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因為沒有宿醉,我的頭腦清醒得很,夜子姊姊來到我的房間攙起了還在趴著的鶴。
她是穿著家居的休閑服飾,將長發(fā)扎成馬尾垂在左肩上,也沒有化妝,可以看到鼻梁邊上還有一兩顆痘痘,稍顯稚嫩,不過卻是已為人婦的感覺,她優(yōu)雅地抬起鶴那結(jié)實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顯然是有點低估鶴的重量了,嘗試了一兩次之后,才終于勉強地抬起他。
中途我想幫她搭把手,她微微地向我擺擺手,示意不用幫忙。
就這樣攙扶著鶴亦步亦趨地走著,幸好她穿的是平底鞋,不然要有點吃力吧,鶴應(yīng)當(dāng)是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神智還不清的時候,他是不能自己站立行走的。
也沒有和他道別,這次以后,我不知道以后還能在什么時候再見到他,只是望著兩人和睦安詳?shù)刈咧麄兊谋秤帮@得單薄而又充滿了幸福。
外面的司機打開后面的車門,兩人最后乘著車離開了。
今天罕見地沒有看到嫂子化妝,其實即使不化妝,她長得也還是可以的。
暑期結(jié)束以后,嫂子還要去完成學(xué)業(yè),按照年齡,她已經(jīng)到了可以結(jié)婚的年紀(jì)了,不知道出于她自己的意愿,還是別的什么人的指示,選擇繼續(xù)上下去了,他們兩人終是要在一年后完婚的。
看著那輛車遠去,在路的盡頭變成一點,我心中產(chǎn)生了些許感動。
鶴其實并不孤單呢,無論如何,他的妻子是那樣的愛他,那樣的關(guān)心他,即使所有的事物都在他的對立面,也總有一人站在他的身邊。
但是,對于緋櫻夜子這個個體的存在,就顯得有點可憐了。
霓虹的社會趨勢迫使了女性難以做自己的事業(yè),而且大多都會選擇做家庭主婦的,這相當(dāng)于奉獻了一大段的人生在婚姻上,而在循規(guī)蹈矩的大家族里,這確是畸形的正常。
我難免感嘆,這確實是一種奉獻的愛吧。
換成國內(nèi)的女性,大抵是無法接受的,更遑論?dān)Q的家族背景還是黑灰色的,大多正常的女性,得知這一切,恐怕也會退避。
畢竟,沒有哪個女人會想要自己的丈夫哪天橫死街頭。
而我最欽佩夜子姊姊的一點,還是她愛的并不是鶴的財富和地位,而是鶴這個人而已。
我不清楚鶴在學(xué)生時代的想法,為什么不能好好把握這段關(guān)系,或者培養(yǎng)感情呢?
也許這也是在他抗?fàn)幍姆懂犞畠?nèi)吧,他無論如何都希望找個平庸的女人,過完平淡的一生,只是正常家庭的女性,怎么會絲毫都不排斥他的背景呢?還是他最終也沒有找到,那種愛他的程度能達到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昨晚和他在桌前飲酒,電視在投屏NANA,拉開的窗簾顯現(xiàn)的夜景,像是一副畫,一輪明月,周圍也沒有幾顆星子,卻顯得格外的亮。
為了迎合氛圍,他特地帶的幾瓶米酒和精致的小杯子,而沒有選擇我日常喝的蘇格蘭威士忌,穿著他高中時期的和服,顯得有些小了,我自然也是配合他,穿了他買給我的和服。
正好也是小桌子,我倆坐在地上,飲著酒,昨夜星辰是很小很少的,我因為扮演著傾聽者,所以自然也會注意這些微末細節(jié)。
他還是在臨海時期的長發(fā),有點雜亂,微微有點卷,像是電影里小栗旬的長發(fā),只是沒有掏光兩側(cè),所以顯得繁雜且厚長,尤其是低頭點煙的優(yōu)雅姿態(tài),和這美妙夜色互相襯托,自有一種頹廢且美膩的感覺。
