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賢侄!初陽!”張旭剛幫著老瘸子擺好藥攤,就聽到身后有人呼喊。張旭回過頭,看清楚喊他的人,臉色僵了僵,用手將衣衫下擺用力扯了扯,拱手道:“呂世伯,多日不見,您可還安好?”
“哎呀,賢侄好久不見,怎么也不見來我店里玩,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你就當(dāng)還是你家的店鋪,該來玩就來!跟我別客氣。”呂貴富笑瞇瞇抓著張旭的手道。張旭有些不自然的將手從呂貴富手里移出來,道:“世伯說笑了,店鋪賣給了您,就是您的,更何況旭學(xué)業(yè)繁忙,抽不開身來?!?p> “你家那幾家鋪?zhàn)邮钦娴暮?!如今在我手里雖然啊能掙一個(gè)錢,但是完全比不了在你爹手里的時(shí)候。你爹,牛!我呂貴富,服!”呂貴富一邊口沫橫飛,一邊豎著大拇指說到。
張旭何嘗聽不出來他這是在諷刺自己受不住家業(yè),在父親手里生意那么好的鋪?zhàn)?,到了他手里,卻生意慘淡。但是也不好發(fā)作,只得勉強(qiáng)笑道:“先考會做點(diǎn)生意,但是又如何比得上世伯,世伯乃正堯城商界巨擘,人中龍鳳?!?p> 呂貴富笑的胖臉上的肉擠到一堆,只能看到一堆肉里射出兩道精明的光來,嘴上仍是說道:“哪里哪里。啊,我忘了問,賢侄忙于‘功名’,如何抽暇來此?這種市場魚龍混雜,啥不干不凈的人都有,臟得很!”故意咬重“功名”二字,說的時(shí)候呂貴富還捏了捏鼻子,仿佛這旁邊真有啥骯臟到讓人一刻也待不下去的東西。
“我來陪劉伯賣藥,世伯要不要看看我們的藥,都是上好品質(zhì)的藥!”張旭一臉一臉坦然道。
“賢侄哪里話,我不開藥鋪的,買藥何用,今日只是恰巧路過而已?!币贿呎f一邊打量著張旭,非要從那張白凈的臉上找出一絲窘迫來。突然,呂貴富像是發(fā)現(xiàn)了珍寶般道:“呀!賢侄怎么穿著如此短的衣衫便出門了,我看看”說著上手摸了摸張旭的衣服:“嘖嘖嘖,這布料可不像新的,倒像是前十多年的舊料,賢侄還真是又孝順又節(jié)儉,難忘亡父啊!”
張旭還未開口,倒是一旁始終沉默的老瘸子聽不下去了:“這位老板這么清閑么?我這兒還做生意呢,不買藥請往別處,您這么一大堆肉,別杵這里嚇跑老頭子買主?!?p> 呂貴富還想說什么奚落的話,但是聽到老瘸子的話,臉色一青,向張旭道:“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事,下次再跟賢侄敘舊?!?p> 呂貴富前腳剛走,后腳便有人買了他們的藥,這折騰一早上,到了午飯時(shí)間,張旭二人去了常去的一家面館,一人要了一碗面。
“小崽子平常不挺能說嘛,說你一句你各種道理,今天在那呂貴富面前,咋嘴巴跟被泥糊住了似的?!?p> “看到他那副市儈無恥的嘴臉,我總是能想起我父親那殷殷期盼的眼神,我對不住我父親,家里的店鋪房產(chǎn),甚至連祖宅都在我手里敗光了?!闭f完抬起霧蒙蒙的眼睛,望向不遠(yuǎn)處的一座宅院。那宅院是張旭祖上傳下來的,傳了八九代,到他手里就成了別人的。張旭每次進(jìn)城都要來這個(gè)面館坐一坐,看一眼那宅子,想著有一天,能買回來。
老瘸子拍拍他的肩膀,難得的溫聲道:“孩子,那不怪你,當(dāng)時(shí)你爹那個(gè)病,每天都得名貴藥材吊著,你也沒辦法,你爹也不會怪你的。住不了城里的大房子,咱爺倆鄉(xiāng)下的那桃林也不錯(cuò)?!?p> 聞言,張旭覺得心里一暖,老瘸子看起來總是喜歡數(shù)落他,但是他覺得這些年,多虧了有老瘸子,他才不至于太苦。
