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說著話,方煥忽然看見前面聯(lián)通殿宇的門簾后,隱約閃過一個衣角。
她神色驟然變換,冷下臉厲聲斥問:“是誰在哪里?!鬼鬼祟祟偷瞧什么!上前來!”
半晌,一個穿著淺粉色綢緞寢衣的小姑娘披散著頭發(fā)訥訥探出頭來,小心翼翼走過來:“新娘娘安。”
看到是她,方煥也愣了一下。
竟是大公主崔娋。1
…………………………
回瑰延宮的路上,崔璮也沒有展了顏色。
他本就因江南水災(zāi)治理失利一事頗生世族的怒,祝氏盤踞已久,自然更是他猜疑的對象。
此時又流出祝氏安插在承明宮的探子的消息。
他雖一直清楚,各族多多少少都有安插進(jìn)來的釘子,可他都隱隱在背地里查清了人手。貼身的近侍里并沒有不干凈的人。
可消息還是流了出來……那就說明,還有他不知道的人在悄悄的埋著,這么多遍都沒有查出來。祝氏的手,竟已伸的這般長了嗎?
若麗妃肚子里這胎是個龍子,那……祝氏會做什么呢?
這些世家大族,都如豺狼一樣虎視眈眈啊……
他心思愈發(fā)深沉起來,想起獨立于世族的三波人來:勛爵人家,支持皇族的近臣,還有清流文官一派。
清流啊……聽說在朝中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啊。不與勛貴同流合污,也不與世族勾結(jié)。
倒的確是一撥可用之人。
不動聲色的打定了主意,他又想起剛剛在瑰延宮里的事。
已經(jīng)快臨近深夜了,他都準(zhǔn)備和等候已久的怡貴人入寢休息了,鐘粹宮的宮人就來吵嚷著請他。
皇后看人一向是準(zhǔn)的,怡貴人心思豁達(dá),也沒有嬌縱爭寵的心思。剛剛面對這一切,她沒有半分郁色,神情坦蕩的為他整理衣裝,又送他出宮。
想到在怡貴人那里待著的時候那種輕松愜意的氛圍,他不由生出幾分向往:“向恭,讓他們快些腳程,朕乏了?!?p> …………………………
在他還在路上的時候,鐘粹宮里氣氛沉凝。
“大公主怎么醒了?貼身服侍你的奶嬤嬤哪去了?”
新嬪難得神情溫和,將大公主喚過來,手里握著她的小手,將她牽在身旁。
“怎么不好好睡覺,偷跑出來了?”
大公主很是乖巧:“回新娘娘,娋兒本已睡了,但聽得前殿吵鬧,醒來時連身邊的嬤嬤都不知所蹤,便覺奇怪,想出來看一看。新娘娘,是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大公主崔娋,皇帝的長女,是麗妃所出,今年已八歲了。
麗妃素常是跋扈的,但令眾人驚奇的是,這個由麗妃養(yǎng)大的小姑娘,卻并不似她母親那樣嬌縱和脾氣壞。
而是溫溫靜靜,進(jìn)退得宜,慣常知禮的。
后宮嬪妃私下里討論著,可能是麗妃將所有的溫柔和耐心都給了這個女兒,還有最好的教習(xí)嬤嬤指導(dǎo)著,所以才養(yǎng)出這么一個姝靜嫻雅的小女郎。
麗妃雖不得眾人喜愛,但崔娋卻很得她們歡心。許是禍不及家人這個道理?
但凡麗妃不在近前的時候,各宮娘娘都爭著想團(tuán)一團(tuán)這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好吃的好玩的都許她拿,順帶也沾沾喜氣。
方煥也不例外。
此時,她溫容的哄順?biāo)骸皼]什么大事,是你母妃肚子里的孩子鬧人,不聽話,折騰的她有些難受?!?p> “有些難受嗎?”
崔娋的小眉頭微微擰起一個小疙瘩:“那母妃此時一定很想念我,我進(jìn)去陪陪她,她說不定就會好受一些。”
里面血氣與藥氣一齊翻涌,又是施針又是灌藥的,人們來回走動晦氣淋漓的,這樣的場面,哪能讓小孩子進(jìn)去。
方煥將她摟緊懷里,笑瞇瞇地:“娋兒聽話,這時母妃見了你,還要分心來照顧你,我們?nèi)f不可讓她在這種時候多耗損的?!?p> “有太醫(yī)照看著她,你也不用擔(dān)心。新娘娘帶娋兒去休息好不好?”
正說著,有太醫(yī)掀了簾子出來,正要說什么……
方煥的手在崔娋看不見的地方輕輕揮了揮,示意他等等。
“素拂,領(lǐng)著大公主去休息吧。再將那個擅離職守的乳母尋回來,訓(xùn)一訓(xùn)她,公主金貴,損傷一二她掉一千個腦袋都償不起?!?p> 崔娋懂事,向她行了禮,牽著素拂的手走了。
方煥這才讓太醫(yī)上前:“怎么樣,有結(jié)果了?”
“回娘娘,”太醫(yī)擦了擦額角的汗:“麗妃娘娘是受了驚嚇,動了胎氣,剛剛臣們施針灌藥,總算將龍?zhí)ケW×??!?p> “但是——”
往往,轉(zhuǎn)折詞之后都沒有什么好話,更何況是從太醫(yī)的嘴里說出來,更令人憂怖。
“麗妃娘娘這胎,此后直到分娩時都再不能受一丁點刺激。不然,輕則龍?zhí)ゲ槐?,重則性命堪憂吶!”
方煥點頭,表示聽懂了。不過她忽然有些奇怪。
“麗妃的身子不弱。更是平日更是多少好藥好補物都進(jìn)了肚子?!?p> “且她是武將世家出身的,身體一向比我們強些,怎的如今受了幾句言語刺激,胡思亂想竟就險些胎兒不保?其中可是有什么緣由?”
“這……”太醫(yī)也面色疑惑,“臣也查閱了娘娘的脈案,的確是一向康健的?!?p> “可是自從這幾個月有了身子,脈象便時常不穩(wěn)。按理說太醫(yī)院在娘娘有孕伊始就按著娘娘的體質(zhì)專給配了安胎藥?!?p> “可是臣納悶的是,這連喝了兩月,竟也沒有多少好轉(zhuǎn)?臣也是奇怪的很,百思不得其解啊?!?p> 方煥心中忽然一動。
近幾月嗎?
他這個答案算是答到了方煥心里。
想起前幾日在偏殿里和素拂的推測,她張口問:
“可是那安胎方子有何不妥?”