那個場景,我一直都忘不掉,混雜著月色,他露出的溫柔微笑,就連小栗旬那種耐抗的顏值都好像有點難以企及,我始終相信,精神的強大才會造成美艷的面容,見到那個場面,還是感嘆這話說得的確很有道理。
后來他喝得逐漸有點多了,我在公寓的存酒幾乎都喝得七七八八了,我們已經(jīng)不是很在乎電視上的畫面了。
我只記得那時的情景,卻沒有怎么聽他的傾訴,因為實在是太美了,就像是燃燒生命而出現(xiàn)的美麗景象,那種凄婉哀怨的感覺,從一個男人的身上出現(xiàn)。
因為座位不同,才會有這種感覺吧,因為電視在墻上,而我面朝窗口,鶴則是背對著窗口的,看電視是要微微轉(zhuǎn)頭的,因為有那畫卷般的美景襯托,才會顯得那么美麗吧,恨不得用一些長存的東西記錄下來。
我心里雖然這么想著,但最后我還是忍住了想要拍照的欲望,
他拿起了威士忌酒杯,就是那種有些粗寬的杯子,將酒液送進了嘴里,喝得是有些豪邁了,不免沾濕了胸口和服的邊,和服裸露著他花色的紋身,而紋身之下,是他那宛如白玉的肌膚。
這里我無法做出很好的形容,就引用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容止一篇中形容嵇康的句子,“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p> 一種很完美的醉態(tài),換成是我的話,是望其項背的。
雖然他很喜歡嵇康,但就性格感覺,他更像衛(wèi)階,那個被看殺的美人。
就是他灌酒的速度確實很快,而我則是狡黠地沒有一直喝,他的酒量大約是我的三倍有余,而昨夜,他又是敞開來喝的,所以優(yōu)雅之中多了份豪邁和爽利。
我這個人,對于美是有偏執(zhí)的追求的,所以我時常會通過長相和形態(tài)來勾畫人物,這也是寫作特色,也是核心的思想,當(dāng)然也有一些淺陋的美學(xué)感知。
而那份景象,則是永遠地銘記在了我的腦內(nèi),那并不是一個人的美那么簡單,而是超脫現(xiàn)實的感覺,因為能力的有限,這里要借用夏目漱石隱喻告白為“月色真美”,而描述這樣的景象,大概也需要這樣厲害的思維。
因為超脫了人的意志和情感,轉(zhuǎn)而藉由周身的意境來進行總體的涵蓋,且賦予更高的美的價值。
總之,就是這樣的存在,而產(chǎn)生讓我無法描述的痛苦感知,很大概率還是因為鶴強大的人格魅力吧。
將他的一切濃縮在那一瞬的美景之中,則顯得他光芒四丈。
而之前,也有和人月下飲酒的經(jīng)歷,不過是和段瑞的,他那個人,就很難讓我有這么深的感覺了。
我自然不必為了吹捧鶴而貶低自己,以及段瑞,但我們畢竟并不像是鶴那種品行極高的人,相比之下,遜色太多。
鶴沒有那種普度眾生的德行,所以他成不了圣人,但卻在他所局限的立場上做到了極致。
我覺得他像是晚櫻,不像春之來臨之際,眾櫻爭放的膚淺花種,而是在一眾同類瀕于凋零的時候,含蓄地開了起來,既嬌艷又不瘟不火,又像是不愿意走,卻點燃了生命,只開在這么一時。
他的活法符合了大多數(shù)霓虹人的審美,即短暫卻美到極致的事物。
當(dāng)然,我這里完全是想稱道在臨海階段的他,他的反抗和最后的返璞歸真。
我忘不了他看向電視機里NANA的表情,大概他也想過那么絢麗的人生吧,能夠為了理想和愛,過完一生,即便像蓮一樣,死在了人生的中途。
投胎真的是門技術(shù)活,或者說,被命運眷顧真的是很難的。
像鶴這種被命運玩弄在股掌之中的可憐人,大多數(shù)的時候只能循著命運的軌跡做出選擇,失去自我,被命運和欲望拉扯,看著渴望的事物遠去,而留在深淵的腳底,惆悵著,羨慕著。
鶴從未生氣過,但露出落寞和不甘的表情,我卻見過幾次。