張旭母親在他十歲那年去世,他父母鶼鰈情深,母親一走,父親也終日酗酒,日漸消沉。張旭不善經(jīng)營店鋪,家里鋪?zhàn)淤r了很多錢,積蓄大半折了進(jìn)去。后來,他父親身患重病,只能靠名貴藥材養(yǎng)著,剩下不多的一點(diǎn)積蓄全買了藥,后面實(shí)在沒錢,他又不忍心棄父親不顧,就只好變賣家中店鋪房屋,幾家上好店鋪,被那呂貴富半哄半騙了去,宅子被一名告老還鄉(xiāng)的官員買了去養(yǎng)老。
再后來,陰差陽錯(cuò)認(rèn)識了老瘸子,老瘸子可憐他父子二人,便經(jīng)常送一些藥材給他,就這樣過了大半年,張旭父親還是沒撐住,撒手人寰,留了他孤單一人在這冷落人間。
父親沒了,家也沒了,老瘸子便收留了張旭,讓他在自己家里讀書,供他讀書考試,只要求他順手教一教幾個(gè)桑榆村的孩子。
吃完了面,老瘸子從懷里摸出一點(diǎn)銀子,扔給張旭道:“去給我打點(diǎn)竹葉青回來,順便給你自己做一套長衫,大小伙子了,好幾年沒做新衣服,不像話,過幾天我還要帶你去給你相媳婦呢。”
張旭話還沒出口,老瘸子抬腳就走,“快點(diǎn),趕天黑還要回家呢,我在前面茶棚等你?!?p> 張旭拿著銀子,先去城南的一家酒坊打酒,老瘸子最喜歡喝這家的酒,老是說這家的酒有別人釀不出來的味道。張旭聽他扯的玄乎,自己也喝過幾回,就是品不出來老瘸子說的“味道”。
張旭想自己現(xiàn)在穿不到長袍,平時(shí)在村里教書讀書,也不出去見人,重要場合有嚴(yán)懿送的衣服,這長袍價(jià)格實(shí)在高。有這錢,夠老瘸子喝大半年竹葉青了。張旭還在酒坊門口糾結(jié)要不要去做衣服,就被喧嘩聲打斷了思路。
“快走快走,快去看熱鬧?!?p> “什么熱鬧?為啥都往府衙門口跑?”
“府衙今天有大熱鬧!戲臺上都編不出這么精彩的戲!”
“誒?那你說說唄?!?p> “我聽說呀,學(xué)政大人的公子,看上一個(gè)村野丫頭,想買回家里做妾。這丫頭的老子不愿意把女兒送到他家去,就硬氣的拒絕了。這學(xué)政公子肯定不愿意,就差人打了這老頭一頓,捏造了一張賣身契,強(qiáng)行讓父女倆摁了手印。這老頭不服,就告到了縣衙,縣里不敢管,就又告上了府衙,府衙倒是受理了。只不過府尊大人把那丫頭判給了學(xué)政公子,那老頭氣不過,當(dāng)場氣死在公堂上。這會兒那丫頭正在府衙門前哭訴呢”
“唉,也是可惜可憐吶!”
“這有什么,這世道不就這樣,官官相護(hù),小老百姓想告官,想申冤,比登天還難,開開心心看戲就得了??熳撸砹伺率勤s不上好戲。”
張旭聽完兩個(gè)路人的談話,也算是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也朝著府衙趕去。
“冤枉吶!蒼天?。『翁幙缮暝????!”
“我父女犯了什么錯(cuò),造了什么孽,要受這樣的禍?”
張旭趕到府衙前時(shí),府衙大門緊閉,只有一十六七歲的女子撲在一具尸體旁哭訴,旁邊還有一大群人圍著看,邊看邊指指點(diǎn)點(diǎn)。這時(shí)人群中出來一個(gè)錦衣公子,身邊還帶著五六個(gè)人,上前道:“小蘭,我對你是真心的,你又何必這樣讓我難堪,你若一早從了我,又怎么會有這種事?你快隨我回家,我們今晚就洞房?!?p> “啪?!甭牭竭@話,原本撲在尸體上哭的女孩,抬起頭就給了錦衣公子一巴掌。
“呸!趙潞,你也配當(dāng)人?你這種狼心狗肺之徒,我恨不得啖你肉,飲你血!”說著往男子身上撲咬去,男子身邊的人趕緊上前抓住女孩。
“你這蕩婦,給臉不要臉,別不識抬舉,本公子看上你是你的榮幸?!薄皝砣?,給我?guī)У礁锶??!?p> “住手!”嘈雜的人群中響起一道清朗聲音。張旭從人群中站了出來,出言制止。
“你們眼里還有沒有王法?有沒有公道?在府衙門前就敢如此造次,當(dāng)真以為無法無天么???!”