可是這個問題不僅沒有給她答案,反而讓她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剛剛臣等也覺得會不會是調(diào)配的方子出了問題,故而仔細(xì)核查藥材配比,和藥效?!?p> “連著麗妃娘娘的體質(zhì)也合進(jìn)去了,更互相也仔細(xì)探討了,可是……并無不妥??!”
那就真是奇了怪了。
……
方煥支著下巴思索著。
皇后派的那位嬤嬤聽完了事由,本有去意。
但聽了方煥問的這些問題,在宮中生活多年敏銳度極高的她,察覺到了某絲貓膩。
“新嬪娘娘覺得其中不妥嗎?”
“倒也不是不妥,只是奇怪?!?p> 方煥的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嬤嬤倒也有耐心,并未急著回去復(fù)命,安安靜靜立在那里,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本宮很有些疑問。不如這樣,”方煥拍板,“嬤嬤,不如帶上這位太醫(yī),與本宮一齊去做個見證?!?p> “見證?”
這個用詞很奇怪,但其中必有深意。
“好,奴婢隨您一起?!?p> “不知這位太醫(yī),尊姓大名,任何官職?”
出于謹(jǐn)慎,方煥還是決定開口詢問。
那位太醫(yī)又摸了把汗:“回新嬪娘娘,臣姓封,在太醫(yī)署任職御醫(yī)?!?p> “哦?”方煥不由多看他兩眼。御醫(yī)在太醫(yī)署算是比較高的官階了。
這位封太醫(yī)看著不過二十六七的樣子。
如此年輕,便已坐至此位,那想必,是有些過人之處的。
正好能派上用場。
幾人浩浩蕩蕩的,去到了臨時關(guān)押阿碧的廂房。
此時各宮都已落鎖,不管要她死,還是要她活,都得等到第二日掖庭開了再送進(jìn)去。
這倒正好給了她們一個機會。
下等的宮人們打開沉甸甸的大銅鎖,搬了有靠背軟枕的大胡椅來,供方煥舒舒服服的坐了。
永安宮的老嬤嬤和封太醫(yī)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
阿碧此時已沒了平日里大宮女耀武揚威的樣子,發(fā)髻凌亂,衣衫褶皺。手腕和腳腕都被粗麻繩捆的死死的,嘴巴也被一塊破抹布塞緊。
見到她們進(jìn)來,她的眼睛驟然迸出光芒來,仿佛是看見了救命稻草,那眼神亮的都能將人灼燒起來。
方煥捧著小手爐,沉思了一小會兒,輕輕說:
“阿碧,如今麗妃是怎么都保不住你了。私探圣聽是大罪,本就該送去暴室讓你受罰。但是皇上和皇后心慈,愿意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留得性命的機會,你要是不要?”
阿碧瘋了似的拼命點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嬤嬤不著痕跡的瞥方煥一眼:竟拖出了帝后來造勢,真是好會扯大旗。
方煥實在看不下去阿碧那副邋遢腌臜樣子,示意宮人上前替她取下抹布,再將臉擦干凈。
又看見她像個蠶蛹似的滾在地上,實在叫人看的渾身不舒服,又讓把她的腳繩解開。
“接下來,本宮問,你好好答。這可是你唯一換取一線生機的機會,想清楚了再回?!?p> 阿碧本來欣喜若狂,可是聽她這么一說,反倒遲疑了。
看見她的猶豫,方煥嗤笑一聲:“放心,不會叫你出賣舊主連累家人的,你只管回答我們問的就好了?!?p> 求生是人的本能。
可像阿碧這種府中養(yǎng)大的家生子,一家老小的命脈都捏在主家手里,只有忠心耿耿一個選項。
唉。
方煥心中嘆一口氣。
是個在意爹娘兄姊的,套不出麗妃的把柄了。
“你家娘娘孕前,身子狀況如何?”
“娘娘一向康健,不常生病?!?p> “那……自她有孕以來,有沒有什么奇怪或者不尋常的地方?!?p> 奇怪?
阿碧仔細(xì)思索著,忽想到一點:“我家娘娘這兩個月,臉上經(jīng)常起了小瘡,平時用妝粉遮了,不怎么看的出來?!?p> “可是回到殿里,洗凈了面容,便十分刺眼。娘娘的臉之前都好生保養(yǎng)著,一向不怎么起這種東西,這兩月卻多了這么多。且這倆月娘娘的嘴里常起口瘡,常常嘴角撕裂般的微疼?!?p> 方煥微瞇了眼:
“問了醫(yī)女沒有?”
“問了。醫(yī)女說,這是正常的反應(yīng)。平日只要多喝溫水,少食辛辣上火之物,很快就會好轉(zhuǎn)。”
“可我家娘娘又問,說,懷大公主時,卻并沒有起這些?!?p> “那醫(yī)女回,孕婦百態(tài),一胎是一個樣子,待過些時日,去了火氣就好了,娘娘這才安下心來。”
方煥點頭。
阿碧繼續(xù)回憶著:
“可是……按著醫(yī)女的叮囑做了,卻也幾乎沒有好轉(zhuǎn),而且娘娘的脫發(fā)也較往常多些,晚間常睡不好,心火燥熱。不知……這算不算反常?”
方煥沒有說話。
阿碧又想起麗妃這兩個月的暴戾情緒,猶豫著該不該開口。
看到她面上的猶疑,方煥示意她往下繼續(xù)說。
“還有一件,之前娘娘都好好的。直到第一月的小信沒有來,貪吃了些腌漬的山楂果,見了些紅?!?p> “然后就被太醫(yī)診出有孕。這次,因著險些大意失了孩子,娘娘忽然就謹(jǐn)慎起來?!?p> “一改之前的習(xí)慣,日日喝起安胎藥來。這倆月,娘娘情緒時常不穩(wěn),動輒就發(fā)怒,卻又多愁善感的很。不管是哪種情緒,都被夸張的放大?!?p> “奴婢們,尋思著應(yīng)是春燥的緣故,加上孕期婦人慣常的反應(yīng),情緒頻繁波動,倒也不覺奇怪?!?p> “可是娘娘的反應(yīng)一日強過一日,半月前竟將一個灑掃的黃門生生打死了!”
“娘娘以前,就算再怎么脾氣不好,心地也還是柔軟的。不然也不能把公主教成如斯模樣。”
聽到這句,方煥心中倒很是贊同。孩子的性情往往取決于母親教導(dǎo),大公主養(yǎng)成那般和氣的性子,和麗妃的教習(xí)是分不開的。
“再如何生氣,娘娘也從沒有打殺過人。”
“可是這次在孕期里,在本就忌諱見血光的時候,娘娘卻做出此等反應(yīng),實在是將我們唬的不清!”
