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做了夢吧。
是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有她父王母妃,一還有她沒有嫁去北荒的阿姊。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他們一家人在庭院里嘻嘻笑笑,就在那棵桂花樹下。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才六歲吧,那時皇爺爺還沒有臥床不起,她最喜歡的皇叔總會把她高高舉起來讓她騎脖子。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的不真實,讓人一碰就碎。
無羈醒了,眼角還噙著淚。第一個見著的人卻還是那個溫潤如陽的男人,但他卻是個叫蒼梧的將軍。
瀾滄早死了,就死在大漠,死在她的劍下。她在心里不斷提醒自己。
蒼梧問她要不要喝水,說她已經(jīng)睡了三天了,馬車也已行至嘉峪關(guān)馬上就要進(jìn)入中原境內(nèi)了。
無羈閉上眼,說自己餓了想喝湯水。將軍笑了笑,轉(zhuǎn)身撩袍去為她準(zhǔn)備。
可她的瀾滄早死了,被她親手殺了,她不停地提醒自己。
馬車途中又停了三四回,耗了一個多月才抵達(dá)長安。這是蒼梧怕她身子吃不消,可無羈只覺得慢。
從于闐到長安,她單槍匹馬半個多月就能到。但她忘了,八歲的她被阿爹帶著足足跑了三個月。
長安貌似比之前更繁華了。蒼梧說還會更繁華,因為沒了匈奴和阿盟,絲路貿(mào)易只會更暢通。他還說日后她是公主,不必為惡徒攬責(zé)任。可她斬殺商旅數(shù)年,劍下從未留情,若阿爹他們是惡徒,那她又算什么,蒼梧這些人又算什么呢?
進(jìn)了宮,宮里人足足讓她歇了兩日才去面圣。面圣那日,宮人特為她選了一身金縷霞衣,奢靡至極,可她還是覺得這顏色不足大漠上的好看。沒有生氣,就如這宮里的每個人,恭恭敬敬地站著、服侍著、等著主子們發(fā)號施令。
可笑,可笑至極。
她捏了捏懷里的匕首,學(xué)著宮人們的樣子恭恭敬敬地走到了清思殿,而后叩首行禮,說拜見陛下,望陛下萬萬安。
頭飾很重,她不習(xí)慣滿頭珠釵步搖,也討厭金片玉珠在耳邊玲瑯作響的聲音。還是駝鈴好聽。她想回大漠了,周遭的一切都那么陌生,與她的本性格格不入。
就在她煩悶至極,突然一道聲音從殿堂內(nèi)從龍椅上從那個人薄而微抿的唇里傳來,在她的耳邊如水波一般滌蕩開來。
“小陵兒回來了?”
是啊,她回來了,要來取你的狗命了!
“是,陵兒回來了?!睙o羈恭恭敬敬地頷首行禮。
“啊……多久了,自那日起,幾年了?”
“回陛下,九年了。”
“九年了……還記得宮人說到處尋不到你,曾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龍椅上那一抹明黃突然站起來,向她慢慢走進(jìn),然后填滿她的眸光。
這曾是她最喜歡的皇叔?。阉e起來讓騎脖子,會帶著她滿皇城地轉(zhuǎn),會給她買母妃不讓吃的糖葫蘆,會給她講故事帶她放風(fēng)箏,會帶她騎馬,每次征戰(zhàn)回來還會給她和阿姊帶好多好玩兒的東西……
可她最喜歡的皇叔啊,卻因為權(quán)欲的渴望殺了她的父王!殺了他自己的親哥哥!
她無羈的指尖在垂下的衣袖里輕捻,開了匕首。
“你是不是恨極了朕?所以才在外邊躲了朕九年?”
躲?如果屠殺商旅是躲,那她確實明目張膽地躲了九年。
“可朕是皇帝?!?p> “皇帝?難道不是弒兄得來的?”
“朕沒有弒兄!”
“那我父王為何去了宮里一連三日沒有任何消息,到最后竟然是暴斃而亡?”
“朕沒有!先帝去世,我是接到密函才從北荒趕來,等見到兄長,他已經(jīng)去了。”
“可父王的密函上說你在,不然父王怎會去!”
皇上的眼神霎時黯淡,他望著無羈,滿眼的心疼無無奈。
“小陵兒,你還小,皇位廝殺的慘狀你不曾見到……”
“我要一個事實!我父王究竟是如何死的?”