“喲,我以為出頭的是只什么鳥,原來就你這么一小子,快滾,今日本公子高興,不想與你一般計(jì)較。”
張旭清亮有神的目光緊緊盯著趙潞道:“小民今日只想替這位女子討一個(gè)公道,想問一問趙公子,這老人犯了哪家的王法,暴尸街頭,這女子又犯了哪家王法,親父受冤亡故不得葬,要受公子折辱?”
“你算個(gè)什么東西?也配向本公子討公道?一個(gè)老頭而已,死就死了,你還要本公子償命不成?本公子娶妻納妾,又有你什么事?哪里竄出來的東西,也配指責(zé)本公子?”
“來人,先給本公子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往死里打,讓他知道知道什么叫王法!”
被打倒的那一瞬,張旭看到了那女子含淚無神的眼睛,只心中痛苦難當(dāng),連身上的拳腳痛都一時(shí)感覺不到了,如果他爭氣一點(diǎn),別寫那么一筆臭字,如果他努力一點(diǎn),能做上官,這種事會不會少一點(diǎn),這樣受苦的女子,這樣平白無故含冤而死老人會不會少一點(diǎn)。
張旭只覺得麻木,默默受著,無動于衷,仿佛那拳腳不是打在他身上。不知過了多久,張旭抬起頭來。天已經(jīng)漸漸暗了下來,原本熱鬧的人群也已經(jīng)散去,那女子跟尸首也不知去了何處,只留下他跟那緊閉著的府衙。
張旭爬起身子,慢慢站起來,就著暮色,很平靜地盯著緊閉著的府衙,那緊閉著的門,像是隨時(shí)會張開的血盆大口,如果人被鯨吞下去,將會尸骨無存。
張旭面無表情的抖抖屁股上的土,一瘸一拐的去找老瘸子。
老瘸子很著急的在茶棚里等了一下午,想去找他,又怕張旭回來后找不到他,于是在茶棚跺著腳耐著性子等待。當(dāng)看到張旭的身影一瘸一拐慢慢挪過來時(shí),他氣的想破口大罵,想告訴這臭小子,他等了多久!但是當(dāng)他看清楚張旭那張?jiān)景變艨⌒愕哪樧兊谋乔嗄樐[的時(shí)候,他講所有話都吞進(jìn)了肚子。老瘸子不知道發(fā)生了啥,但他知道這小子又去替人出頭了,上次替人出頭胳膊被打折養(yǎng)了好幾個(gè)月,上上次替快餓死的乞丐買衣食,當(dāng)了自己唯一的一件長袍,上上上次……
“走吧,天快黑了,趁城門還沒關(guān),趕緊回家?!?p> 說完老瘸子就一瘸一拐向前走去,后面小瘸子跟在老瘸子后面一瘸一拐。直到兩道身影徹底被夜幕吞噬。
一路上張旭一言不發(fā),回家后便一頭扎進(jìn)自己屋里,老瘸子做了好了飯喊他不應(yīng),便盛了飯放到他門口。
張旭麻木的坐在床上,他活了二十八歲,從小讀書,從小便一心想踐行圣人的道,想看看圣人說的治世是什么樣,再不濟(jì),也要為一方父母,守護(hù)一方黎民。但是到如今,他無緣仕途,怎么努力都枉然,白天發(fā)生的事讓他開始懷疑自己,就算他為官作宰,真的就有能力護(hù)住百姓么,真的就能治國平天下么?
老瘸子一早上出門,發(fā)現(xiàn)頭天晚上放的飯菜,還原原本本放在那兒,就無奈,這倔小子啊,從圣人以來,出了多少大儒,多少讀書人,有幾個(gè)像你這樣,一心想要踐行圣人的道。即便有這樣想的人,也沒見有人做到。就連圣人自己,都是嘆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又何況你這么個(gè)傻崽子呢。
渡人君
可憐的小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