誒?
方煥和那嬤嬤心中都是一震。
之前不覺得,只將麗妃性情不好當(dāng)做慣常的事。
即使這幾月她更加跋扈極端,后宮里人們也只做孕婦的尋常,并未多見怪。
可是現(xiàn)在,聽了她身邊親近之人如此說,倒還真咂摸出幾分怪異和不合常理了。
還是封太醫(yī)會抓關(guān)鍵:
“新嬪娘娘,臣剛剛聽著阿碧姑娘的話,麗妃娘娘這似是上火之癥啊?!?p> 他只說這么一句,隨后便躬身垂禮。
“嗯?”
方煥偏頭去看他。
見他眼睛黑亮,神情堅定,不似作假,知此事必定重大。
“素拂留下,你們其他人,都出去吧。”
見眾人都出去了,門也被帶上,屋里四雙眼睛直勾勾盯著他,封太醫(yī)不禁汗顏。
他拱手回道:
“新嬪娘娘,剛剛在主殿里,臣等仔細(xì)研究過麗妃娘娘的脈案和安胎方子。”
“之前那位太醫(yī)開的方子里,本就兼顧時令已到了春日,氣候干燥,娘娘身上火氣重會不利于安胎的情況。”
“故而那安胎藥里,本來就是有下火的藥材的?!?p> “可是臣就奇在這里。明明是下火的藥材,娘娘怎么就越喝越像上火之癥了呢?”
他轉(zhuǎn)了個方向,對向阿碧,面容嚴(yán)肅:
“阿碧姑娘,你是麗妃娘娘貼身的侍婢,娘娘這么久持續(xù)急躁的,肯定是長期服用的東西。這兩個月里,娘娘有沒有一直持續(xù)在吃什么東西或者喝什么東西?”
阿碧垂頭想了半天……“娘娘沒有什么一直愛吃的東西呀。不過倒是有一個東西……這兩個月來,娘娘一直在連續(xù)服用的,是安胎藥。”
“安胎藥?!”封太醫(yī)眉頭緊鎖
“你是說……麗妃娘娘這次有孕,是一反常態(tài)的,連續(xù)喝那了安胎藥?”
阿碧萬萬沒想到,最后可能是那安胎藥出了問題。
她瞪大眼睛,再次肯定回答:
“從被御醫(yī)把出孕息后,約是十多天左右的時候,娘娘就找了太醫(yī)開了安胎的藥方子了?!?p> “不過娘娘從小就不愛吃藥,每次喝的時候,娘娘都好似和那藥有血海深仇。不過這一次的反應(yīng)還要再大一些?!?p> “這些天她喝完一直念叨著,說藥怎么越喝越難喝。又苦又澀的,還帶著一股子酸氣,籠著一團(tuán)讓人作嘔的氣息?!?p> “本來她身子就不舒服,可聞了這藥味,別說喝了,只聞到就惡心的只想作嘔。而且越喝越燒心。”
“可是為了肚子里的小殿下,娘娘每每還是飲盡了?!?p> ”聽著姑娘的描述,藥應(yīng)當(dāng)是沒有問題的啊……”
封太醫(yī)有些懵了,在原地踱起步來。
素拂和永安宮的嬤嬤目光眨也不眨,緊緊盯著他。
“籠著一團(tuán)讓人作嘔的氣息?越喝越燒心?……”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抬頭認(rèn)真道:“新嬪娘娘,不知可否讓微臣檢查一下那安胎藥的藥渣?!?p> 方煥目光一凜,給素拂使了個眼色。
素拂推開門,帶頭就奔向小廚房,十來個宮人將那里團(tuán)團(tuán)圍了起來。
素拂帶著一溜人,氣勢洶洶的走進(jìn)去。
封太醫(yī)先小跑到殘羹桶那里,可惜,桶已經(jīng)倒干凈了。
不知還被哪個多余的勤快人刷洗的一塵不染,干凈的直叫素拂一干人等瞠目結(jié)舌。
封太醫(yī)不信邪,又將鼻子湊到近前聞了,都貼在了桶壁上。
可那桶是裝殘羹冷炙和廚下雜物的,他貼到桶壁上,也只有若隱若現(xiàn)的餿水味和淡的幾乎要聞不出來的藥味。
他著了急,又搓了搓手,扭頭搜尋一圈又不死心的抱起藥爐。
可是連藥爐都被洗的干干凈凈……
不過,他想著,幸虧麗妃之前都不怎么吃藥。
這安胎藥在一個干凈的小藥爐里熬了這么多天,就是泡也能泡出了些味兒了。
封太醫(yī)將鼻子埋到藥爐口前,用了吃奶的勁使勁嗅……
連陳年的藥垢都能刷洗的干干凈凈,干凈的讓封太醫(yī)直跳腳。
白費功夫。
他都已經(jīng)要泄了氣,忽聽跟出來的阿碧說了一句:“娘娘是在見紅前一刻喝的藥?!?p> “剛剛出了事,各方跑動,人多眼雜,陛下和皇后娘娘也都在。”
“說不定,那動了手腳的人慌亂之下,那藥材也許還沒被處理干凈?!?p> 這話說的很有些道理。
可是,在哪兒能找到這些被刻意藏起來了的藥渣呢?
眾人冥思苦想,忽聽素拂附到方煥耳旁輕輕說了一句:“娘娘,奴婢覺得,那灶臺里有些不對?!?p> 方煥定睛一看,那灶臺里堆這的柴火,微微有些頭露在外面。
以往廚房里怕籌備膳食的時候手忙腳亂,絆住了人,那柴火頭是絕對不會探出來的,就算是沒人忙碌,也絕對會收拾的干凈。
剛剛燭火昏暗,灶臺那兒又黑,不盯著仔細(xì)觀察還真看不出來。
平時雜役們都會將小廚房收拾的整整齊齊的。柴火探出頭來,只有一種可能——里面有東西硌著,柴火頂不進(jìn)去。
素拂得了命令,上前跪在地上,先將柴火都掏出來,然后直直的將手探進(jìn)去。
——最里面有一個軟塌塌的東西,想是個布包。
她連忙伸直了胳膊,將布包拽出來。
封太醫(yī)趕忙湊過去,將那包成里三層外三層的小包袱拆開。
————
里面靜靜躺著一層藥渣,還有一個建盞碎片。
封太醫(yī)取了一只竹筷,讓宮人提著宮燈給他照著亮,用竹筷將那堆藥渣一點一點細(xì)細(xì)挑開。
“當(dāng)歸,川穹,地黃……”
“新嬪娘娘!您看!是這個!”
