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碉樓院子里的陰涼地兒里,廖紅一陣目眩,一個個影像閃現(xiàn)在腦海中:一個流浪的巫師預(yù)言,小嬰兒出生,母親死去,小姨會成為未來的土司,但她會被長大的孩子殺死。母親臨死囑咐小姨,一定要親手將孩子送去別人家,一個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人家,從此兩人不要再見面。母親要小姨在自己死后代替她,做土司的女人。百般無奈的小姨卻也沒有舍得將孩子送人,以至于孩子被人偷走,土司也找上門來,逼她嫁給自己······
雖是在陰涼地兒里,卻感到久違的溫暖,和一陣陣干草的清香,廖紅熟悉這種味道,就像她知道,碉樓里向來是冬暖夏涼的。她忽然想哭,發(fā)出嬰兒的“哇,哇”哭聲,以便引起芙蓉小姨的注意,讓她那黑紅的俊俏的臉出現(xiàn)在自己的襁褓上方,“怎么了,寶寶”地為自己著急一番。
“你來了?!币粋€聲音從頭頂傳來,廖紅趕緊抬頭張望,就見一個女人的臉從二樓的一扇窗戶里探出來,黑紅的俊俏的臉,只是上面已經(jīng)溝壑縱橫,烏黑的秀發(fā)也被滿頭的銀絲代替。
“您是——”沒有說出后面的話,但是廖紅已經(jīng)了然入心,這就是芙蓉小姨,當年她并沒有死,土司的護院及時救起了她,還因為,最后時刻,當湖水埋沒了她的頭,她拼命掙扎時發(fā)現(xiàn),緊薅著她,要把她置于死地的那只手早已放開她,轉(zhuǎn)而努力地托舉她,想把她托出水面,卻因為自己沉得越來越深已經(jīng)窒息,漸漸失去了力量······
“你來啦,那就上來呀,我一直在等你?!绷渭t的心里翻涌起一陣熱浪,她仔細辨認上樓的路,順著女人手指的方向,很快來到了二樓,那個女人待的房間的門口。女人早已迎候在那里,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各自壓抑著內(nèi)心的激動,不知該做出什么動作。最終,芙蓉小姨伸出了她那兩只因蒼老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力氣的胳膊,熱烈地給了廖紅一個熱烈的擁抱,廖紅把頭深埋在那懷抱里,一股淡淡的檀香讓她安心,愉悅。
“小姨,”廖紅感到了抱著自己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
“寶寶,我一直在等你,我相信,我誠心地向佛,按時向佛燈供油,在我的有生之年,上神一定會讓我遇到你的,我的寶貝心肝······”
“小姨,你知道是我?”
“呵呵?!避饺匦∫掏瞥隽渭t的身子,進而捧起她的臉仔細端詳,任淚水不停地滑落,模糊了視線,又竭力睜大眼睛想看清:
“寶寶,我活了這么久,該見到的也都見過了,該明白的也都明白的差不多了,高原的風從來沒有拉下任何的氣息,每日刮過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角落,我作為這片土地上的土司,還有什么感覺不到。雖然我沒有了土地,沒有了我的人,可我還健康地活著,活得更通透,更自由。我每天只是禱告上神,最后一個愿望就是見到你,這樣我去見姐姐的時候,可以把你的情況告訴她讓她放心?!绷渭t漲紅了臉,訕訕地說:
“可是,小姨,你知道,曾經(jīng)是我,是我差點害死你啊,我,我······”芙蓉小姨慈愛地笑,打斷了她的話:
