教授說:“還有一句話,我說完就好,能不能請您幫我小孩起個名”。老教授一愣,但隨后就大聲笑了一來,對金叔說那等他想想,明天一早告訴他。金叔目送老教授開遠了。
第二天,老教授來了,就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并招呼服務員幫他叫一聲金勇(金勇就是故事里的金叔)。金叔一聽是有位老年人找他,他立馬放下手中的活,并讓邊上的另外一個裱花師幫他把最后的一點做好,他擦了擦手就出去了,金叔走出店門口時發(fā)現(xiàn)有幾個學生圍著老教授,他在一旁等著,等到學生們都散了,他上前給老教授加點茶水,老教授讓他坐下。金叔掏出煙遞給老教授,老教授擺了擺手示意不抽,說已經(jīng)戒了很久了。金叔收回了伸出遞煙的手,坐了下來。老教授遞給金叔一個紅包,金叔不肯收,但老教授說這里面是孩子的名字,金叔這才手下,但金叔打開紅包時卻發(fā)現(xiàn)有五百元,原本想開口說話的金叔被老教授一個手勢給制止了,讓他手下這些錢,并讓他把紅包里面的一張紅字抽出來,紅字上用金粉寫了兩個。金叔的女兒就叫金思了,老教授沒有解釋,金叔也沒有問,直說好,好,好。隨后老教師問他是哪里人,怎么會到這里來的。這個還是要從那一籃子雞蛋說起,因為老教授的家鄉(xiāng)就有這樣的習俗。原來,老教授的家鄉(xiāng)和金嬸的家鄉(xiāng)是同一個地方,只是不同鄉(xiāng)鎮(zhèn),雖然還是隔著幾個其他鎮(zhèn),但也不算遠。就這么聊著,大家也就都熟悉了起來,加上自己的老婆孩子能這樣平安離不開老教授平易近人、熱情相助,自然對他有和其他人不一樣的親切感,又是金嬸的家鄉(xiāng)人,這樣的親切感更加濃厚,所以老教授沒什么事就經(jīng)常到這里坐一會兒,和金叔聊會天,金嬸也會做一些家鄉(xiāng)風味讓金叔帶給老教授,老教授也不客氣,趁著熱乎吃得意猶未盡,但吃完了之后會在方盒里放點錢,這個事金叔對他說過幾次,但老教授還是堅持,說你們不容易,這是我一點心意。
時間如梭,轉眼又是一年,學校也快放寒假。省城靠近北部,這里的冬天下的雪要比家鄉(xiāng)多,而且下的大。在這樣的一個下午,有位老人走進了蛋糕店,店員一看這天氣居然還有人來,也就上前幫著打開門。這位老人不是別人,就是老教授,店員也很自覺的到后面叫了金叔。金叔出來后,發(fā)現(xiàn)老教授面色沉重,就去倒一杯熱牛奶,他把熱牛奶輕輕地放在老教授面前,老教授抬起頭看著他,并讓他坐下,他有事對金叔說,老教授摸著熱牛奶,一邊緩緩的對他說來。
原來老教授要退休了,退休返聘后也干了有些年月,最近感覺有些力不從心,所以想讓更的年輕人上,他就退回老家去。老教授的老伴過世有幾年了,孩子也在國外不曾回來。也說起戒煙的事,這是老伴離世前對他說的,他就照做,也算是一份念想。老教授說家里還有兩間店面房,有個不情之請,他問金叔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回去?并把這兩間店面可以用于金叔開店所用,房租不收。金叔說:“我們是想著回去,但是我們已受您大恩,不能再讓您這樣不計成本的幫助?!崩辖淌跀[了擺手說道:“我離開家鄉(xiāng)已經(jīng)將近五十年,很多親人都已經(jīng)故去,你我也算有緣,如果你們和我一起回去的話,我這個老頭子也有個照應之處?!苯鹗鍐査⒆拥那闆r,老教授也不藏著說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為他國效力,不肯回國為國家建設做貢獻,他和他孩子基本上已經(jīng)斷絕了聯(lián)系,不提也罷。金叔說,如果回去可以,但每月按鎮(zhèn)上其他門店房租照付,如果不行,他也就不會跟著老教授回去。老教授點了點頭,并告訴他什么時候啟程,讓他和他愛人孩子有個準備。