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東西。
方煥和嬤嬤在旁邊蹲下:“是什么?”
封太醫(yī)挑出一個小圓片:“娘娘請看此物?!?p> 藥材經(jīng)過大雜燴,顏色已然變得一團(tuán)模湖。
兩人抬起眼,一臉迷惑。
封太醫(yī)認(rèn)真道:“這是黃芪。”
“黃芪?有何妙用?”
“黃芪是很常見的藥物,很多方子里都有。一向是補氣虛的良藥。就連臣下們勞累耗損的時候,也會泡一點在杯中?!?p> “可人們不常知道的是,這黃芪,孕婦是不可以亂喝的?!?p> “因為黃芪有補氣升陽,益衛(wèi)固表的作用。它對補陽補氣的作用作用很好。”
“有一些保胎藥的方子里都會用到黃芪?!?p> “譬如‘加味圣愈湯’,‘泰山磐石散’,‘保產(chǎn)無憂湯’,‘固沖丸’,‘膠苗胎元飲’這等主治孕婦氣血兩虛,身子倦怠的方子?!?p> “但是麗妃娘娘這種體質(zhì)——火氣旺盛,之前也經(jīng)常容易上火、身上潮熱多汗,容易急躁、易怒。此時只應(yīng)該喝滋陰瀉火的方子調(diào)養(yǎng)?!?p> “再喝了這黃芪……可不就是情緒激動,變化劇烈,更加易怒易焦躁了?”
“之前開藥的太醫(yī)參考了娘娘的脈案,故而為娘娘開的那方子里專避開了黃芪等滋補氣血的藥材”
“可是……方子上沒有的黃芪,卻在這藥渣里出現(xiàn)了?!?p> “孕婦懷胎,最是忌情緒劇烈起伏,焦慮沮喪。長期這樣喝下去……最容易生出癡兒!
在皇家生出先天不全的孩子,無疑是將孩子,自己,和家族生生拖進(jìn)深淵!
方煥背后冒出了冷汗。
封太醫(yī)繼續(xù)說:
“且對前三個月的孕婦而言,這更為危險。在強烈的情緒刺激下,極其可能出現(xiàn)早產(chǎn)的情況!”
“這黃芪補氣的同時,還有活血化瘀的作用。這會刺激宮縮,用量掌握不對,容易引起流產(chǎn)的!”
“若是像麗妃娘娘這樣身體素質(zhì)良好的,將胎兒生生的保住了,也會有更不好的結(jié)局?!?p> “懷孕后期的孕婦們非醫(yī)囑不能食用黃芪。因?qū)儆谘a氣之物?!?p> “如果在后期還像喝安胎藥這樣一天一頓的吃黃芪,便會造成胎兒過大,不利于生產(chǎn),容易……一尸兩命!”
他停了一下,微微轉(zhuǎn)折:
“最后一點:且一般來說,在春季的時候并不適合服用黃芪。”
“春季萬物生發(fā),正是人排出不利之物的好時候?!?p> “但黃芪補氣,會將那些臟物都堵在身體里,與人不利?!?p> “而且那安胎藥里面本身就有下火的藥材,但是顧及著胎兒,藥量比較輕微。與這上火的黃芪混在一起,只會更加折損麗妃娘娘的身子骨。麗妃娘娘身子康健,短時間這么喝下來,但也沒什么事兒。只是已經(jīng)連續(xù)服用兩個月了。這其中的害處,想必臣不說,娘娘您也知道?!?p> 他說完話,垂首立在一邊。
方煥悚然一驚,想要站起來,卻只覺得一陣酸麻,腿腳俱軟,一個沒站穩(wěn)險些跌落在地。
幸而旁邊的嬤嬤扶了她一把,用胳膊的力氣撐住她,扶她坐下。
方煥道了謝,心中仍然戰(zhàn)栗不已。
這幕后之人……好歹毒的心腸,好陰沉的算計!
到底是誰,與麗妃有這般深仇大恨……想出這種輕則流產(chǎn)傷身,重則一尸兩命的殘忍手段!
要是麗妃真出了什么事兒,那祝氏定然不會善罷甘休,憤怒之下定會將朝廷攪和的天翻地覆……傾巢之下,豈有完卵……他方氏一族是依附皇權(quán)而生存的,若是祝家那幫手握重權(quán)的瘋子腦子一熱,真干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兒。豈不是皇權(quán)危矣,敦寧侯府危矣!
到底是誰這般歹毒,干出這種損人也不利己的事兒……
她這樣想著,心中涌現(xiàn)出一股后怕。麗妃的身邊多少重嚴(yán)嚴(yán)密密的保護(hù)啊……這個人卻還是可以輕輕松松的把黃芪這樣的東西下到麗妃的安胎藥里……這樣通天的本事。他既然有這樣的能耐。那今日在場的所有人中,又有多少是她的眼睛和耳朵呢……
幸虧小廚房里,現(xiàn)在只有他們五個人。
她掃了一圈小廚房里的人。
永安宮的嬤嬤自然會回稟皇后這件事。
素拂是自己的人。
阿碧……
封太醫(yī)……
“今天在這里的話,除了明日回稟皇上,絕對不可以往外泄露半個字!聽到?jīng)]有!如有消息傳出,就拿你的項上人頭來抵!”
封太醫(yī)汗顏。
“臣明白。”
方煥終于滿意,她心中依然后怕。
“太醫(yī)的方子上沒有黃芪,那這黃芪是什么時候放進(jìn)去的……”
事關(guān)重大。
封太醫(yī)也面色凝重:“太醫(yī)署配下的藥,向來都是一次性配好幾副,按一副療程配好送到各宮的?!?p> 方煥摩挲著扶手。
“嬤嬤,您要不先派個人和皇后娘娘回稟了,看看要不要繼續(xù)查下去……我們再做決定?”
