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閻魔問天命
……
“噗通?!?p> 斗篷人抽出長刀,被他挑在刀尖上的尸首立刻撲倒在地。
這具尸首正是楊金年先前派出去求救的人。他好不容易從金墉城沖破重圍,卻依然沒能踏出濯龍園一步。
“怎么會……有這么多敵人……”
這是他臨死最后一個念頭。
楊金年絕對不會想到,敵軍數(shù)目并不是他估計的五百,而是一千人!
另外五百名喬裝蒙面的血甲軍沒有打火把,靜悄悄地排列在濯龍園的夜色深處。
金墉城今夜就像一個箍緊的鐵桶,插翅難飛,這里就是廢太子隕落之地!
況且,馮大統(tǒng)領(lǐng)?
他今夜收不到任何消息。
“……”
馮大統(tǒng)領(lǐng)眉頭一皺,覺得事情并不簡單。
皇帝命他今夜寸步不離,親自鎮(zhèn)守宜蘭宮,有這種必要么?宜蘭宮現(xiàn)場已經(jīng)由刑部接管,三位主人兩死一瘋,還有什么值得特別守衛(wèi)?
夜風(fēng)送來柔貴妃咯咯咯的瘋笑聲,她豢養(yǎng)的那只臨清獅子貓也不甘落后,貓眼放著幽光,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瘆人的叫聲。
皇帝的原話是:“好好看著柔貴妃?!?p> 馮奕洲總覺得皇帝話里有話。
……
爍英閣外頭,七名密衛(wèi)與七名殺手的戰(zhàn)斗終于達(dá)到了高潮。
大家雖然都是江湖出身,此刻卻顯露出極大的不同。密衛(wèi)之間配合默契,查漏補(bǔ)缺,殺手各人自掃門前雪,還要互相提防下黑手。
一進(jìn)一出,戰(zhàn)斗力就拉開了差距。
乞丐被弩箭射死。
假鴛鴦死于密衛(wèi)二部的金剛轉(zhuǎn)輪和十字梅花剪。
剩下冷漠的劍客、紅傘女人、死胖子、以及被胖子猥瑣過的路癡男子。
密衛(wèi)折損一人,剩下六人不同程度地負(fù)了傷。
密衛(wèi)甲忽然抬頭仰望夜空——
遠(yuǎn)方黑夜里出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天燈,它們被松脂燃燒的熱風(fēng)托送著,冉冉升起。
那是金京的方向。
紅色的天燈,是太子殿下的人!有幫手正在趕來!
密衛(wèi)甲吁出一口氣,再堅持一下應(yīng)該不成問題,畢竟形勢暫時有利。
穩(wěn)住,能贏。
他輕輕吁出這口氣,并不知道這會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呼吸。
“啵——”
密衛(wèi)甲的頭顱突然爆開來。
準(zhǔn)確地說,他頭骨凹陷,七竅同時噴出紅白摻雜的血漿腦液,就像一個被馬蹄踏中的西瓜。
下一個瞬間,密衛(wèi)二部的兩個人向相反方向飛出,落地后骨骼盡碎,氣息斷絕。
他們原本所站的地方,一個瘦小佝僂的老者負(fù)手而立。
一出手,殺三人。
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胖子忍不住捅了捅路癡男子:“哎,這人什么時候加入的?”
“你住嘴。”
這種境界的武林高手,已經(jīng)是巔峰之上、半步封神的存在,又豈是區(qū)區(qū)一個生死簿能夠招攬的。
路癡男子心里將俠道名宿,魔道殺星篩了又篩,仍然猜不出老者的來歷。
就在他轉(zhuǎn)念間,又一名密衛(wèi)被老者一掌按在前胸,胸骨碎裂刺穿心肺,吐血而亡。
胖子縮了縮脖子,再捅路癡男子:“別浪!趕緊撤!等會兒老頭殺光他們,保不齊掉頭來殺我們?!?p> “你住嘴。”
路癡男子江別浪最恨胖子叫他別浪。天地良心!他什么時候浪過!
