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水始冰。水面初凝，未至于堅也。
地始凍。土氣凝寒，未至于拆。
立冬之后，寒風乍起，水漸冰、地漸凍，萬物開始凋零，百姓也要慢慢減少在戶外的勞作。地里的糧食早就晾曬完畢，收藏入庫，接下來該是莊稼人一年當中最為清閑的日子，俗話說的貓冬就是這個意思。
當然為了感謝老天爺這一年來的照顧，也為了來年有個好收成，莊稼人要在立冬這一天舉行一系列的慶?；顒?。家底豐厚的人家殺雞宰鵝，招待賓朋，貧苦人家辦不了如此隆重，可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是少不了的。
地方官員也需組織一些列的祭祀活動，以祈禱來年風調(diào)雨順。李廷棟作為太和知縣，立冬這一日本需去城外的道觀上香祈福，可此時此刻的李廷棟卻絲毫沒有心情去見那些和尚道士，無他，災民大規(guī)模的南下了。
大約在三五日之前，太和城中的街道上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了來路不明的乞丐，不過太和縣的官員們并為把此事看的太重，一到冬季北方的災民南下乞討是慣例，或許是今年的災情嚴重一點，災民人數(shù)多了一些而已。
前期的疏忽導致災民潮爆發(fā)時，整個太和縣陷入了癱瘓，先是大街小巷被災民占領(lǐng)，然后是城外的城墻根搭起了一條長約數(shù)里的窩棚，仿佛這災民一夜之間就將整個太和縣給占領(lǐng)了。
李廷棟來不及怪罪手底下的小吏們辦事不利，如此大的難民潮確實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縱使李廷棟早有心理準備，可當李廷棟親眼看到那些衣衫襤褸的災民時，他還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災民的人數(shù)實在是太多了。
“災民的數(shù)量大概摸清楚了嗎？”李廷棟回頭掃了一眼身后的眾人問道。
眾人先是一愣，誰也沒有想到李廷棟會在此時問出這個問題，一時間竟然沒有人能回李廷棟的話。
“回稟大人，大約在七八千人左右，其中六成為男丁，四成為婦孺，災民多來自于河南?！本驮趫雒嬉欢葘擂沃畷r，李廷棟身后的人群中有一年輕人站出來回答道。
李廷棟定睛一看，此人倒生的一副好皮囊，棱角分明的臉龐，修長高大卻不粗獷的身材，特別是頜下幾縷長須，平添了幾分儒雅，李廷棟自認為不丑，可在此人面前一比較，簡直讓人不忍直視。
“哦，你這數(shù)字如何得來？”長得帥沒有錯，如果這人想憑著長得帥就可以胡說八道，那李廷棟可就不客氣了。
“回稟大人，災民數(shù)字是我向守門的兵丁們打聽得來，災民前幾日每日進城數(shù)百人，這兩日人數(shù)激增，每日進城達到兩千余人，一番計算下來在總?cè)藬?shù)七千余人左右?！蹦侨瞬患辈痪?，有條有理的回答道。
“那你如何知道這些人男丁和婦孺的比例？”李廷棟繼續(xù)追問道。
“隨意抽取一百人，多數(shù)幾次就知道了。”那人小心回答道。
李廷棟沒想到在這大明朝還有人知道統(tǒng)計概率的學問，頓時好奇心打起，正想再考校一番的時候，李廷棟發(fā)現(xiàn)眾人對此人的目光多有不屑，甚至不少人眼觀中夾雜著絲絲的鄙夷。觀其行，察其言，李廷棟覺得此人確有幾分才具，可一個衙門內(nèi)如此多人對他充滿鄙夷之情，李廷棟不由的按下考校的念頭，點頭稱贊之后領(lǐng)著眾人繼續(xù)巡查下去。
一行人出了城門之后，來到城墻根下的窩棚，短短數(shù)日，災民們?yōu)榱吮苊饴端抟巴?，找了各種樹木竹竿就著自己簡單的行李，搭起了一個人僅能容身的窩棚，災民的吃喝拉撒全部集中在這一小小區(qū)域內(nèi)，微風飄過帶來陣陣腐爛的氣息，惹得一行人紛紛掩袖遮蔽，可看到領(lǐng)頭的知縣大人并無如此動作，只得又紛紛放下袖子，強忍著惡心跟隨在李廷棟身后。
一路行來，李廷棟的心情是越發(fā)的沉重，災民們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災民們逃難至太和，以為脫離了河南就能逃得一條生路，可到了太和后，情況并沒有好轉(zhuǎn)太多。
災民人數(shù)太多，而施舍的食物又太少，加上太和這幾日天氣驟涼，雨水增多，不少災民已經(jīng)開始染上疫病，若不妥善安置，這七八千災民基本上熬不過這個冬天。
一路走一路看，李廷棟一行人花了大半個上午方才轉(zhuǎn)遍了整個難民營，回到衙門后眾人來不及休息，李廷棟立即召開了專題會議。
“情況大家都已經(jīng)看過了，說說吧，都有什么好的建議。”回到縣衙后，會議一開始，李廷棟就開門見山的問道。
“既然沒人回話，那我就點名了，丁大人，你是本縣主薄，也是太和縣的老人了，說說吧，有什么好的想法?！崩钔澘粗矍坝沂诌叺亩泛蛦柕?。