“寶寶,不是你,那不是你,那是我的一個劫,是上神幫我渡劫,多虧了那次湖水一溺,讓我明白了如何對待我的子民。那之前我太膨脹了,高高在上滋味讓我完全喪失了一個統(tǒng)治者最起碼的善良和誠懇,我視子民如草芥,隨意把他們的生命玩弄于股掌之間,我,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如果不是你——那個孩子,我可能會萬劫不復(fù)了。在冰冷的湖水里,我發(fā)脹的大腦終于冷靜了下來?!绷渭t仍不能從懊悔的心情里自拔,嘟嘟囔囔地說:
“小姨,小姨,我并不想殺死你,不想,我被氣糊涂了,后來,在湖里,我想托你離開來著,可是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寶寶,不要說了。”芙蓉小姨拉著廖紅進了房間,坐到一個鋪滿厚厚墊子的長椅上,把矮桌上的各樣點心往她眼前推,又去旁邊一個火爐上提過來一個冒著熱氣的茶壺,為廖紅斟滿一杯濃濃的奶茶,磚茶特有的香氣混合著甜膩的奶香直鉆鼻孔。
“小姨?!绷渭t覺得叫出這兩個字整個人都要融化了,芙蓉聽到呼喚,放下手中的忙活,坐回到廖紅的身邊,緊緊把她擁回到懷里。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的廖紅若有所思地盯著芙蓉小姨微微泛著棕色的光澤的眼睛說:
“小姨,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不知方不方便?”芙蓉小姨忍不住地笑:
“傻孩子,小姨這里還有什么不能回答你的,你盡管問。”廖紅低頭略想了一下,搜集了一下詞匯說:
“有一條裙子,血——紅色的裙子······”芙蓉小姨恍然大悟地笑著打斷了吞吞吐吐的廖紅說:
“啊,你說那條裙子啊,我被拉——哦,我進入湖里時穿的那條裙子啊,確實,那是一條罪孽的裙子,我本來很珍愛那條裙子,總怕有水濺到上面影響了它的顏色,誰知,我直接穿著它進入了湖水深處,等我被救起,醒來的第一件事還是先看那條裙子,誰知那條裙子浸了足夠的湖水,不僅沒有掉色,顏色反而更加鮮艷,生動,比人的鮮血還要濃重,渾厚。啊——”芙蓉小姨忽然看見廖紅的臉色微變,眉頭緊鎖,趕緊改口說:
“從我被救起以后,性情大變,不是順著寶寶你說,我從此真的愛民如子,凡事都為他們考慮,減了貢糧,把所有的土地低價租給他們耕種,再無傷害誰的事情發(fā)生。哦,那條裙子,我再未穿過,而是將它束之高閣,只在偶爾的節(jié)日或者心情好的時候才拿出來驗看一下?!绷渭t急急追問:
“那條裙子,現(xiàn)在還在您的柜子嗎?”芙蓉小姨不以為然地說:
“沒有了?!?p> “沒有了?怎么會沒有了?被人偷了?怎么會······”芙蓉小姨看廖紅著急的樣子,才認真地說:
“無非是一條裙子,身外之物,丟就丟了吧,我真的沒有怎么當回事,畢竟,也不是一條吉祥的裙子,主要是,我覺得,是上神收去了那條裙子,為了減輕我的罪孽,既然我自己不忍心銷毀它,上神就收走了它?!绷渭t不依不饒,接著追問:
“小姨,你好好想一想,還有誰知道那條裙子,誰,會偷走它?”看到廖紅這個樣子,芙蓉小姨才真的意識到問題沒有那么簡單,開始一本正經(jīng)地回憶著說:
“這條裙子一直掛在我內(nèi)室的柜子里,沒有多少人知道,我的貼身侍女,老姆,啊,對,我的兒子——”廖紅聽芙蓉小姨說到這,卻又停頓了下來,不禁催促道:
“小姨,你還有個兒子?你覺得是他有可能偷走了裙子?一個大男人偷條裙子干什么?給了他的情人?”芙蓉小姨慈愛地摟了摟廖紅,笑出了聲音:
“咯咯咯,傻孩子,你小姨我怎么會沒有兒子,我有五個兒子呢,前邊四個大的都長得膀大腰圓,丈八漢子,辮子長到了這里。”芙蓉小姨用手比劃著腰部,然后她又說:
“其實,我一直想要一個女孩,總是在佛前祈禱,懇求上神他老人家送給我一個女娃,上神一定是聽到了我的祈禱,我的第五個孩子雖然仍是一個男兒身,卻像極了一個女孩子的脾性,他從小就不跟哥哥們?nèi)ネ嫠?,總是膩在我的身邊,人也越長越靦腆、秀氣,雖然身高一米八以上,身體卻瘦的腰身盡顯。啊,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怪我,我總是在酒后或者開心的時候拿出那條裙子驗看時,讓他跟在身邊,我不止一次地跟他講這條裙子的意義,我說,這條裙子意味著權(quán)利,地位,這是一條土司的裙子,穿上它,就意味著穿上的人將成為土司,接過我的權(quán)杖,成為這片土地的主人。哦,當然——”芙蓉小姨望了一眼無意識地緊咬著嘴唇快咬出血來的廖紅,沒有往下說,又改口道:
“現(xiàn)在不同了,新社會了,我的土司寶座也坐到頭了,我后來就再沒有跟成易提起過這件事,寶寶你不要生氣啊?!甭牭杰饺匦∫踢@么說,廖紅忽然意識到,自己反應(yīng)有些過激了,她刻意想緩和一下氣氛說:
“小姨的這個孩子的名字,莫非是成功的‘成’,容易的‘易’?”芙蓉奇道:
“應(yīng)該是這兩個字吧,我聽先生好像是這么說的,寶寶你怎么會一下子就猜到了這兩個字?要不就是,正如先生所言,這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名字?”
“先生?”
“哦,為了讓成易多讀些書,不想讓他成為他幾個哥哥的樣子,字不識幾個,每天只知道打打殺殺。而且,我沒有讓他光學習藏文,專門鄭重地從幾百里外請了一位老先生教授他漢文,據(jù)說這位老先生還是前清舉人出身,因為看不慣官場腐敗才退隱回鄉(xiāng)。老先生接管了成易,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他改了這個名字。只是后來沒多久,老先生就以身體不適的理由離開了,不管我怎么用高薪挽留,他還是堅持走了。唉,可惜,我的成易失去了一個好老師,雖然后來我又給他聘請了好幾個漢文老師,都覺得不如這個老先生優(yōu)秀?!绷渭t故作輕松地說:
“好名字,這個名字選自唐詩《三月三日作》之句:海云成雪易,塞柳得春遲。此句詩的本意是為事物發(fā)展到一定的形態(tài)或狀態(tài),后引申為成功,成就?!住衷凇兑捉?jīng)》中有三個意思,變易,簡易和不易?!闭f到這,廖紅忽然意識到到了這個老先生的苦心,他不是想讓這個男孩子成功,有成就,而是想讓他“變易,不易”,這個老先生到底看到了這個男孩多么可怕的一面,才會煞費苦心,為他起了這樣一個名字啊。芙蓉看見廖紅忽然停止往下說,不禁疑惑地問道:
“寶寶,有什么不妥嗎?”廖紅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她也不想小姨擔心,于事無補,急忙接著說道:
“‘成’和‘易’這兩個字,都是唯美的字,廣泛運用于各種詩詞當中,能夠作為男孩子的名字,也會賦予了男孩一種唯美詩意的氣質(zhì)?!避饺睾蔚葮尤耍瑥牧渭t的眼神和含糊的語氣里立刻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她卻不動聲色,而是用不變的語調(diào)問:
“寶寶,那個裙子怎么了?惹禍了?”廖紅覺得,小姨是可以信任的,可以以生命來托付的親人,雖然,相隔了幾十年,相隔了了一輩子,但是她的小姨是可以信任的,所以,她毫無保留地把這次的任務(wù),他們遇到的問題,和“石榴裙”的啟示和盤托出,然后靜靜地等待芙蓉的回答。
芙蓉沒有立刻說什么,而是起身撥開火爐,又燒上了一壺新茶,回來坐定時,她似乎已經(jīng)下了決心:
“寶寶,謝謝你的信任,我的兒子我最了解,他會做出什么事,我大概能夠猜出來,畢竟,他的血管里流的是和我一樣的血液,怪只怪我這么多年來對他灌輸了太多的野心和仇恨······”
“小姨,”廖紅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輕輕叫了聲,不想芙蓉用手勢制止再說下去,而是接著說:
“寶寶,你可能會好奇,我是怎么當上這個土司的吧?”廖紅有意想換個話題,雖然她是這么著急,想弄清楚“石榴裙”的內(nèi)情,但她更清楚,著急是一點用都沒有的,她更不想讓芙蓉小姨傷心,聽小姨這么一說,她急忙點頭應(yīng)和:
“當然,我當然想知道那段時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避饺嘏牧伺牧渭t的肩算作接受,然后她講了起來:
“寶寶你的失蹤,使我丟下了最后一點脆弱,我以為自己會瘋,誰知我反而冷靜了下來,當天晚上,莫扎土司派人來布置婚禮,給我送來了嫁衣,我都欣然接受了,義無反顧地成為了莫扎土司的女人,繼你母親,我的親姐姐之后的莫扎的第五任妻子。在我們結(jié)婚的五年內(nèi),我為莫扎連生了五個兒子,讓他心花怒放,他忘乎所以地把我寵上了天。只是,他做夢也想不到,埋藏在我心里的仇恨的種子已經(jīng)悄悄發(fā)芽,爬出地面,正在茁壯成長······我暗地里收買自己的爪牙,這其實一點都不難,因為莫扎是一個暴君,一個魔鬼!我其實只是花費了很少的一部分莫扎給我的財寶,就收買了近千的兵馬,關(guān)鍵這些人都是莫扎的親信,他們可以把莫扎每日的一舉一動都匯報給我,甚至可以聽從我的命令,悄悄破壞莫扎的計劃,到了最后,表面上是莫扎在發(fā)布命令,內(nèi)底里卻全部是我的主意,我想讓他往東,他就絕對去不了西面。
在成易六歲那年,我動手了,我不能容忍我能控制的局面還由另外一個仇人在那里趾高氣揚地發(fā)號施令,而且,我一天也不想再看到這個人,這張臉在我的床榻安睡!那晚,吃過晚飯,下人來收拾走了碗筷和殘羹冷炙,破天荒的,莫扎沒有按照慣例去碉樓外的家丁營里轉(zhuǎn)一轉(zhuǎn),而是歪在圈椅里,舒服地抽著一袋煙,他的最后一袋煙。為了少費點力氣,我在給他端過去的茶里滴了點‘東西’,然后我就坐在床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著天,等待著藥性發(fā)作。過了個把時辰,他忽然說:
‘芙蓉啊,今天的飯里難道下了迷魂藥了啊,怎么我就這么困啊,光打哈欠了?!艺f:
‘應(yīng)該是放了吧?!麑徱暳宋业哪?,哈哈笑道:
‘真的放了呀,哈哈,芙蓉啊,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啊?!?p> ‘什么事?’
‘如果我死了,你會怎么樣?孩子們會怎么樣?’
‘能怎么樣?’
‘你們會不會被人欺負?我的孩子們會不會被遺棄在碉樓的外面去?’
‘像姐姐的孩子一樣,被抱出去送給別人?不知冷暖,生死?’
‘芙蓉,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恨我的啊,我以為,我對你這么好,你會把過去的事都忘了呢。’
‘有些事是過不去的呀?!?p> ‘那你會怎樣,怎樣對我?’
‘讓你去死,然后,我來做這個土司?!K于明白我不是在說笑,他掙扎地想站起來,卻一下子栽倒了,我冷眼看著,看著他慢慢地往起爬,使勁拽住床邊的一領(lǐng)床蔓,終于站了起來,我不慌不忙地走過去,把一個匕首用力扎入了他的右胸,又用力地拔了出來。我看著鮮血從那個血窟窿里由緩轉(zhuǎn)急地流出來,蔓延而去,我看著他恐懼地盯著自己身上的這個洞,徒勞地用手捂了幾下,就放棄了,他轉(zhuǎn)而看我,嘴巴動了動,卻沒有發(fā)出聲音,一點點地滑倒了下去。然后我回頭看見了床后現(xiàn)出的一雙驚懼的眼睛和大張的小嘴,成易一直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