剩余兩名密衛(wèi)自知生機(jī)渺茫,同時暴起,合力向老者出手!
“殺!”
老者一腳將其中一人踢飛,再與另一人對掌。清晰可聞的喀嚓聲里,密衛(wèi)的手臂仿佛泥塑,骨頭節(jié)節(jié)碎裂。
二人對掌激蕩出的氣流吹起老者披散的白發(fā),露出他面頰上的刺青。
“你,你是閻魔……問天命!”
密衛(wèi)的五臟六腑都被震碎,他用盡全力吐出最后幾個字,雙目圓睜地死去了。
四名殺手同時倒退一步,如臨大敵。
——閻魔問天命?
弗四娘:“外頭好像不太妙,殿下是否還有別的后手?”
也許是錯覺,她這聲殿下與之前不同,有點(diǎn)兒冷淡。
魏尊道:“孤沒有料想到,大雪融化后會給涼州帶來水患,河道暴漲沖破堤壩,糧田十不存一,成了大饑荒的開始?!?p> “這件事是孤錯了。孤唯有宵衣旰食,夙興夜寐以彌補(bǔ),愿窮盡畢生心力,換取南魏四海升平,八方寧靖?!?p> “孤向你保證。”
“???”
弗四娘受寵若驚地連連擺手:“別別,殿下又不需要跟卑職解釋,折殺卑職了!”
魏尊成功消除了兩人之間剛萌芽的隔閡,讓她不好意思再氣。
他這才回道眼前:“看來血甲軍假扮流寇圍攻金墉城,只是第一步。雇傭江湖殺手試探孤的底限,這是第二步?!?p> “閻魔問天命才是最后一擊,真正出手殺孤之人!”
“所以——”
弗四娘摸摸鬢角的亂發(fā),愁眉苦臉地問:“我們該請哪路天兵來阻擋這位神將?”
閻魔問天命怎么可能還活著?
胖子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捅通江別浪:“問天命這人不是五十年前遠(yuǎn)赴南中,去往大荒了嗎?”
“你……”
“好好,我住嘴。”
“你說的對?!?p> 五十多年前,先帝在位時,江湖中出現(xiàn)了一位亦正亦邪的絕頂高手,憑借一己之力將整個江湖攪得天翻地覆。
此人殺人如麻,綽號閻魔。
后來在正邪兩道雙重追殺下,他的愛妻殞命,女兒失蹤。問天命聽說大魏之外,南中有群山名曰大荒,山中有國,名曰百濮。
百濮之地,傳說有生死人肉白骨,吹泥絮而上青天的神奇巫術(shù)。
于是五十年前,閻魔問天命帶著愛妻尸身遠(yuǎn)赴南中。聞訊趕來圍剿的各大門派精英二百余人窮追猛趕,最后終于在眉山天險截住了問天命。
面對群雄,問天命只問了一句:“你們要留下我?”
他的氣場太過強(qiáng)大,殺意騰騰,負(fù)責(zé)主持這場圍剿的青城山掌門慌亂中竟說了大實話:“我們要,要你離開大魏后永不回來!”
掌門一時失言,群雄都覺得很有道理,竟然難以反駁。
攔著他走干什么?
趕緊去禍害別人吧!
問天命拂衣而去,從此消失在莽莽江湖。
他的標(biāo)志特征,就是面頰上的黑色魔王刺青。
五十多年斗轉(zhuǎn)星移,如果閻魔問天命還在世,恐怕已有百歲,時人幾乎從未見過如此長壽。
再說,這樣一個百歲老魔怎會出現(xiàn)在此時此處,參與在朝廷權(quán)力斗爭的風(fēng)暴核心?
老者輕輕一揮衣袖,爍英閣的大門應(yīng)聲洞開。
他走到門前,敲了敲。
里面?zhèn)鱽硪粋€少年清朗沉穩(wěn)的聲音:“前輩請進(jìn)。”
問天命抬腳一步跨了進(jìn)去。
門關(guān)上了。
胖子心驚肉跳地等了一會兒,確定閻魔王不會出來殺他,這才松了一口長氣:“他奶奶的,嚇出老子一身油。”
他故態(tài)復(fù)萌,捅了捅江別浪道:“別浪,這趟有驚無險,回去我請你吃雞罷?!?p> 他想將最后一個容易誤會的字咽回去,已經(jīng)來不及了。江別浪猛然抬起右腳,將他踢得原地起飛。
“你他媽的住嘴!”
