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粒粒皆辛苦
……
“鄔先生找我來就為這事?”拓跋宏烈哭笑不得地往后一仰。
鄔歸鴻正色道:“公子,這一路上不比金京,千萬收斂些才好。”
拓跋宏烈道:“先生放心,人都是我從金京帶出來的。這些村姑臉蛋比鞋底子還糙,我可瞧不上?!?p> 鄔歸鴻待要再講,目光觸及拓跋宏烈面上層層的綁帶,不由嘆了口氣,便不言語了。
離京時,拓跋宏烈將墓樓里剩下的十數(shù)個美人全部帶在身邊,這一路上邊走邊殺,邊殺邊拋,隊伍里已經有不少流言蜚語。
所幸他還沒向沿途的百姓出過手,但鄔歸鴻不得不先給他敲警鐘。
拓跋宏烈是個能成事的人,若不是變成了這幅模樣……鄔歸鴻心里頗為惋惜。
拓跋宏烈再跟鄔先生打了會兒馬虎眼,回到自己房中。
“把人帶過來?!?p> 小廝彎腰附耳低聲道:“公子,這是最后一個?!?p> 拓跋宏烈眉頭皺了皺,這才多久,人竟然都死完了?
“明天叫人出去狩獵?!蓖匕虾炅已a充道:“干得利索點,別讓鄔先生發(fā)現(xiàn)。”
“是,公子?!?p> 片刻后房門吱呀一響,一個美人被送了進來。這是從墓樓帶出來的最后一人。
拓跋宏烈在榻上閉目養(yǎng)神。
按照慣例,這些女子或哭喊哀求,或咒罵憤怒。但很快,她們都會在依蘭香的迷幻作用下失去意識,從三貞九烈變得春情蕩漾。
拓跋宏烈閉著眼,等待這個讓他愉悅的過程。
耳中傳來輕盈的腳步聲,光線搖曳了幾下,眼皮忽然一暗。原來女子熄滅了所有大枝燭臺,只留下角落里微弱的一盞。
老疤不由得睜開眼。
剛好看見那女子拿起桌上的茶盞潑進香爐,“噗”地一聲,依蘭香被澆滅了。
老疤警惕地坐起身來。
女子微微一笑,柔聲說道:“公子,奴婢仰慕拓跋公子已久,無需依蘭香助興?!?p> “仰慕已久?”
老疤冷笑,這是要刺殺他的新花樣?他冷眼瞧著一件件衣裳自女子肩頭剝落。
微弱光線下,皎潔的女體曲線玲瓏有致,一時看不出是否藏了兇器。
女子款步上前,伏跪在老疤腳下,輕聲道:“公子,讓奴婢服侍你罷。”
這倒新鮮。
老疤惡意地一笑,用靴尖輕輕抬起女子的下頜。室內十分幽暗,女子的身體背對燭光,愈發(fā)看不分明,只依稀辨出她精心上過妝,頗為美艷。
老疤抬手松開綁帶。
隨著一圈又一圈沾染著膿血的綁帶落在地上,老疤沒有人皮的、筋肉血紅外翻的真容緩緩出現(xiàn)。
“看著我,再說一次?”
女子抬眼望去,渾身一震。
但她并不如老疤所想,花容失色哭爹喊娘,她頓了一會兒,竟然微微一笑:“奴喜音律,最擅吹簫?!?p> ……
楊金年背部再中一刀。
敵人憑借人數(shù)優(yōu)勢步步緊逼,禁軍如同潑入沙地的一盆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陷落、消失。楊金年咬緊后槽牙苦撐,雙手虎口都已經震裂。
馮大統(tǒng)領收到他的求援了嗎?
這是楊金年唯一的希望。
爍英閣前——
禁軍第三隊全軍覆沒,護家犬怎敵得過一群兇相畢露的惡狼?現(xiàn)在的情況是:殺手大鐵錘和第五名殺手斃命,魏尊的密衛(wèi)一死一傷。
第六名出現(xiàn)的殺手是一個打著紅傘的妖嬈女人。
密衛(wèi)甲眼見對方殺手層出不窮前仆后繼,將手一揚,向空中射出一枚響箭。
須臾,另外四名密衛(wèi)顯出身影。原來魏尊的密衛(wèi)分陰陽兩部,后出現(xiàn)的便是密衛(wèi)二部。
四名殺手對七名密衛(wèi),爍英閣前的形勢悄然發(fā)生了轉變。就在他們打成一團的時候,一個不知從哪里飛出來的巨大肉球嘭地一聲撞在爍英閣的大門上。
一聲巨響。
大門被撞得搖搖欲墜。
肉球在地上滾了幾滾,突然生出四肢手腳,變成了一個靈活的胖子。
死胖子落地后沒急著動手,先朝身后怒吼一聲:“奶奶個熊!你們三個龜兒,是哪個敢踢飛老子?!”
合著這家伙是被人一腳踹出來的。
他也不賴,一嗓子把剩下的三個同伙全賣了。
“老子警告過你這豬臉的斷袖!”
