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道歉有用嗎
……
這個大麻袋一直由宋道悲保管,走到哪里扛到哪里。
今夜終于派上了用場。
宋道悲的力氣可不是鬧著玩的,大麻袋以難以想象的速度風雷奔騰般直沖問天命門面!
問天命大怒。
他本來懶得管窗外那幾只小雜碎,他們卻不知死活,竟敢跟他作對!
是廢太子的人?
殺!問天命一掌拍在襲來的麻袋上。這一掌用了七成功力。
“嘭——”
麻袋被氣勁擊成碎片,里面藏的東西噗咚一聲,跌落在地上。
居然是一個五花大綁婦人。
問天命心中驚疑不定,他這一掌下去,便是巖石也要碎成齏粉,這婦人卻似毫發(fā)無傷。
剛才那手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時,問天命聽見自己的手腕骨喀嚓一響。
人老了骨頭本就更疏松脆弱一些。宋道悲的神力加上問天命自己七成功力的反震,竟讓閻魔王負傷了。
弗四娘驚訝地扭頭,一串首尾相連的金環(huán)被宋道悲輕輕地迎面扔了過來。
金環(huán)和地上的婦人之間,隱約綴著一根細若發(fā)絲的金線。
什么?
這是?
怎么會是嫘祖繅絲!
弗四娘將金環(huán)擼在手上,開心地跳起來歡呼了一聲:“哈!來得正好!”
閻魔問天命終于變了臉色。
越老的人其實越愛惜身體。
他的白發(fā)無風自動,像一面旗幟獵獵飛舞。他要,殺光他們所有人!
“你看,聽我的準沒錯兒?!?p> 說話的女人扛著一把紅傘,面相狐媚,眼波流轉。
她說話的對象是一個冷漠臉劍客。
這二位正是生死簿遺留下來的兩名殺手。他們潛伏在爍英閣外,像鬣狗窺視著吃不下的獵物,不舍得離去。
閻魔王再厲害,畢竟已是百歲老人,紅傘女人覺得,他們還有機會。
現在機會真的來了。
問天命第一個要除掉的就是宋道悲。
很明顯這不是個普通的孩子,他方才的手勁堪比內家一流高手。閻魔已經很多年沒遇到過能讓他受傷的對手。
然而……
問天命剛剛把目光投向破了一個大洞的墻壁,墻外的小雜碎們竟然一哄而散!
并且,分三個不同的方向。
這是誘敵之計,如果他追出去,廢太子和小宮女就有可能逃脫。
問天命冷笑,這群毛都沒長齊的小子還敢跟他玩心眼兒。沒用的,今夜出現在金墉城的每一個人,都為魏尊而來。
只要魏尊在他手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其實也不是所有人都跑了,窗外竟然還剩下一個頎長的蒙面少年。
弗四娘眉飛色舞地喊了聲:“世——是你來了!”
少年哼了一聲。
完了,果然生氣了。
魏尊突然出聲道:“四娘當心!”
問天命變掌為爪,狠狠向弗四娘抓來!這次他不再留手,就算這個小宮女跟百濮有關又如何?他當年選擇了相信巫王,就做好了一條道走到黑的準備。
反正這條道,他已經走了五十年。
殺死廢太子,找到那個女人。令姜還在等著他,一直在等著他。他已經是百歲老人,他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嘶——”
問天命的五指再次抓在怪異的婦人身上。弗四娘物盡其用,將玉尸拖過來作擋箭牌。
還裝模作樣地大喊一聲:“石夫人救我!”
郭丹巖正提著劍沖向問天命,聞言腳下一趔趄。
尸夫人?
無辜的“石夫人”咣當一聲,再次砸在地上。
這個被綁的婦人到底跟他們是什么關系?問天命對這個怪婦人有些忌憚。
她使的是什么鬼功法?
婦人露出的肌膚和整個面部都呈現一種半透明的玉色,就像一尊會活動的玉雕。
只可惜她年老丑陋,非但不顯圣潔柔美,反倒十分猙獰。
問天命冷哼一聲。
以他的眼力,不難發(fā)現婦人好似提線木偶,被小宮女操縱著。
“看來這婦人有相當厲害的護體神功,武藝雖高,卻神志不清”。
問天命得出了一個貌似全對,實際上謬之千里的結論。
她不能出手就好辦了。
問天命一掌拍向弗四娘,弗四娘再次將玉尸扯過來墊背,不料這一次,問天命突然變掌為指,抓住玉尸硬梆梆的足踝用力向遠處狠狠掄去!