就這樣,金叔和老教授回到了他所在的鎮(zhèn)上,也在那兩間店面門頭上掛起來西點屋這三個字。金叔按照約定的房租每月給到了老教授,而且時不時讓金嬸給老教授送飯送菜。不知不覺中,金叔的女兒都上學了,兒子也接到了自己身邊。有一日老教授托人來叫金叔,讓金叔過去一趟,金叔感覺不好,這段時間來老教授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平日里再怎么樣也不至于讓人來叫。老教授確實是不行了,他和金叔說:“阿勇,這些年來多虧了你們照料,這里有些東西留給你,我這幾天感覺不是很好,還有些東西需要你去幫我辦?!苯鹗鍙娙讨鴾I,對老教授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的,醫(yī)生也說只要按時服藥沒有什么大問題?!崩辖淌谡f:“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我想醫(yī)生和你說的和我說的估計不一樣,這點我自己明白。這幾間老房子是祖上留下來的,我交給你幫我保管,如果哪天我兒子幡然醒悟回來了,你幫我交給他,再怎么樣,他也是我兒子,雖然他也來國信讓我去到他那里,我始終還是不能原諒他不回國的事情?!崩辖淌谥噶酥改枪褡由系囊粋€袋子接著說:“你那兩間店面我就留給你了,還有這些年我存的錢一并留給你,就當做這些年你對我照料的費用,其余的東西你就看著處理好了?!苯鹗逶僖淮瘟鳒I滿面,他這樣哭還是當年攔老教授的車子的時候。老教授讓他不要傷心并交代后事一律從簡,前兩年他在公墓買了一塊的,拜托金叔和他夫人一塊下葬。金叔不讓老教授說話,讓他好好養(yǎng)著,說不定開了春就好了。老教授還是擺擺手說:“你就聽我的,當年你向我下跪我就知道你是實誠之人,你值得我的托付,你別哭,人難免一死,總有這么一天?!崩辖淌诮又f:“今天天氣好,你再推我出去轉一轉,我想再看一看這故土的一草一木。”金叔強忍著淚水點頭,并把老教授抱到了輪椅上,幫他整理好衣服,戴好帽子,并在膝蓋上蓋好毛毯。他們來到了文昌公園的山坡上,坐在輪椅上的老教授對金叔說:“阿勇,早點把煙戒了吧,這樣對身體好。”金叔點了點頭。
老教授還是走了,雖然他生前有交代一律從簡,但金叔還是大辦了,說不能讓其他人感覺老教授沒有家人管,并且所有的費用從他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來,老教授留下來的一概不動。
今天,金叔要等的人終于到來,這一刻一等就是兩年。他站起身來招呼那人坐下,并去店里拿了很多東西,店員跟在他后面給這個人上了一杯咖啡和一些糕點。
“他自己沒有回來嗎?”金叔問這個人。
“金先生,我替他感謝你對他父親的照料,信里面你和他說的事情他說了,全部都留給你,只是老宅還是要幫他保管,其他的他一律不要,他說讓你準備他父親的一張照片你帶了嗎?”,金叔從文件袋里取了出來,已經(jīng)塑封裝裱過了,遞給了這個人。這個又說道:“他說虧欠他父親太多,他沒有臉再回來索要什么,這是他給你的一封信,其他的我就不多說了,我還有事得走,隨便說一句,你的人品和你店里的咖啡一樣香濃,再次表示感謝?!焙攘艘豢诳Х鹊倪@個人起身就走了。
金叔把煙滅了,不再點起,他答應過老教授不再抽煙,只是想起老教授才點起一根只夾在手上,有時直到燙到手。
他打開信封,往事又浮上心頭。
點一根煙,念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