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無羈最后一次見到瀾滄。大漠上,孤月下,天地間無星無風(fēng),兩人間亦無言無語。
長劍在夜幕中閃著冷光,映著二人的眸光。瀾滄執(zhí)劍,而劍刃,就指著無羈。
他的琴呢?無羈想,眸光卻掠過他全身上下包括他手中緊攥的劍。
劍鋒處的血順著劍身滑落,顆顆隱沒于黑暗中;而劍柄被瀾滄纏了布,無羈讀不出有幾層,正如她讀不出為何眸光不見他平日里的溫潤如玉。
殺麻了怕劍脫手才纏上布的。這是無羈的習(xí)慣,干她們這一行,平日里少不了搏命廝殺。
為何?為何不說話?為何尋你幾日不見人影?你知道嗎?阿盟的人都被殺了,連小樗禾也沒找到……心里的話上下翻滾,無羈的鼻子一酸,有些許滾燙的液體涌進(jìn)她的鼻腔,嗆得她只想眨眼。
她好想告訴他,她可以為了他做任何事啊……為何要拿劍……
“瀾滄……為何……”無羈問。
話未說完,劍刃的冰涼就近了她一寸。一瞬間,眼淚從無羈臉上滑落,喉間的話也散成字,在嘴里跳動(dòng)。
“瀾…滄,你還記得吧?阿盟的規(guī)矩——拿著劍相對(duì)的話,是要拼上命賭一次輸贏的?!?p> 你還記得對(duì)吧?
無羈已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哭了。貌似從阿爹死之后,她就沒再為誰哭過了?,F(xiàn)在,就只有他們二人相依為命了啊,她下不去手也搞不明白瀾滄的舉動(dòng)?為何要刀劍相向呢?
“你的琴呢?是不是弄丟了?明兒我就去于闐給你再去討一把好的……不用明日,現(xiàn)在我就去!”
未待瀾滄有動(dòng)作,無羈就靈巧地躲過劍刃往前走去。她的脖頸劃過劍刃,只留了細(xì)細(xì)的一道口子,往外滲著血。瀾滄撤了兩步攔住她。
“你不是說自己琴不離身的嗎?你看看你的衣袍,血漬濺了干,干了濺,殺了多少人?你又有多久沒彈琴了?”
無羈企圖掙脫瀾滄的束縛,淚水腌了嗓子,她幾乎是吼出來的。
眼前這個(gè)人絕對(duì)不是瀾滄,絕不是!可她不愿接受這個(gè)現(xiàn)實(shí)。
“你放開!我要去給你買琴!你放開我!”
“我不需要,我有琴!在中原!不離身的從不是琴,而是我藏在琴里的劍!”
“瀾滄你…瘋了吧?騙我的?這不是真的,對(duì)吧?”
無羈被瀾滄死死攥住,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掙脫不開之前連只母雞都不敢宰殺之人。
或許這一些都是只網(wǎng),從一開始無羈就被黏上面了;騙她的,正是連一顰一笑都燦如暖陽的瀾滄。
“瀾滄,我問你幾句,你松開我?!?p> 瀾滄沒松開她,但無羈還是繼續(xù)問了。
“你是朝廷的人?這些時(shí)日你是不是把阿盟的人都?xì)⒏蓛袅??就差我了?是不是??p> 瀾滄自然沒回答。
“覺得我們是隱患?我們阿盟做了什么讓你們心存忌憚?從救下你,我們這些人究竟如何,你不清楚?我們?nèi)诵牟粔?,何以至死?!?p> “你們屠殺絲路商旅數(shù)十年,跟匈奴無異!”
“那是……之前!”
無羈想說的是遇見你之前,但她猶豫了幾秒,將其中各字生生咽了。
“那也是該殺!”
兒女情長,大義面前從不作數(shù)的。更何況是他們二人。
“我們阿盟救了你一命,我知你不會(huì)殺小樗禾的。一命換一命,留他,去我?!?p> 無羈沒有下跪,她就昂頭挺胸地立在瀾滄的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她沒錯(cuò),她殺那些人只是為了讓他們償命!償她阿爹的命!償她部族的命!
“你本是中原人,為何替他們殺自己人?”
瀾滄放下劍,手腕上的布條被風(fēng)沙撩得張揚(yáng)。
“哼…中原人,中原人又有什么了不起?不還是一樣自相殘殺,弄得國土到處生靈涂炭,百姓苦不堪言!”
無羈拼盡全力咽回鼻腔里所有的淚水,然后抬起頭,滿臉的倔強(qiáng)。
她不認(rèn)!是阿爹將她從中原人的刀尖下救了出來!她不認(rèn)瀾滄口中另一個(gè)事實(shí)!
“壑谷昂是救了你,阿盟這個(gè)部落也確實(shí)養(yǎng)了你,可這些就能讓你為他們肝腦涂地、死不足惜嗎?”
無羈聽到這話,又氣又好笑。要知道在她面前說過這話的人死了都不下十個(gè)了。
“難道你也想像他們一樣被砍了腦袋,做我的刀下鬼?”
“我只是不明白,堂堂公主竟敢私連荒蠻,攪亂邊疆!”
