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林小鶴的笑容攝服了。
她初見他時,就覺得他與眾不同。
如果他的身份是當日喬裝的龜奴,如果他沒有殺死自己的親生妹妹,她或許會在敷衍完汪奎之后去尋他,或許會長追在他左右。
她看倦了風月場里的紈绔子弟,流里流氣的混混,仗著身份不可一世的權貴,唯唯諾諾的龜奴。
獨獨他與眾人不同。他五官硬朗,眉眼深邃,渾身散發(fā)著一股不容褻瀆的正氣,是在一眾病嬌的男人中看不到的錚錚鐵骨。
他是她一直等的,一直幻想的那個男人。
可是他殺了白菡,殺了自己的親生妹妹。
她手中的剪子頹然滑落,扎在稻草鋪成的床上。她抱著膝蓋蜷縮一團,在仇人的身側(cè)失聲痛哭。
林小鶴睜開眼,木然:“為何不殺我?”
良久,她止住哭泣,冷聲道:“你想這么容易就死了?那也太便宜了你。你得記著,你欠我一條命。”
林小鶴空洞地望著她:“那么,你要我怎么還給你?”
“給我為奴為婢?!?p> “我殺的人是汪奎?!绷中→Q指著自己的腹部,“這一刀是汪家人刺的,你若想報仇今日就動手,否則我死在了別人的手上,你的仇便永世不能得報?!?p> “我不會讓你這么輕易死的?!彼鹕黼x開囚室,想起什么又回頭道,“你記住,你殺死的人叫做白菡。我是她的姐姐,白芷?!?p> 他依然躺在稻草鋪成的床上,一動不動,如稻草人附身。
他想死。
泠兒的音容笑貌占據(jù)了他一整顆心,白天她在空中飄蕩,向他招手;晚上她依偎在他懷里,細數(shù)胡渣。
揮不去,抹不掉,是刻骨銘心的痛。
他像沉溺在海里,窒息之感包裹了全身,動彈不得,更浮不上去。
只覺得活著毫無意義。但想起自小一起長大,親如手足的素蝶,他又不忍就死。他不忍她傷心,他畢竟長她一兩歲,是哥哥。作為哥哥,就得庇護妹妹。這是他骨子里就帶的俠義,他天生重情重義,照顧失去父親的妹妹,是不容拒絕的責任。
這么想著,好像有了一絲茍延殘喘的理由。
素蝶拎著兩個盒子走進來,瞥見他脖間的血跡,緊張道:“什么人來過?”
林小鶴強打起精神坐起來,面無表情:“債主?!?p> “債主?哪里來的債主?什么債主?”
“殺汪奎時,我錯殺了一個窯姐,她的姐姐來找我尋仇。”
素蝶嘆了一口氣,從盒中掏出紗布和金創(chuàng)藥,為他細意地上藥。
“所幸傷口不太深——她下不了手?”素蝶察覺到什么,又問,“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醉生樓,白芷。”
素蝶包扎好傷口,離得近,他形容枯槁的面容看得愈加清晰。心中忽然酸楚:“師哥,你憔悴了許多?!?p> 林小鶴只呆滯地盯著前方,不作回答。
薄暮冥冥,微雨細細。
素蝶用油彩抹暗了整張臉,換上長衫馬褂,戴上一頂黑邊氈帽,一派文質(zhì)彬彬的男裝打扮。
又重新回到秦淮河邊。
秦淮畫舫里燈火通明,傳來一陣陣絲竹管弦之聲。河邊圍了一眾人,冒著微雨,在高呼中意的姑娘芳名。
素蝶不顧,生怕有人認出她來,壓低帽檐急走,徑直往醉生樓去。
剛踏入醉生樓,幾個窯姐就擁上前招呼:
“這位老板,你長得好生俊朗。”
“有些眼生,可是第一次來?”
素蝶道:“白芷姑娘可在?”
一聽是尋白芷,幾個姑娘失了興致,也不搭理她,各自散去。只一個年紀輕的小丫頭好心回道:“她是清倌人,這會兒在畫舫里合奏呢?!?p> 素蝶謝過,回去適才的熱鬧之處。經(jīng)過人流稀少的巷子,忽然聽到一句對話:
“程雅是你尋人綁過來的?”是似曾相識的聲音,看身形,是一個約莫四十多歲的婦人。
“芳儀說的?她的話,你竟也信?!甭曇粞U裊糯糯,溫柔至極。
素蝶一驚,慌忙隱入暗處。
“你這賤蹄子——”
只聽得一聲低呼,婦人被反摑了一掌,那個溫柔的聲音道:“你當我還是當年那無依無靠任人宰割的小丫頭?風水輪流轉(zhuǎn),你的好日子要到頭了。得罪了陸桂寒,你倒是算算你還有幾天的好日子過?!?p> “你找人綁架程雅,就是為了算計我?”聲音陡然增高。
素蝶驀地聽出來說話的人是誰,不禁探出頭去確認,果然是鳳仙閣的張媽媽!
她們在盤算什么?又和程雅有什么關系?
張媽媽對面那個女子側(cè)身而立,燈火闌珊看不甚清楚。聽得一聲冷哼,她又道:“你倒值得我費心去算計?”
張媽媽撲上去:“你這賤蹄子,趁我抽大煙神志不清時綁了程雅來陷害我。我若清醒著,怎會認不得那程府的大小姐?這些年我待你不薄,你怎能這般忘恩負義?”
“不?。俊彼湫χ笠煌?,令張媽媽撲了個空,“若不是阿澈愿意捧我,我早被你們打死了?!?p> “我若不把泠兒從程澈身邊支離,你如何能緊緊抓住他的心?”
“泠兒不過一個還未長成的小丫頭,哪里能威脅我?!?p> “你倒是慣于裝得云淡風輕?!睆垕寢尩?,“泠兒離院去尋林小鶴那日,你為何找人去通告汪爺?泠兒梳弄日那天,你又為何向我獻計,使得周小六背叛楊素蝶?你什么貨色,我與你相處這么些年,我能不清楚?”
素蝶心中一緊,原來泠兒之死另有隱情。
這個在幕后促使泠兒慘死的人到底是誰?
她迫于知曉真相,腳步不由得往前走了幾步,想看真切那女人的模樣。
那女子突然大笑一聲:“你說這些有何用?我想要的,我都拿到了。只是——”
她溫柔的聲音突然變得怪異,冷厲,令人毛骨悚然:“你知曉我這么多事,萬一管不住嘴,傳到了阿澈耳里……你不死,可教我如何心安?”
張媽媽氣急,又要上前去打她。但想起剛才受了她一掌反摑,不敢再造次,只漲紅了臉罵:“吳紫尋,你真是個無情無義的賤蹄子,臭婊子!”
素蝶大驚,竟是程澈的那個紅顏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