那嬤嬤也明白事關(guān)重大,指了跟著的小宮人,讓她速回永安宮回稟消息。
………………………
此時江宛措正坐在偏殿的小花間里吃著熱騰騰的羊湯面。
她姿態(tài)優(yōu)美,舉止端莊,但唇邊還掛著藏不住的笑意。她剛剛軟磨硬泡了嬤嬤好半天,才換來了這么一小碗羊湯面。
此時她正吃的歡快。
青玉小碗中盛著團(tuán)的齊整的筷子粗的雪白手搟面。
那羊肉被切成塊,并著菌菇熬成了家常鹵子。
蔥花翠綠嬌嫩,羊肉鮮香滑嫩,菌菇柔韌綿軟,面條筋道得宜。
好一碗活色生香。
江宛措吃的開心,眉目舒展。
宮人來報:“娘娘,徐嬤嬤來報說,麗妃那里有大事情。此次見紅,緣由并不簡單,問您是否還要繼續(xù)查下去。”
……
她放下食箸,慢條斯理:
“既然有問題,那叫了采顰一起去細(xì)細(xì)查驗,再去同稟了皇上的人,記住,找得力的宮人,帶上一起去查。多方在場,倒也不用被疑心有失偏頗?!?p> 宮人領(lǐng)命。
臨出門前,她囑咐了采顰幾句:“發(fā)現(xiàn)疑點,先在心里仔細(xì)斟酌。話不要輕易說出口,默默過三遍。”
“去了鐘粹宮緊緊跟著徐嬤嬤,學(xué)學(xué)她的本事。你也不用怕,你是永安宮的大宮女,永安宮便是你的依仗,輕易沒人敢欺負(fù)了你去?!?p> 秦嬤嬤看著采顰逐漸遠(yuǎn)去的背影:“娘娘不放心,為何還讓她去?!?p> 江宛措微翹起嘴角:“嬤嬤,您還記得采顰她們剛?cè)敫畷r候的樣子嗎?”
她答非所問,秦嬤嬤卻笑起來:“記得呢,那年您才十歲,涉江和采顰都是六歲。”
“她們被夫人帶到您身邊來,采顰還指著漱口的小盂問了一句,那個碗好漂亮,里面的水是可以喝的嗎?”
“老奴記得,但是為著這句話,她還被夫人罰了十下手心。眼淚汪汪的,想哭都不敢哭,可把涉江給心疼壞了。
“兩個小丫頭初入府,什么都還不會,笨手笨腳的,總是錯事,就這么磕磕絆絆的,一下子,就都長大了。”
她難得溫和的微笑著,余光卻看到江宛措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
關(guān)于后來的話她立馬吞進(jìn)了肚子里,再不冒聲。
因為后來,涉江死了。
采顰的雙胞胎姐姐,與她同一日入府的那個溫潤明朗,穩(wěn)重體貼的少女。
最后帶著一身的傷痕,和心中的的不甘和傷懷,喘息著死在了江宛措懷里。
這是她們幾人一輩子的夢魘。
江宛措猛然闔眼,她怕再聽下去,再想下去,她會難以自持。
為什么是涉江呢?
為什么不是麗妃身旁的阿碧?為什么不是其他作壁上觀的人?
為什么,只偏偏是涉江。
四年了,每每想起,她總是被困在了這個宛如魔咒的循環(huán)里,總是想著,若死的不是涉江,那該多好。
她的涉江,生命永遠(yuǎn)停留在了十七歲的大好年華,在劇痛和巨大的恥辱中死去……她怎能不怨呢?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心中傷心,為了不讓秦嬤嬤擔(dān)心,她眨了眨眼回答起剛剛秦嬤嬤問的問題來:
“采顰今年已是二十一歲了,再不出宮,年歲就大了?!?p> “幼時府中除了弟弟,再無適齡的孩子。父親對弟弟寄予厚望,又不讓我常常尋他。”
“我童年孤單,與她們兩個又一起長大的情分。雖名為主仆,心中卻一直拿她們當(dāng)妹妹一樣看。”
“涉江合眼前我答應(yīng)她,照顧好采顰?!?p> “我不可能永遠(yuǎn)留她在宮里?!?p> “她總是要嫁入某處宅邸,當(dāng)家做主,生兒育女的。
“我想讓她過好她自己的人生。”
不要像我一樣,每天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宮墻里。就連想要抬眼望一望,卻連天,都是被框好的。
“我總有一日,是不能為她遮擋風(fēng)雨的。讓她和各處嬤嬤學(xué)習(xí)本事,手腕,是為著她好。”
………………
怡貴人的瑰延宮路程稍遠(yuǎn)一些。
等先前去稟信的宮人帶著采顰和向恭大總管派過來的人匆匆趕回時,方煥已經(jīng)倚在椅子上瞌睡了幾個來回了。
聽聞前面有行禮問安的聲音,她睡眼惺忪的睜開眼,看見兩個俏麗的小宮人站在她面前。
“新嬪娘娘金安。婢子是承明宮的女官,向大人命婢子前來,協(xié)同娘娘調(diào)查。
“新嬪娘娘安好。婢子是永安宮的大宮女采顰,奉皇后娘娘口諭前來,幫助查驗?zāi)缓笫掠?。?p> 瞧瞧這二宮說的漂亮話。
最后還不是讓她來得罪人?
方煥在心里翻了個白眼,面上卻笑盈盈的。
“二位是皇上,皇后派來的使者,帶了口諭來的。便如陛下和娘娘親臨。”
“陛下,娘娘尊貴。本宮哪敢貿(mào)然居上呢?這豈不是大不敬!”
“不若這樣,不分什么主次,一起審就是了?!?p> ………………
徐嬤嬤率先帶了一撥兒的人,去太醫(yī)院查找和此劑相關(guān)的醫(yī)者和脈案記錄。。
這邊方煥面前也跪著一串宮婢。
“從實招來吧。究竟是你們之中的誰,將那粗布包裹塞到灶里的?!?p> 過了好半晌,還是沒有人吭聲。
她也不急,悠然賞玩起手指,頗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扔下話:
“你們其他的人可要想清楚了,現(xiàn)在說出來,說不定還能得了賞賜,可若是那人被揪出狐貍尾巴后,其他人被查明有誰隱而不報的……”
“呵,若被查出來,你們的下場,相信本宮的話,斷不會比那人好過半分?!?p> “牽扯進(jìn)這樣的事端里,多半會罰沒到暴室?!?p> “聽說暴室……每天都有無盡死人被拖出來,從早到晚。死因嘛,也都不盡相同呢?!?p> “有過于辛勞活活累死的;有惹了主子不開心被下了命令活活虐打致死的;更有那牽扯進(jìn)……呵呵,后宮里那些腌臜事的。”
“好心提醒你們一下,最后那一類,據(jù)本宮所知,只要被帶進(jìn)去了,就沒有幾個活著的?!?p> “嘖嘖,聽說,最后都是皮開肉綻,眼睛鼻子不在一處,缺胳膊少腿,被血肉淋漓,死不瞑目拖出來的?!?p> “那日本宮偶然聽在那兒收拾的人說,做暴室的灑掃可不容易。”
“那將死之人的手都在墻上留下一道道的血痕子,忒難刷;地上也是一片片的血水,都滲進(jìn)那青磚的縫隙里,泥土都浸透了色……即使用了最好的皂子去刷去摳,卻也根本清理不干凈?!?p> “誰腦子不清楚的,膽敢隱瞞,就一齊去暴室遭罪去吧?!?p> 恐嚇的話點到為止。
下面有了輕微的騷動。
見殘酷威脅的話起了效用,她頗有些滿意的微瞇起眼睛,小小打了個哈欠。
“好了,言歸正傳。你們平時里,都覺得誰行事鬼祟?”