豈敢!豈敢說出這樣的話!這些她不想回憶的過去!這些她用九年的時(shí)間試圖掩藏的過去!她不允許任何人揭開它!任何人,哪怕是瀾滄,也不可以
“公主?這個(gè)名號(hào)不過是你們給我的,我不稀罕!”
“你皇叔是當(dāng)今圣上,若你今日束手……”
“你話太多了!”
無羈說話間就拔了劍,與他拼了命去。
兩道寒光在月下交織又炸裂再交織。劍刃撕咬得緊,錚錚作響。
大漠黃沙,聲音能傳十里之外。黑暗處正埋伏著烏泱泱一眾兵團(tuán),鐵甲冷光,放眼望去應(yīng)有數(shù)萬人。
無羈殺紅了眼,執(zhí)劍愈發(fā)冷冽,動(dòng)作也愈發(fā)迅速,不給對(duì)方留有一絲喘息的機(jī)會(huì)。瀾滄有些招架不住,身下一個(gè)踉蹌就被無羈的劍彈出幾米遠(yuǎn)。他摔倒在地,手里的劍早就飛了,腕上的布條條掙開,散落在黃沙之上。眼下他的喉前一寸,正是無羈的劍。
“你到底是何人?之前胡楊林救下你也是你存心所為嗎?這些天你去了哪?!阿盟的人都去哪了?!你到底都做了什么?!”
瀾滄沒有趕緊講話。血絲從他的嘴角溢出,他以手撐地吐了口血,而后慢悠悠地回答說:“這些天,你喝了酒一直睡著。可阿盟的人啊,早被我殺光了!”
“你!”
“怎么?你是不是很透了我?但你殺不了我,”瀾滄頓了頓首,以手按住無羈的劍刃笑著說道:“你若殺我,一里之外自有數(shù)萬大軍等著踏平你于闐!你們阿盟苦心經(jīng)營數(shù)十年才得于闐幾千民眾安穩(wěn)度日,就甘心毀于一旦嗎!”
“哼!終于肯說出來了啊,我等的便是這句話……你啊,敗就敗在你怕死;我卻不怕,我只是不甘心死在你們手里罷了!”
無羈輕哼一聲,劍刃往上一挑,在瀾滄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印。傷口很淺,只是一層皮外傷罷了。忖度片刻,無羈抽了劍,插回劍鞘。
“你能殺了阿盟他們,不是你劍法超然,而是他們對(duì)你心無戒備;我能殺你,是你本就抵不過我?!?p> 瀾滄從地上爬起來,望著她的背影有些心痛。他何嘗不理解無羈的心,可是他乃朝廷的內(nèi)應(yīng)!從胡楊林相遇的那一刻就定下了今日的結(jié)局!
無羈心里透亮。她只不過是爛在夜幕下的人,正因如此,才會(huì)因一縷陽光的滲入而欣喜若狂,失了心智。至于瀾滄,她只當(dāng)他剛才已身死在劍下。眼前這個(gè)人,是朝廷派來的,從一開始就是帶著目的接近她的,化名瀾滄待在她身邊數(shù)年的男人。她才不會(huì)殺他,這一命,是個(gè)交換,換她回中原,換她做她的公主,換她殺了那個(gè)弒兄弒母的狗皇帝!
“我跟你走,放過于闐數(shù)千民眾。”
今夜無星辰,無羈有些惋惜,她最愛與阿爹一同在大漠里遛著馬看星星了。不過不行了,阿爹的墓她還沒得空去瞧一眼呢。
壑谷昂被朝廷三千精銳誅殺,哪里能得什么尸首,不過是大漠上一只孤零零的衣冠冢罷了。
也是可笑,朝廷對(duì)邊疆不管不問,于闐民眾受累至極,是阿爹想著與匈奴交易,才得留于闐民眾一絲生機(jī),沒成想……竟被判通外敵,直接誅殺。
還記得那一夜,她走了好久的路。可大漠漫漫,遼闊又隱秘,根本走不完。阿爹讓她騎著馬先行,她不愿,最后還是被綁在了馬上離開的。
那一年她十二,她記得清楚,視線的盡頭是踏碎她阿爹的鐵馬金戈。長安人日夜歌舞升平,哪里能知道都城里的歡愉是建立他們這些人的尸體上!無羈的心涼涼的,像那夜月下的冷光,一如現(xiàn)在這般。
“你到底叫什么?”
無羈問他,瀾滄起身行禮道:
“末將蒼梧拜見廣陵公主。一會(huì)兒行路時(shí)恐怕還要給您上枷鎖,望您見諒?!?p> 蒼梧遞來一袋酒,酒里有藥,就如幾天前瀾滄遞給她的那袋一樣。
許是一切早都有定數(shù)了,從那日胡楊林第一次相遇就定下了!
無羈沒有反抗,她喝了。反正她馬上就要離開這個(gè)令她耽兮狂兮的大漠了,沒必要也懶得反抗。
就這么走了嗎?怕是再也見不到大漠的夕陽了吧。還怪懷念的……無羈心想。
她歪在馬車?yán)铮]上眼全是阿盟那些與她一同拼過命族人。可她算哪門子族人呢?如今的阿盟惡徒九年前也不過是逃命至此的孩子。她本就是中原的公主、當(dāng)今圣上的親侄女。她也不叫無羈,她叫陵兒,是長安城里的廣陵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