“轟!”
如果是普通人,這一下管保叫他腦漿迸裂骨骼寸斷,弗四娘牙疼似地抽了口涼氣,心中默默感謝“石夫人”。
問天命這是一箭雙雕之計。一方面他想扯斷婦人與小宮女之間的連線,另一方面,他又將婦人當作一件武器,用她砸向廢太子魏尊。
如果不是魏尊嚇得絆了一跤,好巧不巧地躲避過去,這下必死無疑,想殘都不可能。
弗四娘背對魏尊,沒看到這一幕。這好巧不巧的救命一摔,卻沒逃過郭丹巖的眼睛。
他提著劍,正要上前。
轟隆一聲巨響。
玉尸身下的磚石突然塌陷,地面出現一個巨大的黑洞。
仿佛土地突然張開大嘴,吞噬了玉尸和近在咫尺的魏尊。
“殿下?”
墜落的玉尸猛地繃緊了嫘祖繅絲,弗四娘就著拖拽之力,不假思索地躍起,跟著跳進了未知的地下黑洞。
“……”
她是真的壓根兒沒當他一回事,好!好得很!
郭丹巖惱得簡直沒了脾氣。他認命地兩眼一閉,尾隨弗四娘投入了黑洞。
……
聽前人落地之聲,洞應該不算太深,果然,郭丹巖的雙腳很快踩到了實處。
“啵啵啵啵啵啵……”
一連串微弱的聲音由近及遠不斷響起。
漆黑的周遭突然亮了起來。
爍英閣的地下竟然是一個巨大的地宮,縱橫交錯的甬道不知通往何處。
隨著年久失修的地磚被閻魔問天命飽含內家氣勁的一擊打破,隨著幾人相繼進入帶起的氣流,甬道墻壁上,油燈一盞接一盞,自己亮了起來。
這些油燈里放入了層狀燧石,接觸到空氣就會自發(fā)燃燒,點亮燈油。
爍英閣地下剛好是幾條甬道交匯處,郭丹巖打量著幾條同樣深不見底的甬道,猶豫了一下。
頭頂風聲微動。
是問天命追了下來。
郭丹巖閃身躲進了最近的一條甬道。
問天命有些惱怒,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太子而已,竟耗費了他這么長時間。
廢太子、小宮女、石夫人、還有蒙面少年全都杳無蹤影。問天命打量一下四周,選擇右手邊第一條路,追了上去。
待問天命走遠,郭丹巖正打算站出來再看看清楚,一只手悄無聲息地伸過來,拽住了他的衣袖。
郭丹巖霍然回首——
眼前真真切切是弗四娘討好的笑臉,滿面塵灰煙火色,還掛著一道鼻血印子。
種種狼狽都是為了太子。
郭丹巖抬手沖著她腦門就伸過去。
不好,要挨打——
弗四娘當機立斷,左手先發(fā)制人將郭丹巖推到墻上死死壓住,右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如狼似虎,把郭丹巖的蒙面巾都拽掉了。
“噓,你聽?!?p> 郭丹巖默默翻了個白眼。
她這是騙慣了,以為這就能轉移視線?
不過,她靠得這樣近,幾乎整個人撲在他身上,軟軟的觸感和溫熱的呼吸都那么真實,讓他空懸許久的一顆心,此刻終于落地。
郭丹巖繃著臉,眼角眉梢那一絲不自知的戾氣卻消失了。
和平友好的氣氛中,他竟然真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咯咯咯咯咯咯……
有些像田雞的鳴叫,卻更加羸弱而快速。
“這是?”
“玉尸的聲音。”
郭丹巖奇道:“她在說什么?”
弗四娘無辜地眨了眨眼:“我好慘啊,摔得好疼?”
郭丹巖瞪她:“你一天到晚有沒有哪句話是真的?”
“有啊,像餓了,困了……”
一條狹長的影子忽然從甬道的石磚上劃過。
是魏尊。
魏尊穿過交叉點,走進了另一條甬道!
弗四娘急忙松開郭丹巖,扭頭就要追出去。一股惡狠狠的大力忽然傳來,天旋地轉中,弗四娘被郭丹巖反客為主地壓在墻上。
她的手臂被他擰得生疼,背心靠上陰冷潮濕的磚石,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
世子爺說翻臉就翻臉。
郭丹巖冷冷俯視她,眼底冒著火,一次又一次,真當他是死的嗎?