……
爍英閣盡管本質(zhì)上是監(jiān)牢,但涉事的畢竟是皇親國戚,當(dāng)年建造時也曾雕梁畫棟,內(nèi)里頗為寬敞華麗。
問天命漫步行來,遙見一名眉目如畫的少年人端坐閣中。
少年的周圍朱漆剝落,紗縵發(fā)黃,地上的磚縫里還有尚未清理干凈的青苔。
周遭的一切都透出歲月蹉跎、陳舊腐朽的味道,唯有少年的白衣清冷如雪,不染纖塵。
舊物堆中,唯他是鮮活的。
“前輩請坐?!?p> 問天命開門見山地道:“不必,老夫取了殿下的項上人頭便走?!?p> “孤與前輩有仇?”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魏尊微微一笑:“前輩想要孤的人頭,便如同探囊取物。卻不知那人許了前輩什么,或許,孤能夠加倍奉上?”
問天命居然認(rèn)真考慮了一會兒,最后緩緩搖頭道:“他許的,殿下給不了。”
“蝦有蝦路,蟹有蟹道,前輩不妨一試?!?p> 問天命自己動手拖過一把椅子坐下,對魏尊道:“老夫今年剛好一百零一歲。”
“殿下也好,皇帝也罷,你們這些爭權(quán)奪利的算計在老夫看來譬如垂髫小兒爭搶玩物,心思明顯,手段簡單。”
“所以殿下不必拖延時間,即使有援兵,在老夫面前也毫無意義?!?p> 魏尊道:“以前輩的境界,的確是一力降十會。不過孤很好奇,到底是什么理由讓百歲閻魔再戰(zhàn)江湖?”
“是前輩失蹤的女兒有了消息?”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叩著桌面:“或者,五十年前……前輩在百濮之國真找到了讓人死而復(fù)生的方法?”
問天命霍地抬頭,雄厚精純的內(nèi)息瞬間外放,在室內(nèi)掀起一股颶風(fēng)。
狂暴氣流激蕩下,陳舊的紗縵被撕扯得粉碎,露出紗縵后一個長發(fā)飛舞的身影。
魏尊面色不變,微微一笑:“四娘,過來拜見前輩?!?p> 問天命扭頭冷冷地道:“你若敢動手,早已是個死人?!?p> 弗四娘低頭小聲道:“不敢動不敢動?!?p> 看她蓬頭垢面的打扮,問天命皺眉道:“你是宮女?不想死就滾出去!”
他對碾螞蟻沒興趣。
說完,閻魔問天命不再耽擱,起身朝廢太子魏尊胸前一掌按去!
哎……
堂老板千叮嚀萬囑咐——趕緊忘了那個瘋子,那些東西絕對不要再用!
弗四娘心里嘆了口氣,義父,對不住了。
……
劉星函跟隨世子趁亂摸進(jìn)金墉城,第一眼撞見就是這一幕——
一個肉球似的胖子拖著另一個男人的手,被毫不留情地甩開,又恬不知恥地追上去,賤嗖嗖兒地討好:
“別浪!別浪!方向反了?!?p> 劉星函無語:“看表情就知道那個胖子比較浪?!?p> 郭丹巖停在爍英閣門前,對著遍地橫陳的尸體皺了皺眉。這里有生死簿的殺手,也有密衛(wèi),從打斗的痕跡來看,都是頂尖高手。
難道來晚了?
這時,爍英閣內(nèi)部突然生出一陣狂風(fēng),門窗同時震動嗡嗡作響。
里面有人!
郭丹巖無聲無息地潛至窗下,透過沒關(guān)好的窗縫向里望去……
剛好看到問天命向魏尊悍然出手!
