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但愿長無別
……
五月十二,注定是個不平靜的日子。
喝大酒吹小風的郭弗二人還不知道,他們前腳剛離開,皇宮里再次變生不測,陷入一場更絕望的混亂和震蕩。
變故發(fā)生在瓊林。
當揚眉吐氣的麗妃娘娘在阿惠的陪同下回到瓊林,她們發(fā)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四皇子李桓失蹤了。
麗妃胸口一窒,肝膽俱裂。魏帝攜她匆匆逃往南溟殿時,并未帶走李桓。昨天清早,李桓就被麗妃提前藏進了密室。奶娘在屋子里假裝守著的,是錦被里的一卷床褥。
何況瓊林還有一個小太監(jiān)守著。這個看過很難記住長相的、憨憨的小太監(jiān),是紅瞳里心最狠,手最黑的家伙。
就連阿惠也不愿意招惹他。
可是現在,他的尸體已經僵了。
宮女小蘭不見了。
大風起于青萍之末,沒人知道這場震蕩始于宮外,魏尊說的幾個字——
“啟動代四?!?p> 代四是一個計劃,一個從魏帝醉酒“誤闖”蔡縝之房中開始籌劃,直到李桓出世,才有了名字的計劃。
金梅會在一切有機會的地方生出更多的耳朵和眼睛。史有蘭投其所好,被送到吃禁閉的麗妃身邊,打理缶景。
麗妃窩囊,史有蘭不覺得自己會有被起用的一天,直到代四啟動。
四,是四皇子李桓。
代四的核心籌謀就是在必要的時候將李桓偷出去,藏起來。這個無心插柳的早年計劃,現在釜底抽薪,狠狠抽中了魏帝李弼重的軟肋。
長子魏尊,已死。
次子鈺王,密令處死。
三子李豐,已死。
四子李桓,失蹤。
再加上胎死腹中的拓跋皇后,和仵作驗尸驗出身孕的宮女安辰……
李弼重肝氣橫逆氣血翻涌,一口紫筍茶梗在喉嚨終究咽不下去,最后忍不住,摻雜鮮血噴在地上。
他機關算盡,把自己算成了絕戶。
……
一個捕快短打的少女左手摟著一個大西瓜,右手拿一把菜刀,在深夜街頭暴走。
身后蕩著一個氣定神閑的皂衣少年,眉梢?guī)Т貉劢呛?,也不問去哪兒?p> 再抬頭看時,已經到了索隆巷,陳府。陳府的匾額布滿塵灰,被燕子做了一個窩。
陳群死后,魏帝對此地沒有明確的旨意,一直空關。弗四娘和身后這位假世子第一次交手就發(fā)生在這里。
當時她就被他對這座府邸的熟悉震驚了。
想對他用一次魂鏡術……
弗四娘一邊暗戳戳地琢磨,一邊熟門熟路地帶人摸到了廚房。
陳群沒有對這座曾經的相王府進行大改,整體布局基本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廚房后頭有塊苗圃,當年小弗藍種了不少蔥蒜,現在改了花圃,旁邊擺著一組石桌椅。
弗四娘把大西瓜撂在桌上,拍拍它暗示地問:“想要什么壽禮?”
郭丹巖不上道,斜睨著一人一瓜問:“我能隨便提嗎?”
弗四娘:“能?!?p> 郭丹巖厚著臉皮道:“本世子有樁要緊事,需借太子之力??煞駥⑻忧纺愕娜饲榕瞾硪挥??”
地宮之中,弗四娘曾取出那枚信物——鐵狻猊。
他必須拿到它。
弗四娘點點頭:“不錯,卑職獻給世子的壽禮就是這個大西瓜?!?p> 郭丹巖抗議:“哎?不是說隨便提嗎?”
“提又不要錢。”弗四娘抹抹菜刀,一刀削去頂蓋,給大西瓜開了瓢。
郭丹巖悻悻閉嘴,坐看她手起刀落,汁水紛飛地操作大西瓜,想起另外一茬:“那個宮女安辰,怎么會突然發(fā)狂?”