“那是殿下……”
這人猶自不知死活。
郭丹巖逼近一步。
少年修長的身軀壓得更緊,將她禁錮在石墻和手臂之間,緩緩、緩緩俯下身來。
弗四娘吃驚地瞪圓眼。
他他他他要干什么?
難不成……
雙唇將觸未觸的最后關頭,郭丹巖頭一偏,腦袋擱在了她肩上。他用一種鬧別扭的聲音悶悶地道:“我吃醋了。”
“???”
世子的頭發(fā)松松軟軟,發(fā)梢觸著她的臉頰,像一只委屈巴巴的、傲嬌的小動物。
弗四娘不覺放軟了聲音哄道:“要不你先松手……我得去看看,殿下處境很危險?!?p> “你管他。”
郭丹巖強硬地枕著她肩膀不肯動,雙臂收得更緊:“不許去?!?p> 弗四娘試圖講道理:“我要問案子?!?p> 郭丹巖嗤之以鼻:“案子重要嗎?”
“不重要嗎?”
“重要嗎?”
“不重要嗎?”
“重、要、嗎?”郭丹巖再次氣得肝痛——每次都為了廢太子扔下他,一再挑戰(zhàn)他的底線,還敢頂嘴!
“不重要……”
少女倔強的“嗎”字消失在郭丹巖突然堵上來的、輕柔卻炙熱的雙唇中。
吃掉了最后一個忤逆的嗎字,郭丹巖成功得到了他想聽的話——“不重要”。
方才的一吻未經思考,完全出于沖動,所以一觸即分。郭丹巖回過味兒來覺得有點兒虧,同樣豁出臉皮,怎么不多親一會兒呢!
他輕笑了一下,趁弗四娘在震驚中沒反應過來,又湊了過去。
弗四娘臉頰發(fā)燙,本能地要惱:“你……”
一看親不到,郭丹巖立刻變臉,沉聲道:“道歉?!?p> 突然凝肅的氣氛和他惡人先告狀的氣勢壓倒了又慌又窘的弗四娘。她被帶進了他的節(jié)奏,有點兒心虛地問:“道什么歉?”
郭丹巖扔出三個硬邦邦的字:“維摩山?!?p> 該來的總是要來,這事兒說到底是弗四娘理虧:“對不住,是我的錯?!?p> “對不住就完了?”
“??”
弗四娘詫異地問:“不是你叫我道歉嗎?”
“道歉有用的話……”
郭丹巖眼眸暗了暗,嘴唇擦過少女的耳珠,低頭把臉埋在她脖頸處,沉聲道:“還要擁抱干嘛呢?”
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松開了擰緊她的手臂,將她徹底擁在懷里。
弗四娘渾身發(fā)燙僵在當場,一動不敢動。她迷惑而兇狠地瞪著前方,可惜罪魁禍首壓根看不見。
“你拿什么賠我,嗯?”
弗四娘差點兒被他的得寸進尺氣樂了,這是什么人啊?她猛地推開郭丹巖,惱羞成怒地問:“你究竟想怎么樣?”
道歉,道歉沒用,要抱,抱了不算,還想索賠?這么會賺怎么不去經商!
郭丹巖這才暴露最終目的:“五月十二是我生辰,你替我慶祝?!?p> “這有什么……”
這有什么可慶祝的,她差點嘴瓢。冷不防郭丹巖的胳膊再次環(huán)住了她的細腰,少年炙熱的氣息噴灑在她嘴唇上。
“嗯?”
兩個人的臉貼得太近,近到都看不清全貌,只能看得到對方的眼眸。
弗四娘投降似的側過頭,視線閃躲,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難。”
這有什么難。
郭丹巖有點兒遺憾地放開了她,但凡她敢說出半個他不想聽的字,他立馬吻上去。
所以生辰的事兒就這么不愉快地決定了。
弗四娘趕緊閃得遠遠的,欲蓋彌彰地換了話題:“這里怎么會有如此巨大的地宮?”