他不像那些改變不了的人們無能狂怒,給周遭的人們帶來麻煩,他總是背負著一切,然后露出溫柔的微笑。
我不覺得他會說出“你好,世界?!边@種話,但是他確實給了我指向和動力。
而我卻不像畫中人,我顯得黯淡且多余,因為一點挫折,立刻崩潰于色,借酒消愁,陷入惡性循環(huán),讓所有人擔(dān)心,憂慮。
無疑,我這樣的舉措,顯得丑陋,顯得難看。
臨近離開,我又去了幾次香田的會所,還有在大阪時的牛郎店,京都花江月治的店里,不為了別的,即使萍水相逢,他們也是我在霓虹遇到的人呢。
幫他們沖了些業(yè)績,香田之后也沒有找到男朋友,她本來學(xué)的是舞蹈專業(yè),我其實比她小很多來著,之后她為什么去陪酒了,我實在是不太清楚。
這也和霓虹那種高壓的社會有關(guān)吧,我和她的交集還算比較多的,她確實曾在我的面前,穿著和服翩翩起舞,展現(xiàn)了別樣的魅力,青春,美艷,婀娜多姿,她確實是個能讓人醉倒的女孩兒。
我之前有和她游玩過霓虹夏日的祭典,自然是有那些撈金魚,吃蘋果糖,還有綢魚燒的地方,她那時在人群里像個小女孩,這些都是她從小到大都玩不膩的。
想來,如果她知道我的真實年紀(jì),恐怕就有點不知所措了,我可能確實長得成熟了些。
但是我最終沒有和她發(fā)生些什么,甚至連交往都談不上,礙于我的心理障礙,以及我對于芡的忠誠,所以沒有。
鶴給我的支票兌的錢,最后就花在了這些上面,花得七七八八,雖然也算是有點節(jié)約了吧,但給的也不是很多。
鶴也是照顧我的心情,首先,我還沒有穩(wěn)定的收入和霓虹這邊的約稿,其次如果錢太多的話,也難免會讓我心里產(chǎn)生些壓力。
鶴在這些細微之處做得讓人舒服,真真一個溫潤君子的樣子。
我怕是一輩子也追不上他了。
因為鶴將機票給我了,所以我知道時日無多了,送的機票是到臨海的,還有一個人陪我去,那是他從小到大的仆從,作為臨海一系的接頭人。
桐本鄭雄是有接觸國內(nèi)力量的想法的,他的野心從這里看來,是大到?jīng)]邊了,不過,這些都不是我考慮的。
鶴到最后,爭取到的,就只是安排自己的人,至于和我們這一系的長輩有什么往來,就要交給稚哥了,想來,當(dāng)初稚哥結(jié)交鶴的時候,就有了分寸和想法。
不過按照黎老爺子那個暴脾氣,恐怕一時之間沒什么可能。
畢竟是那個年代的人了,而且黎老爺子還是舊時代的殘黨遺老,當(dāng)初對于霓虹的摩擦,恐怕只多不少。
黎老爺子也七十多了,他出生的時候,正是最不愉快的時候,他小時候就是滿目瘡痍的時代,源于老一輩根深蒂固的想法,即使是懷著單純的生意交往,都會嚴(yán)詞拒絕。
當(dāng)然鶴也有其他的想法,就是我在霓虹出書的事宜還要有人能聯(lián)系我才行,如果出刊之類的,我要提早有準(zhǔn)備,畢竟寄送的時間什么加起來,我不能像本土作家一樣悠哉悠哉的。
最終,我的書的署名,用的也不是桐本知鶴這個名字,我有些遺憾,他的那個書童樣的仆人,還在組里負責(zé)一定的職務(wù),只不過,鶴大抵知道他的秉性,所以趁著還沒有完全握有權(quán)力,將那人送出去,過些安穩(wěn)的日子。
這也是他的一份善心吧。
那人名叫高木勛,鶴讓他在最后幾天,住到了我的公寓里,算是搭檔了吧,他會負責(zé)我這邊的情況。
也算是我未來編輯的接頭人了,勛是那種沉默寡言的人,而且有點膽小,作家的身份自然不是他,而是鶴另外一個熟悉的人,只不過那個人和桐本家沒有關(guān)聯(lián),未來一切名聲都承載在那人身上,而我頂多是個弄稿子的人吧。
不過錢都是由那人交給高木勛,和其他什么的款項和財務(wù)都是交給高木勛的,然后由勛轉(zhuǎn)賬給我。