弗四娘停手看了他一眼,又繼續(xù)切西瓜,一邊道:“她中了痋術?!?p> “這種痋術叫鬼母,蟲卵被身懷六甲的女子服下,以成形的胎兒為養(yǎng)料,孵化繁衍。十個月后女子臨盆,胎兒已經被徹底吃完,她會產下的不是嬰孩,而是一串白花花的蟲卵?!?p> “中了這種痋術的女子,會被胎兒的父親操縱,生殺予奪,言行如同提線傀儡。安辰一定是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被下了蟲卵?!?p> 郭丹巖饒是心如鐵石,也不禁為這邪術蹙了眉頭。
弗四娘突然湊近,側頭用亮得驚人的左眼盯緊他問:“怎么,怕了?”
她徒手挖眼的場景再次浮現,郭丹巖沒好氣地按住她腦門,斥道:“別鬧!”
順手揉了兩把。
像安撫那只一見他就炸毛的大黃貓。
弗四娘在他掌心里冷笑幾聲,譏諷地道:“真當我這是義眼?”
郭丹巖抬手,只見她妖異的金色瞳仁,驟然凝成了一條豎線!
“這粒眼珠其實……”
她頓了頓,轉而道:“……不止痋術,我還會很多其它殘忍的邪術,你不怕?”
郭丹巖在她腦門上鑿了一下。
“怕你?下輩子也沒戲?!?p> 弗四娘不忿地哼了一聲,冷不防突然聽到一句——
“你的眼睛美極了?!?p> 弗四娘的豎瞳顫了顫,緩緩恢復了正常,她闔上眼皮,有點臉熱地罵了一句:“瞎撩什么閑!”
再次放棄了對郭丹巖使用魂鏡術。
不多時,世子大寶貝的壽禮終于完成了。
粉紅色的瓜瓤被切成均勻的小方塊,盛在碧綠的瓜皮碗里。上半塊瓜皮雕刻了許多鏤空的圖案,蓋起來吻合成一個完整的圓球,精巧至極。
像玉雕大家的作品。
郭丹巖驚呆了。
這他娘的哪是捕快,是御廚才能干出來的事兒啊!
片刻之后,他就知道,御廚絕對干不出這種事兒。
兩人掀開瓜皮蓋頭,細樹枝兒剝皮削尖,你叉一塊,我叉一塊。
弗四娘道:“世子,許個生辰愿?”
郭丹巖看著她的眼睛,鄭重說道:“希望明年……你切的西瓜沒有大蒜味兒?!?p> 攤主剛拍完大蒜,菜刀就被順走了。
“呵呵呵呵……”
弗四娘的假笑聲戛然而止。
郭丹巖毫無瑕疵的神顏越逼越近——
他他他他又想干什么?
弗四娘立時就惱了,一次又一次,言語浮薄舉止孟浪,當她什么人!
她垂下睫毛心中冷笑,但凡他敢親上來,定要叫他嘗嘗萬蟻噬心的滋味兒。
“為什么要把嘴唇涂白?”
郭丹巖忽然按住她的下唇,不解地問。
那顆讓他丟魂兒的,塵灰般的小痣藏起來了。
弗四娘有點意外,很直白地道:“這樣看起來不好惹,在外行走方便些?!?p> 就這?
郭丹巖忍不住笑了起來。
“四娘?!?p> 弗四娘被少年低沉的聲音叫得一個激靈,仿佛心底有根弦,冷不防被人撥弄了一下,蕩出陣陣讓人酥軟的余波。
“上次是我不對,我重新問一次?!?p> “我很喜歡你,你覺得我怎么樣?”