“暴斃?!?p> “我不信!你騙我!”
無羈抽刀一個箭步將匕首抵在了他的喉前。一眾侍衛(wèi)將她二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為首的正是蒼梧將軍。
“我要一句實話!”
“不可傷及圣上龍體!”
“朕就是實話!”
“我不信!”
來自匕首的壓迫越來越近,四周的包圍圈也在逐漸縮小。無羈將刀架在皇帝的脖子上,而皇帝卻大袖一揮斥退了那些亮起的長劍。
“退下!朕與親侄女講話,也有你們搗亂的份!”
無羈剛動的殺心,卻被眼前人一句話給澆熄了。她將匕首撤下,扔到了蒼梧的腳邊。
“你若怕死,最好給我戴上枷鎖,不然我殺你如捏螞蟻!”
無羈眼里的剛強(qiáng)是他從未見過的情緒。他不知道這個當(dāng)年只有八歲的孩子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你的手最好干凈,若是沾上我父王一滴血,我定要你償命!”
一行人將無羈拿下,剛解下沒兩天的枷鎖又重新戴了上去。蒼梧將她護(hù)送回了棲梧殿里,那里有宮人服侍、端茶倒水的,也用不著她自己親自來。
“你何苦呢?想弒君你不要命啦?”
無羈白了他一眼,而后將頭埋到雙膝里,誰也不理。
她想大漠了,她想回去了,她想阿爹了,想那些待她如親妹妹的兄長姐姐們了??蛇@些人啊,早都喪命于朝廷的鐵馬金戈之下了……
一連幾天滴水不進(jìn),她病倒了。小臉燒得紅彤彤的,像是烤爐里的炭火。不出一個時辰,全長安城都知道剛找回來的長陵公主病了。
皇帝連忙命了一眾太醫(yī)前來診治,就連在長安街道例行巡視的蒼梧將軍也趕了回來。
偌大的棲梧殿此刻卻擠滿了人,端水的、煮藥的,來給拜見的人倒茶服侍的,來來往往,每個人都行色匆匆。
無羈燒的迷糊,躺在床上直嚷嚷想回家。特來服侍她的是她還未曾見過的中宮皇后。一睜眼無羈就懵了,盯著皇后止不住地掉眼淚。
“母妃?母妃你怎么在這呢?”
“那……我是回來了嗎?”
“母妃,父王回來了嗎?阿姊呢?都回來了嗎?”
皇后對于當(dāng)年的事略知一二,但礙于宮里對于此事的禁令,她不敢多想,只能趕緊接過無羈的手,哄著她。
“都來了,都回來了?!?p> 無羈聽到這話才松了口氣。她乖乖地躺下,滿臉欣慰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p> 皇后趁端藥的空隙偷偷拭去了眼淚,然后吹涼了一口藥,遞到無羈的嘴邊喂她。
“乖,喝下藥就不會難受了。”
無羈喝了一口又一口,知道那一碗藥被皇后喂得干干凈凈。然后,她扯住皇后的衣角,說什么也不讓她走。
“母妃,你不要走!陵兒害怕,你陪著陵兒好不好?外面都是血……你不要走!”
當(dāng)年太子入宮面圣被奸人所持,宮里宮外大肆虐殺。即使后來圣上從北荒趕來,也沒能及時挽救局面。沒有人料到還有位公主活著。
皇后也是生養(yǎng)了兩兒一女。她不忍心,留在了棲梧殿陪了無羈一夜。
那日后,皇后還有一妃一嬪分別照料了她三天三夜,廣陵公主的燒才退了。過了幾日見她氣色好了,圣上又趕緊命人帶她去了后花園。那里有顆桂花樹,正是當(dāng)年太子府里的那一棵。
無羈一眼就認(rèn)出了它。
這棵在夢中橫亙數(shù)年的桂花樹,承載了太多歡愉的,也見證了那場腥風(fēng)血雨的桂花樹。
她想阿爹了,她想念大漠里的胡楊了。她好想摸一摸剛出生的馬駒,搖一搖駝鈴,揉一揉駝峰??墒遣荒?,她現(xiàn)在在中原,在長安城,在皇宮里,就在這棵桂花樹下。
“走吧,”她說:“我看過了,帶我去吃點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