也許這樣看起來會有點不甘,畢竟成就和名聲都不是我的,但我并不怎么在乎,在我看來,有人看我的書,能夠暢銷,給人產(chǎn)生些對世界不一樣的看法,對這個世界有一些貢獻,最后能夠靠著稿費維持我以后的生活,就是我寫書的所有目的了。
這套流程有點搞金融的套路,有那種詭異的感覺,不過,鶴懂得比我多,而我做的就是,信任我的好兄弟就好。
不過這般麻煩,我這邊的要求也有點高了,必須得做到高產(chǎn),才能讓那邊保持正常的感覺。
而我其實對于這種事,還是非常樂此不疲的,我的目標(biāo)就是寫到死嘛,有點壓力,才能到達卷帙浩渺的地步。
這也是我直到現(xiàn)在,仍然在肝許多短篇的原因了,大的目標(biāo)沒有,要取得的成就也因為現(xiàn)在與世無爭的心境,沒有什么野心了。
筆名最后也定了,叫做月光洛,很沒意義的堆砌拼湊,不過也就是一個代號罷了,短篇里部分回憶錄什么的,名字過于麻煩,以及書中的筆名,最后用的是倒吊者。
也是有營造出神秘的感覺,因為我的真身其實不在霓虹,而那個空殼貍貓要做的,就是裝成一個神秘的作家罷了。
訪談什么的,和編輯開會之類的,所有的全部沒有,如果實在要緊,還要我來安排他如何做。
他當(dāng)然也不可能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比如搞些什么小把戲之類的,還有鶴的桐本組呢,他那么搞,只會自取滅亡罷了。
更何況,他還是由鶴選出來的。
那天早晨,大約八九點吧,我和勛乘著汽車在很早的時候,到了大阪機場,更早的在昨天,其實還和京都的朋友們一一道別了的。
勛到現(xiàn)在還只能用日語交流,還有一些關(guān)西腔,我沒什么辦法,也懶得磨煉我日語能力了,就索性用手機交流了,自然有翻譯軟件。
勛到臨海之后,將去的地方是十一區(qū)的日式料理店,對,那里是曾經(jīng)用來監(jiān)視鶴的一個點,他自然也是去那里熟悉了。
我將我的聯(lián)系方式還有凌姐的家庭住址和電話寫在了紙上,囑咐他怎么樣聯(lián)系。
他做事細致認(rèn)真,將紙條好好收在錢包里,在坐飛機的時候還和我談了好多細節(jié)。
他顯然如果不是家庭原因,也不會在桐本組了,他實在不適合干黑色這么個骯臟的行業(yè)。
這是我和他交談了許多之后,得出的結(jié)論。
可以說,鶴對于我的這些方面,安排地極其細致,可見他的用心。
在上飛機前,就打了電話,讓稚哥接機了,即將回到了臨海,我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雖然感到輕松,但一點都不覺得開心,心情還是有點低落的。
臨行前,看到鶴不舍的表情,我的心里多少還是難過的,抽痛了那么一下。
鶴和嫂子沒有直接送我到機場,而是在機場前的一段路分開了,我們還是走了一段的。
我和鶴沒有怎么交談了,之前那放縱且美好的一夜,他說得太多了,以至于,我要走了,他再難說得那么多了。
我強忍著淚水,和他揮手告別了。
其實今天早晨的風(fēng)還是蠻大的,我轉(zhuǎn)過身,將手豎起,擺了擺,留下了一個我自己覺得很帥的背影。
沒想到,轉(zhuǎn)頭的一瞬間,風(fēng)就將我的頭發(fā)糊在了臉上,擋的嚴(yán)嚴(yán)實實,看不清前面的路,而我又是迎風(fēng)淚的體質(zhì),于是就是一個像披著頭發(fā)的貞子(沒那么長,但是遮住了整個臉),還流著怨恨的淚水的既視感。
沒想到,故事的結(jié)尾卻是以這么搞笑的方式草草結(jié)尾了,唉,現(xiàn)在想想,都忍不住要找個地洞鉆進去。
——時八月二十七日大阪飛機上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