“我猜與先帝有關?!?p> 郭丹巖也不拆穿她:“據說先帝年輕時沉迷于修仙煉丹之術,曾為自己秘密修建了一座永生之陵,相信術士能讓自己起死回生?!?p> “事實證明,所謂的仙丹非但不能長生,甚至傷及了龍體根本,以致先帝子嗣凋零,險些絕后?!?p> “幡然醒悟后,先帝下旨封閉永生之陵,并在其上建造了濯龍園。濯龍,意即洗除龍的罪過,所濯之龍,其實就是先帝自身?!?p> 這是濯龍園的真正來歷。
……
“如何,聽我的沒錯吧?”
紅傘女人嬌媚地傍著冷漠劍客的肩膀,在他耳邊邀功。
“逮到了?!?p> 魏尊今夜貌似運氣不佳,孤身一人被兩名殺手堵在了狹長的甬道里。
“哎喲……”
紅傘女人嘻嘻嬌笑:“這么俊的小哥兒,直接殺了也太可惜了,要不先陪姐姐修煉一番?”
劍客眉心一皺,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賤人!”
“怎么,你吃醋?”
女人嬌嗔地橫了劍客一眼,往他手臂上掐了一把。
紅傘一傾,隔絕了視線。
“滾!”
劍客厭惡地推她,女人卻蛇一樣纏上來,順著他的手臂鉆進懷里。
“別裝了,無命,我知道你心里有我?!?p> 劍客身軀微微一震。
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賓客無數,天性騷浪??伤?,該死地,就是對她有感覺。
走心的那種。
他一直深藏心思,這賤人怎會知道?
“你這悶葫蘆,不如今晚……”
他的手指不知不覺松開了劍柄,去觸摸女人的臉龐,若不是有任務在身,他現在就……
任務。
劍客腦袋里靈光一閃。
——太遲了。
紅傘邊緣翻出雪亮的刀刃,倏地擦過劍客的喉嚨。
魏尊后退兩步。
避開四下噴濺的血雨。
血雨下,女子將紅傘重新扛回肩頭,傘面披上了鮮血,愈發(fā)紅艷奪目。
“劍魔馮無命,乙級中等任務,懸賞一千兩。”
她抬頭對魏尊勾魂一笑。
“接下來,就輪到小哥你了喲?!?p> ……
玉尸再度發(fā)出咯咯咯的聲音,弗四娘撕下一塊裙角塞進她嘴里,發(fā)現作用甚微。
玉尸的聲音來源似乎是靠喉骨震動。
弗四娘嘆了口氣:“我說石夫人啊,你該不會是想引問天命過來?”
“你想引他來殺我,以為這樣能恢復自由?”她好整以暇地道:“可惜,除了我沒人能解開你身上的金線?!?p> 忽悠它干什么,郭丹巖不禁笑她想太多:“玉尸還能聽懂人話?”
他話音剛落,玉尸突然不叫了。
“噗?!?p> 弗四娘被郭丹巖的表情逗樂了,笑著笑著,她的眼神逐漸凝重起來。
油燈微弱的光線下,可以看到墻上有巨幅、未完工的連續(xù)壁畫。畫中的神靈人身牛蹄,四目六手,或誅殺無道,或接受萬物眾生的膜拜。
這是?
弗四娘的左眼不知為何隱隱作痛,心幾乎快跳出來。
她忘記了魏尊,沿著甬道一路深入,甬道盡頭是一間無門的石室。
越接近,弗四娘越有一種感覺,石室里的東西一定跟她有某種關聯,讓她周身血脈發(fā)燙,魂縈夢繞。
她越走越快,幾乎要不假思索地沖進去。
“等等?!?p> 郭丹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迫使她停下腳。
弗四娘被這一拽驚醒,才發(fā)覺自己方才似乎魔怔了一般,短短幾步路的功夫,額頭已經布滿了細汗。
“這間石室雖然無門,卻是條死路?!惫r仰頭觀察了一下,說道:“上面還有斷龍石,一旦進入,很可能會被封死在里面。”
弗四娘完全沒聽進他的話,她的視線被石室中的東西牢牢吸引。
郭丹巖納悶地看過去,石室很空曠,在油燈的火光下一覽無余,別無他物,除了地中間有一壘石頭堆。
石堆共三層,全部是青石壘成,沒有過多打磨雕琢的痕跡。仿佛這些石塊都是從山野中信手拈來,長短不齊厚薄不一,毫無規(guī)律。
弗四娘嘴里冒出幾個生僻艱澀的字,是郭丹巖從未聽過的古怪發(fā)音。
“你說什么?”
弗四娘還沒從震撼中回過神來,喃喃地道:
“蚩尤壇……覺凳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