眾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卻沒人敢吱聲。
方煥奇怪的想了下,隨即明白過來,這是怕引出別的事牽扯到自己呢。
“此刻,為了保住你們自己的性命,有什么異處,只管一并告上來,就算查驗錯了,本宮也絕不處罰。”
她微微垂目,俯視地上跪伏的宮人們。
許多人立時都做起了小動作,偷偷摸摸相互瞄著。
她心中暗笑,面上卻不點破。
只在她們心中猶疑時,再加一記重錘。
“向來在后宮的大事,一向是是寧可錯殺一百,不肯放過一個?!?p> ”動動你們那聰明擅算的小腦瓜兒,可都想清楚了,是要顧惜情誼一起跟著去死,還是只要真正做錯事的那一個,受到應(yīng)有的懲罰?!?p> “看你們一個個膽戰(zhàn)心驚的樣子,這樣,”她用食指指尖輕輕叩著紅木扶手,眉心一動,想出個絕妙主意。
“知道你們不敢說。本宮這兒倒有一個好辦法?!?p> “麗妃娘娘和本宮都喜靜,咱們鐘粹宮向來人少?!?p> “即便加上我們身邊服侍的大宮女,還有兩位公主身邊的人,廚下從雜的宮人們,一共也才有不到三十人?!?p> 她又認(rèn)真想了想,指尖撐了撐下巴。
“約莫,是二十三四吧。素拂,你拿上咱們鐘粹宮人員名錄,一個一個的去核對。萬不可漏了一人?!?p> 她轉(zhuǎn)頭,帶上二分笑意,對著承明宮的那位女官和采顰輕揚唇角:
“本宮想出個法子,就是有些勞煩二位女官?!?p> “娘娘說笑了,奴何敢當(dāng)?shù)脛跓┒?,娘娘有吩咐,只管說就是了,我二人必會全力以赴?!?p> 那女官拱著手,微微俯首。
采顰沒說話,也只跟著微微頷首。
方煥笑逐顏開:
“本宮想著,既然他們都不敢說,那就將這些宮人帶到廂房,一個一個的盤問?!?p> 女官點頭稱贊:“很好的法子,娘娘謀略過人?!?p> 方煥媚眼如絲,笑意連連:“豈敢當(dāng)?shù)门龠@般夸贊。本宮多嘴問一句,不知這位女官,家中從何姓氏?。俊?p> 那位來自承明宮的女官猶豫了一下,俯首回答:
“鄙姓……方?!?p> “這倒是巧了?!?p> 方煥輕聲笑了起來,“我說怎么剛剛不提自己姓氏,原是避著本宮名諱呢?!?p> “那就麻煩二位了,煩請二位和我身邊那位素拂一起,去那間廂房里,將這些宮人一個一個的盤查問詢,給陛下,給麗妃娘娘一個交代?!?p> 她面上說著義正辭嚴(yán)的話,實際上卻漫不經(jīng)心。
把活兒攤下去,出了事情,就不是自己一個人擔(dān)著了
那些宮人們被一個一個帶進(jìn)去,其余都安安靜靜跪伏在地上,等著叫到自己的名字。
方煥坐在堂屋里,披著厚實的狐衾披風(fēng),燃著炭籠取暖。
她的靠著的胡椅正對著敞開的門軒,夜幕漆黑,遙遙能看見庭中跪著的宮人們。
實在是無聊的很。
原本還有幾分困意,但因已過了時辰,那困意也消散了。
方煥側(cè)過頭問身邊的人:“麗妃娘娘醒了嗎?”
“那人輕聲答:“還沒呢,那邊候著的醫(yī)女剛剛來稟過,說是依舊昏睡著,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p> 方煥點頭,余光看見依然跪在她邊上的阿碧,突然饒有興致的來了一句:
“知道你為什么會被罰沒嗎?”
阿碧怔然,惶惶抬起頭看向她。
方煥難得惻隱,好心提點了她一句:
“你錯在了,一開始你便是想保全麗妃的顏面。卻傻傻的不明白,本來就不止一你人這么想?!?p> 見阿碧還是不解其意,她搖搖頭笑笑,不再管她,轉(zhuǎn)神思索起別的事。
父兄今日傳進(jìn)來消息,說江南那邊堤壩又垮了。
也正好趕上雨季,河流泛濫,水患嚴(yán)重。
那邊地頭的百姓田產(chǎn)和房屋都被沖毀,人丁零落,家破人亡不在少數(shù)。
又有豪紳大族屯糧屯物,哄抬物價,兩淮官府無作為,政局動蕩不穩(wěn),皇帝很是心煩。
有那邊的人傳回話,說其中很可能就有江南祝家的手筆。
方煥冷冷想著,頗有些不屑。
這段時日,遠(yuǎn)在邊關(guān)的祝老將軍那靈通的耳目怕是傳給了他不少京都的事兒。
他聽聞最寵愛的嫡次女后宮過的不順,又知道了選秀的事,擔(dān)憂女兒生活,怕新人入宮女兒落寵,便想加以壓力,提醒震懾一下年輕的皇帝。
邊關(guān)……還有水患……
方煥心里嗤笑。
著父女倆,倒是如出一轍的天真爛漫,不諳世事。
拿皇帝當(dāng)他們榻前的小獅子戲耍嗎?
祝家真是越來越不像樣子了。
江家有皇后壓著,行事穩(wěn)重。她敦寧侯府方氏一族也從不擅動。
只有那祝氏一族,張狂跋扈,行事作風(fēng)都帶了些蠻夷風(fēng)氣。
先帝時邊夷常年不安,為保邊境安穩(wěn),實施政策一貫都是重武輕文。
祝家被先帝重用,寵的無法無天,向來刁慣了。
可是今上脾氣冷硬,作風(fēng)一向有些清理吏治的樣子,他們這樣囂張,今上怎能忍耐?