“災民日益增多，一旦處理不當容易造成社會動亂，流民盜賊四起，不可不慎也。如何處理，我覺得有這么幾點，第一是得食，第二是有居，第三是得歸。簡單來說就是給災民找吃的找住的，最后待災情結(jié)束安然送災民離開，當然得歸是救災后期的事情，當務之急是給災民解決第一條和第二條?！碧涂h主薄丁樂和清了清嗓子后回答道。
“民以食為天，咱們先談談吃的吧?！倍泛鸵环捪聛碜尷钔澆唤文肯嗫矗喓唵螁螏拙湓捑桶褳拿駟栴}的關(guān)鍵給點了出來，這十幾年的太和縣主薄算沒白當。
“按以往慣例有兩個解決辦法，第一是發(fā)動城中大戶，開設(shè)粥鋪，救濟災民，第二是向朝廷申請，開倉放糧。大戶開設(shè)粥鋪只解一時燃眉之急，若災民盤桓日久，城中大戶恐無法維繼。”丁樂和語氣沉重的說道。
“那就開倉放糧，咱們的糧倉內(nèi)還有些糧食，可以維持一些時日?！崩钔潫o論如何也不能容忍災民在太和縣內(nèi)大規(guī)模的餓死，那不是漠視人命，那是犯罪。
“有何不妥嗎？”李廷棟發(fā)話后花廳內(nèi)陷入一片沉寂，不禁對左右問道。
“大人請慎言，開倉放糧需報請巡撫衙門批準，由布政司負責，按察司監(jiān)督，未經(jīng)批準私自開倉放糧，輕則罷官重則下獄?！眳菫樵谝慌孕⌒奶嵝训馈?p> 李廷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以掩飾自己的尷尬，好在經(jīng)過自己的整頓，這花廳內(nèi)的眾人都還算可靠，否則救災不成反釀成大禍，看來在朝廷制度上自己還是少發(fā)言。
“師爺所言不差，開倉放糧的申請打到巡撫衙門，巡撫大人會派人復查并酌情考慮受災情況，如果確實屬實再奏報朝廷，由朝廷下旨開倉放糧?！倍泛碗S后補充道。
“這一番程序走下來，少則半月多則一月，俗話說救災如救火，這災民如何耽擱的起？”李廷棟憤慨的問道。
“沒辦法，只能讓城中大戶多堅持一些時日，好讓災民撐到朝廷開倉放糧的那一日。”丁樂和輕聲答道。
“將近八千災民，每日光糙米就要近百石，半月就要兩千余石，咱們太和糧食產(chǎn)量并不大，恐怕這些大戶一時半會拿不出這么多糧食來啊?！崩钔澬闹胁唤魂嚤瘺?，救濟災民本就是朝廷的本分，如何叫民間的大戶唱主角呢。
“此次災民大規(guī)模南下，受災的不光是咱們太和，恐怕周邊的州縣也不能幸免，災情如此嚴重，巡撫大人應該會慎重考慮的?！倍泛屯ｎD了片刻后繼續(xù)說道：“況且開倉放糧乃是以本縣之糧養(yǎng)外縣之民，官倉內(nèi)的糧食是本縣百姓所繳納，乃是本縣百姓的救命糧，而此次的災民乃是遠道而來的西人，若不做好百姓的思想工作，很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煩?！?p> “咱們縣多有河南、山西的客商在太和定居，戶房和禮房的人先去找這些人談談話，爭取讓他們做個表率，早日開設(shè)粥鋪?！?p> “巡撫大人那里的話咱們也盡快將災情報上去，能早一日開倉放糧，災民們就多一份希望，開倉放糧之前做好本地百姓的思想工作，不求人人都能理解，但務必做到本地百姓與災民不會針鋒相對，互生怨恨?！倍泛退源_實是大實話，這個時代的百姓眼里家大于國，要想讓本地百姓奉獻出自己的口糧救濟災民，實在有些困難，李廷棟沉默許久后對眾人說道。
“好的，我待會就安排人去處理，吃的解決了，住的問題反倒簡單了許多，可騰出一片空地，搭設(shè)簡易的窩棚，讓這些災民有個容身之所，不幕天席地睡在大街上就行了。”丁樂和隨后補充道。
“如今天氣雖涼窩棚尚可安家，可入冬之后雨雪增多，窩棚就不堪入住，吩咐下去，將縣里的衙舍、道觀、寺廟、閑置的房屋統(tǒng)統(tǒng)清理出來，再將災民編籍造冊，妥善安排這些災民入住?！崩钔澮娺^城墻根上的窩棚，那玩意擋擋風雨還行，一到雪天不知要坍塌多少，如何能住的了人。
“漢明，吩咐手底下的捕快加強巡查，災民人數(shù)眾多，難免有那些心生惡念之人，想趁亂打劫，該抓就得抓，刑房對這批人務必從嚴從重處理，萬萬不可姑息，就一個要求，太和縣萬萬不能發(fā)生騷亂。”李廷棟最后吩咐道。
“大人，誰敢在太和造次，得問問我手里的刀答應不答應?！编崫h明領(lǐng)命后保證道。
“各房的主事回去后立即開始動起來，今年的年底考核災情處理可是重中之重，請大家切莫疏忽?！崩钔澆涣晳T長篇大論的講空話講套話，起身后向眾人吩咐道。
各房的主事起身后紛紛領(lǐng)命而去，李廷棟忽然想起一事，對正在起身的丁樂和說道：“丁大人，且慢，我有事想問你一下。”
“不知大人想問什么？”待花廳內(nèi)的眾人走的差不多時，丁樂和躬身問道。
“剛才在城墻上的那人可否給我介紹一二?！崩钔潓偛旁诔菈ι系哪谴髱浉缈墒怯∠笊羁?。
“此事倒真的說來話長了。”丁樂和不禁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