一個低沉的嗓音在樹后響起,發(fā)聲的男人單腿站立,右腿保持著踹人的姿勢:“管好你的咸豬手!”
胖子不服:“我摸哪兒了?”
“……”踢人的男人感到羞恥,咬牙狠狠道:“老子為什么要他媽跟你混在一起!”
“因為你單獨出門壓根找不著北,沒方向的睜眼瞎!”
“找死!”
“你們倆玩夠了沒有!”
男人身后冒出一個瘦骨嶙峋的乞丐,一手拿個破碗,另一手渾身上下瘙癢搓泥捉虱子。
胖子提到的第三個人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
……
“那年冬天,涼州連日大雪,鵝毛大的雪花飄飄灑灑一直持續(xù)到正旦。涼州百姓額手稱慶,有道是瑞雪兆豐年——”
“可是,豐年卻沒有降臨?!?p> 魏尊眉尖微微下垂,仿佛不堪重負。
“第二年,涼州爆發(fā)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饑荒,餓殍遍野,易子相食……”
他頓了頓,才滯澀地繼續(xù)說道:“涼州號稱天下糧倉,歷來是國庫糧草最重要的來源。涼州饑荒,國庫存糧本就吃緊,又被迫擠出存糧二十萬石賑災,李弼重心生毒計,派血甲軍假扮劫匪,意圖暗度陳倉,將賑災糧偷偷奪回去!”
身為皇帝居然能想出這種操作,弗四娘實在不知該說什么好。
“不僅如此,李弼重命孤出任押糧的糧草督運使,剛好替他背上這個黑鍋?!?p> 魏尊冷笑:“真是一石二鳥的絕妙好計!”
“血甲軍半途喬裝突襲,殺死押運官,劫走了所有的賑災糧。給絕望中的災民希望,再讓希望破滅,這是極其可怕的事——涼州災民暴動了?!?p> 弗四娘心底嗖嗖冒涼氣。
魏帝是要借刀殺人,借暴民的手鏟除魏尊。
“賑災糧被劫的消息傳到金京,李弼重立刻下了一道罪己詔,宣稱賑災糧被劫是由于押運的官兵將太子安全放在首位,只好放棄糧車。”
此詔一出,災民的怒火再次被推高,這把火燒到了太子身上。
“李弼重當時擬好了廢太子的詔書,面對暴動,只要孤的護衛(wèi)一還手,立刻要就以屠戮百姓的罪名,將孤廢黜。”
“當時,孤在涼州郊外,面對十萬流民立誓,三日之內重新籌糧二十萬石。”
“這怎么可能?”弗四娘脫口而出,就算戶部一刻不停立即放糧,也不可能這樣快。
“孤做到了?!?p> 魏尊垂著眼,不看弗四娘。
“與涼州交界的矗、青、江、并四州商會,在兩天之內迅速籌措起二十萬石米糧。第三日傍晚,一輛又一輛糧車出現(xiàn)在涼州郊外,駱驛不絕?!?p> “父慈子孝,這些米糧,孤以朝廷之名向四州富商臨時征借,承諾第二年秋收后加倍抵扣稅賦?!?p> 加倍,那可就是四十萬石!
李弼重偷雞不成蝕把米,這一招可夠他肉疼的。
就在魏尊與弗四娘說話間,一條細若無物的透明絲線從他頭頂上方緩緩、緩緩垂落……
不消說,這二廢太子又落空了。弗四娘正想再問第三次,魏尊卻繼續(xù)說了下去。
“這場饑荒,餓死了十萬人?!?p> “餓殍遍野四個字寫在紙面上,與親眼目睹餓殍遍野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p> 魏尊一字一字地吐出下一句:“這十萬人,因孤而死?!?p> 這是什么意思?
弗四娘不解。
“四州商會之所以迅速響應慷慨解囊,根本不是因為朝廷答應雙倍償還。而是因為,這些米糧商會背后的主人,本就是孤?!?p> 弗四娘掐指一算:“這么說,殿下從皇帝那倒賺了二十萬石糧食,要發(fā)啊!”
魏尊情緒卻不高,不見反將李弼重一軍的喜悅。
“事實上不止矗、青、江、并四州,包括涼州在內的南魏所有九大州郡,都有同樣的米糧商會?!?p> “商會收糧價格公道,不壓減分量,還分文不取為百姓提供大田莊稼的種子。稻谷、黍、穄、豆,全都粒大飽滿,種好苗壯,因此深得百姓愛戴?!?p> 弗四娘:“殿下仁心?!?p> 魏尊搖頭。
“與其他州不同的是,涼州作為天下糧倉,平原遼闊土地肥沃,產出的糧食絕大部分流入國庫,占國庫存糧的三分之一。”
“當年涼州連日大雪,所有人都說明年會是個豐年?!蔽鹤鸬溃骸肮虏荒茏尷铄鲋囟诩Z千倉萬庫,孤必須徹底掌控南魏的糧脈,才能與李弼重抗衡?!?p> 弗四娘心中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為了讓涼州減產,孤命令商會將發(fā)放給涼州百姓的稻種炒熟一半。”
……
“……”
“……”
拓跋宏烈的兩個小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今夜的時間……好像太長了點兒。
里面的女子還沒死?