成日只這樣作天作地的,次次踩著皇帝的胡子做文章,想來離麗妃倒臺,祝氏敗落已不遠(yuǎn)了。
且照今日皇帝這樣子看,怒氣沖沖,似是對祝氏頗有怨言。那他必是知道了什么。
祝氏此次為事,方煥琢磨著,他們可能本意并沒有什么壞心思。
只是他們畢竟是舊世家了,一向被慣大的,脾氣也不小。
原本他們可能只覺著是提醒一下皇帝,他們家勢大,敬著些,多愛他們家的女兒一點。
但恐怕作為皇帝,崔璮就不這么想了。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
今日敢給皇帝施壓,予以警告,那明日是不是就可以輕而易舉的奪取權(quán)柄,改朝換代?
皇帝雖看上去是總一副隱忍的脾性,但誰要是真這么想,便是離死期不遠(yuǎn)了。
皇帝早年受賀太妃母子彈壓,很是吃了苦楚,人家忍慣了的,喜怒不形于色,哪就真的沒脾氣了呢?
方煥笑著,懶懶勾著唇角,遠(yuǎn)遠(yuǎn)看著神色瀲滟,春風(fēng)得意。可湊近看,她的眼中卻無半點笑意。
方煥站起,摟著厚實的披風(fēng),緩緩走動。
權(quán)當(dāng)活動筋骨驅(qū)散寒意。
她想著。
照祝氏這樣張狂下去,大廈將傾的樣子并不遠(yuǎn)了。
可是這一點都不讓人開心。
祝氏倒了后,被推上牌桌的,可不就是她和敦寧侯府了嗎。
…………
三位大宮女的動作很快,過了并不多久,大大小小近三十多位宮人就審?fù)炅恕?p> 素拂湊到方煥耳邊:“娘娘,倒是真盤出來了些東西?!?p> 方煥輕輕“哦?”一聲,示意她說下去。
“麗妃娘娘的事兒,查出些影了。且咱們宮里,有一位小靜軒的人。”
小靜軒……宋貴人?!
她派人來做什么?
方煥心中隱有怒氣,面上卻不聲不響,甚至還帶出了滿意和夸獎的笑容來。
只是心細(xì)的人能看到,她寬大的披風(fēng)下掩著的柔荑,指尖已泛起白色。
正當(dāng)滿院的宮人惴惴不安等候宣判時,帶人去太醫(yī)署盤查的徐嬤嬤回來了。
“新嬪娘娘金安?!?p> 徐嬤嬤依舊是一臉淡然。
方煥含笑晏晏:“嬤嬤先說吧,查出什么了?”
“回娘娘?!毙鞁邒呦日镜剿媲岸硕苏辛艘欢Y,隨后才回到:
“老奴帶人先去到太醫(yī)署盤問是誰整洽的脈案和方子?!?p> “得知是韓太醫(yī),便留了他仔細(xì)查驗。他嚴(yán)明,因有麗妃娘娘平日的脈案做參考,故而他開的安胎方子里絕沒有黃芪!”
“他簽了嚴(yán)明狀紙畫了押后,老奴又帶人去審了抓藥的醫(yī)女?!?p> “那醫(yī)女言辭懇切,告訴老奴,她們醫(yī)女抓藥配藥的時候,都是嚴(yán)格按太醫(yī)開的方子來的?!?p> “有的藥材,可能多抓了半兩,都有可能要了人性命。她們在宮里做事,只有更為小心,萬萬沒有抓錯的可能。”
“那醫(yī)女用人頭擔(dān)保,連半兩都不曾抓錯,并且也簽字畫押?!?p> “老奴斗膽推測。那就只剩兩種可能:其一是,包好的藥材在往鐘粹宮拿的時候,被人做了手腳。其二,是拿回鐘粹宮后,放在廚下待熬的時候,被人瞅準(zhǔn)時機做了手腳?!?p> “基于這唯二的推測,老奴愚見。只需先著重查驗一點即可:盤問清楚每次取藥的都是誰,中間可否換人。”
“先推出這第一點,有了答案,真相也就不遠(yuǎn)了。”
方煥頷首輕笑,細(xì)白的牙齒露出一絲來:“徐嬤嬤說的不錯,是得先問清每次取藥的是誰?!?p> 方女官上前:“新嬪娘娘,剛剛吾等在廂房里已問出來了。這幾月取過保胎藥的一共有兩人?!?p> “一個是星兒,一個是潔兒?!?p> 兩個宮人吶吶嗦嗦的上前跪倒,爭相辯解。
“娘娘,不是奴婢?。 ?p> “娘娘明察,奴婢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怎會辨別藥材呢!”
“娘娘,奴婢一向忠心不二!””
………………
宛如好幾只蜜蜂圍著她耳邊飛,嗡嗡嗡翁,嘰嘰喳喳的。
方煥被吵的頭疼不已。
她揚起右手,輕輕揮了揮。素拂立時領(lǐng)命,上前講兩個人拎直身子,一人賞了一巴掌。
“都安靜些!三更半夜都宵禁了,吵嚷什么!”
兩個人啜泣著,倒是不敢再嚷了。
方煥柔柔一嘆,關(guān)懷溫容的說:“好啦,吵什么呢?若是沒有做虧心事,一個一個來慢慢說就是了。急什么呢?”
“娘娘,奴婢星兒,是鐘粹宮第一個去領(lǐng)安胎藥的??梢驗椴钍螺p松,沒過十天,這差事就被潔兒搶了。”
聽聞她抖落出自己,潔兒立時忍不住,猛然回頭怒瞪她。
還沒等她張嘴怒罵,素拂已快步上前,狠狠給了她一個嘴巴。
“住嘴!你當(dāng)這是哪里?!當(dāng)著新嬪娘娘和承明宮,永安宮的面,就敢撒潑?!不分輕重的,誰教的你這么大的膽子!”
那潔兒立時萎了氣焰,知道麗妃病蔫蔫的躺在里面,根本不能出來為她說話。
她一咬牙,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嘛,服軟就服軟吧。
“娘娘,奴是做了一月半取藥的活計,可奴婢每每都只是將藥放在廚房里,隨后就去躲懶了。”
“奴婢一向膽小,萬不敢做出那換藥的事??!”