危急時刻,一個小宮女突然躥出來,擋在魏尊身前。
她馬上就會被打得五臟六腑皆碎,成為替死鬼,郭丹巖憐香惜玉地想。雖然不知道這老者姓甚名誰,能作為李弼重的殺手锏,必定來歷不凡。
小宮女凌亂的長發(fā)被掌風(fēng)劈面掀開,露出一張十分美貌的臉龐。正面撲來的問天命發(fā)現(xiàn),這小宮女竟有一對鴛鴦色雙眼,然后,她金黃色的左眼突然變成了豎瞳——
問天命的掌落在小宮女臉上。
魏尊渾身劇震,失聲叫道:“四娘!??!”
四娘……
郭丹巖頭也不回地問:“他剛說什么?”
這是一道送命題。三個護(hù)衛(wèi)交換了一下眼色,集體裝傻不予回答。
好在世子爺?shù)淖⒁饬σ膊辉谧o(hù)衛(wèi)身上,他的視線牢牢卯在那個不怕死的小宮女臉上。
問天命的手掌停在了小宮女臉上方,一寸之處。
掌風(fēng)余威下,兩道鮮紅的鼻血蚯蚓般淌下來。
弗四娘可沒空擦鼻子,她十指在身前結(jié)出一個奇特的手印,用另一種生僻的語言輕聲念誦咒文,全力催發(fā)瞳術(shù)。
她左眼的豎瞳又有了變化,金色的瞳仁中漸漸要凝出三個針尖大小的黑點(diǎn)。
閻魔問天命仿佛突然失了魂,保持著出手的姿勢,呆呆站在原處,一動不動。
——“阿問,阿問!”
——“是我呀阿問!“
——這個闊別已久的聲音是……令姜?
這一幕看起來就像小宮女給老人施了定身法一樣詭異。
郭丹巖突然將手按在了劍柄上。
他看清了老者面頰上的黑色魔王刺青,也看見弗四娘臉上的鼻血非但沒有止住,反而愈發(fā)洶涌地冒出來。
僵持了一陣之后,問天命忽然渾身一震,緩緩收回右手。
他的眼神已經(jīng)恢復(fù)了。
弗四娘遺憾地抬起袖子,將鼻血一抹。
“可惜,手生了?!?p> 魏尊急步上前,將弗四娘攬到身后。
問天命眼神里有一種異樣的神采,他沒有立刻再對魏尊下手,反而問:“這宮女是百濮之人?”
魏尊隱隱覺出一絲不妙。
“前輩誤會了,她是金京人氏?!?p> 問天命冷哼道:“休想欺騙老夫,她剛才用的明明是百濮巫術(shù)?!?p> 問天命的話其實有所保留。這種不需要任何外物輔助,只憑自身就能施展的巫術(shù),是百濮王族獨(dú)有的巫王之術(shù)。
這個小宮女到底是誰?
“沒關(guān)系,老夫取了殿下人頭之后,自會弄個明白?!?p> 閻魔問天命說完,再次一掌向魏尊劈來。
可惡的小宮女又躥出來,將廢太子向后一推,自己迎上去嬌喝一聲:“看我眼睛!”
問天命下意識地以為她又要使出巫術(shù),立即調(diào)轉(zhuǎn)視線。
“嘭!”
這一掌偏離了方向,將小宮女踢起的桌子劈得四分五裂。
“……”
劉星函覺得爍英閣里正上演一出老鷹捉小雞。小宮女就是那只氣勢洶洶的炸毛老母雞。
他看了看世子越來越黑的面色,決定把這個笑料自行消化。
盡管問天命并不下殺手,似乎想摸清小宮女的武功來歷,赤手空拳的弗四娘仍然險象環(huán)生。
“道悲?!?p> “屬下在!”
宋道悲仍然扛著那個比他人還高的大麻袋。
郭丹巖沉聲道:“上道具?!?p> 宋道悲人狠話不多單手一推——整扇連窗帶框都被他的怪力推得從墻上脫落。
他看準(zhǔn)里面的老者,將麻袋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