“雖然你我各有來處,前途未卜……”
郭丹巖攥住弗四娘的皓腕,觸到她小臂上纏著的一串金環(huán)。明明想好好說的,也不知怎么就嘴瓢了:“……夜來春睡無輕重,壓扁佳人纏臂金?!?p> 這詩寫的其實是一種叫“馓子”的小吃,炸得金黃酥脆,層層擰成環(huán)釧,就像女子佩戴的纏臂金環(huán)。
被他這么隨口一念,卻仿佛有情人抵足春睡,也不知做了什么好事,將女子手臂上的金環(huán)都壓扁了。
畫面有點兒歪……
弗四娘面上火辣辣的。
這人真不著四六,說話像跑馬一樣沒邊沒際,浪蕩不羈。
她惱怒地一瞪眼,郭丹巖立馬改口:“錯了錯了……”
“我情與子親,譬如影追身。暑搖比翼扇,寒坐并肩氈?!?p> 他念著念著,慢慢斂去玩笑的神色,整個人沉靜下來:“食同并根穗,飲共連理杯。但愿長無別,死為同棺灰?!?p> “四娘,可以嗎?”
他近在咫尺的眸子黑山白水,萬物分明。
神仙垂青,擱誰誰能擋得???弗四娘無力地腹誹,這就叫人帥自有天幫?
就在她暈暈乎乎時,在郭丹巖背后,她眼角的余光里,出現了一個人。
……
撞上這一幕純屬意外。
橫公漁兒這兩天時常在陳府轉悠,想象當年言靜航和小玄邃生活的場景。
她有點遺憾地想,也不知道娘當初怎么會收養(yǎng)黑小子,早知道面具下藏著這么一副盛世美顏……
給她訂個娃娃親多好!
省得他老對自己不冷不熱的,稍微多說一句就板面孔,像欠了他巨債似的。
正想著,前方傳來隱約的人聲。
橫公漁兒來了興趣兒。
夜半深宅,莫非有鬼?
她也不知道怕字怎么寫,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靠過去。只見前方有小片花圃,花圃旁擺了套石桌凳,一燈如豆,映出兩個人影。
橫公漁兒如在夢中,恍恍惚惚地瞧著自己的意中人握了旁人的手,低聲調笑她“夜來春睡無輕重”。
她從未在玄邃臉上見過這種神情。不對……四年前有過,玄邃也曾用這種予取予求、柔軟卻不自知的神色看過那個可惡的丫頭,弗藍。
弗藍死后,玄邃的眼瞳任何時候望進去,都是凜冬。
為什么?!
為什么弗藍死了,還是輪不到她?他怎能又有了別人?!
橫公漁兒身上忽冷忽熱,竟連心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如果這是一場噩夢,就讓她趕緊醒來吧!
我情與子親,譬如影追身。
暑搖比翼扇,寒坐并肩氈。
食同并根穗,飲共連理杯。
但愿長無別,死為同棺灰。
熟悉的聲音殘忍地粉碎了橫公漁兒的自欺。
這個薄幸的黑小子?。?p> 她熱血上腦猛沖出來。
頂著二人驚訝的目光,橫公漁兒手指點著“郭丹巖”,嗓音顫抖地質問:“你……你怎么能這么對我?”
郭丹巖對在陳府撞上橫公漁兒有些意外,有些無奈。他不悅地皺眉,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你壞了我的好事”。
橫公漁兒氣得直發(fā)抖。
“你這吃了碗里還想吃鍋里的混蛋!你,你薄情寡義!到處留情!始亂終棄……”
她將畢生所會的四字成語都擠出來,蹦出來的詞兒一個比一個難聽。
郭丹巖頭大地打斷道:“不許撒潑,說事兒?!?p> 他一板臉,橫公漁兒聲音立馬軟了下來:“反正你不能喜歡別人!”
她是上輩子掘了姓弗的祖墳嗎?走了弗藍來了弗四娘,一個兩個都跟她過不去。
話說到這份兒上,郭丹巖也不能繼續(xù)裝傻,索性攤開說道:“你該知道,我對你并無男女之情。”
“你……”
橫公漁兒眼圈倏地紅了。
她攥著自己的衣角,像被欺負狠了一樣,一邊哭,一邊倒氣,破罐破摔地嚷嚷道:“那你干嘛看我大腿?干嘛舍命救我?我不管?。∧銛嗔宋业纳扑紕?,我發(fā)過誓,要么殺了你,要么就嫁給你!”