公子為何遲遲不叫他們進去拖尸?
小廝甲遲疑地道:“去看看?我瞧這女子有些不尋常,可別是刺客來的?!?p> 小廝乙頭搖得像撥浪鼓。自從當了這個差,他就只能吃素,一聞見肉味兒就惡心。
小廝甲放心不下,到底忍不住躡手躡腳走到門前,輕輕推開一條窄縫,將左眼貼上去。
房內異常幽暗。
竟然聞不到以往依蘭香萎靡馥郁的香氣。
拓跋宏烈高大的身軀平放在床榻上。乍一眼猛看去,小廝甲幾乎以為公子挺尸了。
“——”
他趕緊捂住自己的狗嘴。
適應了光線后,他才看清,原來有一個女子側跪在床前。
小廝甲忘了方才的擔心,倒生出幾分好奇,今夜房中既安靜又整潔,不知這女子會是個什么死法?
“嘶……”
拓跋宏烈喉嚨里突然擠出幾聲急促的倒喘。
小廝甲嚇了一跳。
他幡然醒悟,趕緊輕輕帶上房門。
只是這個平靜的場面不知為什么,比以往任何一次酷烈的血腥都更令他印象深刻。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小廝甲依然能在夢中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細節(jié)。
那個女子。
她周身一動不動,連頭頸幾乎都是靜止的,只有雙頰微微凹陷似乎在抖動。
口腔方寸之內不知有著怎樣銷魂奪魄的乾坤?竟能令公子不舍到放棄殺戮。
床褥照例混合了拓跋宏烈身上滲出的膿血和各種體液,濡濕、凌亂不堪。
他翻身坐起,突然一把扼住女子纖細的脖頸,五指收緊。
女子青紫的臉上失去了先前的鎮(zhèn)靜。無論她如何掙扎,果然結果都還是一樣嗎?
她馬上就要死了,和墓樓的其他人并無區(qū)別。
窒息瀕死的她眼睛發(fā)黑,眼前有五顏六色的光暈飛舞,一陣陣天旋地又轉。
老疤突然松了手,大量涌入的空氣讓她劇烈咳喘起來,她聽到老疤從齒縫中擠出的聲音。
“名字?”
“咳咳,奴,奴婢叫瘦琴?!?p> “瘦琴?”
老疤玩味地念了幾回,抬起她的下頜,將怪物般可怖的臉緩緩湊近她汗?jié)衩搳y的面孔。
“說吧,我在什么地方見過你?”
……
炒熟一半。
炒熟一半。
弗四娘的耳朵嗡嗡直響,有種血液轟然逆流倒沖上頭部的感覺。
她眼前仿佛出現(xiàn)涼州遼闊肥沃的黑土地——
日升月落,起早貪黑。
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戶佝僂著身軀,用長滿老繭黢黑干裂的手,指甲里塞滿黑泥巴的手,小心翼翼地播下一粒粒種子,播下全家老小吃飽穿暖的希望。
涼州下大雪了!今年應該會有好日子過罷!
土里刨食,靠天吃飯。
他們翻土篩肥,鐵犁牛耕,一遍一遍,從沒想過除了天災竟會有更加可怕的人禍。
無論怎樣細心呵護,都永遠不會發(fā)芽的種子,炒熟的種子啊??!
弗四娘眼角泛紅,她凝視著魏尊,緩緩道:“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
魏尊沉默了一會兒,沉聲接道:“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這是一位白姓詩人所作憫農詩句,于民間流傳甚廣。但凡稚子讀書啟蒙,先生大都會讓其背誦這一首。
“既知如此……”
弗四娘只說了半句,她很想問問魏尊既知如此,何苦還要愚弄百姓?
她沒有說下去,因為不必問。其中緣由魏尊方才已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攤開來,不難理解,更不容易接受。
弗四娘咬了咬唇,到底忍不住說了一句:“殿下此舉……與皇帝有何區(qū)別!”
“都將別人的性命——”
她突然抓起桌案上的四管樹形燭臺,朝魏尊頭部揮過去!
魏尊不禁呆住了。
燭臺并未擊中魏尊,弗四娘在他頭上不知挽了什么花樣,只聽撲通一聲,一個人突然從上方跌下來摔在地上。
蜜燭紛紛滾落。
弗四娘將燭臺朝這名刺客胸口用力一插,燭座的長釘深深扎進刺客的心臟。
暗色的血液從燭臺下汩汩涌出。
弗四娘手撫燭臺,這才吐出下半句:“——玩弄于股掌之間!”
燭臺上,纏繞著若干透明的魚線。最后一名殺手隱匿在屋頂,本想悄悄放下釣線,出其不意纏上目標的脖子,將他的頭割下來。
細紉的魚線比刀鋒更快。
很可惜,今天他遇到了玩線的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