“……”
郭丹巖十分郁悶地捂住眼睛:“看大腿是你女扮男裝在先,救你只不過是江湖道義,斷劍因你出手狠辣想給你個教訓,至于你發(fā)那誓……以后少看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容易腦殘!”
橫公漁兒被罵得一愣一愣忘了哭:“這是你跟我說的最長的一句話?!?p> 這姑娘隨爹,心真大。
郭丹巖:“鬧夠了?還不走?!”
橫公漁兒不情不愿地轉身,管住嘴,邁開腿。走了兩步,她越想越不甘心,突然轉身猛沖過來——
郭丹巖以為她要動手,不閃不避杵在那。
誰知道?
橫公漁兒一把揪住他衣襟,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
“啵?。 ?p> “??”
郭丹巖驚得連摸臉都忘了,眼睜睜看著橫公漁兒溜之大吉。黑暗中傳來一聲喊——
“現在不光看過,還親過啦!”
“??”
郭丹巖表面堅強,內心慌張,幾乎被這一刀插得背過氣兒去。
他從頭到尾不敢回頭看。
表白還沒聽到答案。
先被橫公漁兒大鬧一場。
誰來救救他。
他尷尬地摸摸鼻子,想回頭挽救:“事實不是你想的那樣,她……”
“別動。”
郭丹巖剛要轉頭,脖頸上忽然像被蟲子叮了一口,一陣麻癢傳來。
一根鋒利的金線橫貫在他頸部動脈旁,割出一絲紅線般的血痕。
他如果用力一扭頭,搞不好會自己割斷脖子,像抹脖自殺的雞。
“讓我解釋一下……”
“不敢?!?p> 弗四娘的聲音聽起來很正常,很冷靜,很客氣。
“承蒙錯愛,可惜我對世子毫無感覺,大路朝天,咱們各走一邊。今晚的話我就當沒聽過,世子也忘了吧。”
想不到是這么個結果。
“為什么?”
“不為什么?!?p> 郭丹巖不死心:“你喜歡太子?”
“……對?!?p> 求錘得錘。
少年沉默片刻,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多謝你肯陪我過生辰,我送你回去。”
身后無人回應。
金線和佳人都不見了。
只有吃剩的西瓜皮停在桌上,綠油油的。證明這晚發(fā)生的一切,并不是一場難堪的夢。
……
“這可怎么好?剛才又吐了一床,到底怎么了?”
“宮里出這么大事兒,擔驚受怕的,肯定累壞了。”
裹綠將浸過冷水的帕子搭在弗四娘額頭上,一邊低聲跟蓄朱說話。
拂曉時分,弗四娘一回到平安無事園就病倒了。她喝止了婢女請大夫,也不準人告訴堂老板。
她知道,這是心病。
她怎會認不出那張臉?盡管眉眼長開下頜變尖,成熟了許多,但確是橫公漁兒無疑??!
至于另一位,“看過橫公漁兒光腿、斷過善思劍、差點兒為救橫公漁兒而死”,這個人……
還用懷疑么?!
弗四娘心中冷笑,真是常年打雁,終究被雁啄了眼。這個假世子“郭丹巖”,正是四年前被追捕的“相王案余孽”——
玄邃!!
她從未懷疑過玄邃易容,是因為當年在王府里低頭不見抬頭見,他一直是這張平平無奇的黑炭臉。
可,若他壓根兒不是什么“馬夫之子”,另有隱秘的身份,從小以假面目示人……
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
弗四娘胸口一陣翻騰,猛地翻身坐起,劇烈干嘔起來。實在吐不出什么,最后竟嘔出一口綠色的膽汁,眼淚虛汗淋漓俱下。
時隔一千多個日夜。
她終于再次見到了殺她的兇手。
——第四卷『翡翠響尾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