方煥微笑,點頭,沒說信,或不信。
徐嬤嬤板著臉,繼續(xù)道:“若是她說的真的屬實,那就只剩在廚下的時候了?!?p> “老奴問了抓藥的醫(yī)女。那黃芪,雖是常見的溫補藥材,但太醫(yī)署對宮內(nèi)的任何一種藥材都把控嚴(yán)格,定量配方,生怕一時不察,禍出什么意外牽扯到己身?!?p> “那差遣藥房的冊子上,每個名字和用量都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p> “故而老奴算明那黃芪之物的用量,除了近日在調(diào)養(yǎng)身子的怡貴人,和生完六皇子的寧妃娘娘外,再沒人多量提用了?!?p> 是寧妃或者怡貴人嗎?
怡貴人一向安分守己,自失了孩子后就更是時常呆在瑰延宮里深居簡出;
寧妃那家伙,倒的確是一直不爽麗妃,可她有這個膽子,更有這個心機和手段嗎?
眾人陷入了死胡同,氣氛凝滯,宛如棋盤已然走死,卻沒有機會翻盤。
突然間采顰靈機一動:
“新嬪娘娘,黃芪既是常見的藥材,那想必不管在哪里,都是非常容易采買的?!?p> “如果太醫(yī)署的登記真的沒有問題,那有沒有可能,是從宮外進(jìn)來的?”
眾人俱被吊起心思,一眨不眨的看著她。
采顰正色,接著說:
“奴婢愚見,想著許是有宮人借著出宮的機會?!?p> “比如說出宮采買,探親,或是替主子送往東西的時候……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了呢?”
方煥一下笑瞇了眼,拍掌贊她:“大妙!不愧是皇后娘娘的人,就是得用。比我身邊這些木頭樁子強了不知多少?!?p> 這話夸人是夸人,可禍害處講的暗藏玄機!
徐嬤嬤心頭一跳。
承明宮的方女官還在那里站著呢,新陪話中隱約比對的意思若從她的嘴巴傳進(jìn)向恭的耳朵里,一定不妙。
自家的采顰性情純直,不懂話語厲害,只朝著新嬪行了禮,赧然的笑了笑。
徐嬤嬤可是老人,怎能不知?她心中喟嘆,只能自己上前替她分明。
“新嬪娘娘謬贊了。采顰姑娘一向中規(guī)中矩,今日許是得了娘娘啟慧,靈光乍現(xiàn),當(dāng)不住您如此夸贊?!?p> 方煥掩唇一笑,也不與她在言語上交鋒:“既然采顰姑娘說需查宮人出入,那便查吧。”
“素拂,取出咱們鐘粹宮的腰牌,給方女官拿著。”
轉(zhuǎn)過頭,她啟唇就帶了三分笑意:“方女官,在場只有本宮一個高位嬪妃,該留在這兒主持局面的?!?p> “其余就只有您和徐嬤嬤官位較高,且您是承明宮的女官,到內(nèi)務(wù)府也是有體面的。徐嬤嬤應(yīng)當(dāng)還有些許太醫(yī)署的事要稟告,”
“那就還煩請您辛苦些,帶上承明宮和鐘粹宮的腰牌,去內(nèi)務(wù)府調(diào)來近兩月宮人出入宮的名錄來?!?p> “且問問內(nèi)務(wù)府值守的人,有沒有看到帶著大包東西來的,行跡奇怪的。”
方女官拿了令牌,很快就走了。
這位是先走第一步——找到提供藥材的。
后宮里的陰私之事,往往都是由無數(shù)線頭揉搓成團(tuán)團(tuán)的亂麻,卑鄙的藏在陰影中的。
若是只理出了一頭的線索,可能迷霧只是跟著散開了一點,但想要窺伺真相的影子,那線頭,還得多多益善啊。
如此再來,就是要揪出剛才藏那些藥渣的鐘粹宮內(nèi)鬼了。
“素拂,你過來?!?p> 方煥揚揚染的緋麗的長指甲,呷口吊精神的養(yǎng)容湯:“剛剛都咬出了哪些人形跡可疑?”
“回娘娘,有三位宮人。一個是平日灑掃庭院的樸兒,一個是剛剛回稟了,之前取過安胎藥的星兒。還有一位,是大公主的乳母。”
跪在地上的眾人身子俱是一顫。
星兒接著她的話頭,兩步跪行上前,拼命磕著頭,幾下額頭就見紅了:“娘娘,奴婢冤枉?。∨静豢赡茏鲞@種事??!”
“剛剛奴婢就已將事情緣由交代清楚,奴婢領(lǐng)了這取藥的活計,不過當(dāng)差十天不到,便被那潔兒搶了差事?!?p> “剛剛永安宮的徐嬤嬤又說,那藥是連續(xù)被下的。且奴婢又不常在廚房里做活計,除了那十日,是何來的機會,再去接近那安胎藥啊!”
方煥不理她的申辯,攪著羹湯,漫不經(jīng)心地問素拂:“那樸兒,又是哪里奇怪?”
“剛剛奴婢和永安宮承明宮的姐姐們都仔細(xì)問了其他人。”
“這樸兒,之前本好好當(dāng)著麗妃娘娘的梳洗丫頭,可因差事當(dāng)?shù)牟焕?,總是笨手笨腳的,便從內(nèi)宮伺候被罰到灑掃庭院?!?p> “她粗笨,常常被麗妃娘娘責(zé)打,心中憤怨不少。近幾月更是連活計也不好好做,常常鬼鬼祟祟的往宮外頭跑,不知是去做什么?!?p> “這便是最大的疑處?!?p> “你有什么要辯解的?”
最后的話,素拂直接扭頭朝著樸兒發(fā)問。
那樸兒本來還是一副木訥的樣子,順從聽著。
可聽到后半段,她的神色卻逐漸慢慢變得驚惶不安起來。
她惴惴的捏緊裙角,訥訥縮縮,咬著嘴唇半天說不出話,后來嘴中只一直重復(fù)著:
“奴婢沒有害麗妃娘娘,奴婢沒有害麗妃娘娘……“
方煥讓她念叨的心煩,不耐煩的揉了揉耳朵,直接讓人上去審她,那樸兒見勢不對,站起來:
“哇?。 钡拇蠼幸宦暼鐾染团?。
幾個身子強健的內(nèi)監(jiān)眼疾手快,用腳一掃她小腿,狠踩她的膝窩,幾雙手一齊將她摁倒在地。
她趴在地上,“哇哇”的哭嚎著,大叫冤枉,掙扎著身子像蟲子一般在地上扭動。
那動靜著實不小,方煥生怕驚醒兩個孩子,連忙叫人拿汗巾堵了她的嘴塞到廂房去審。
好容易喘了口氣。
“你剛剛說,還有大公主的乳母?”
“是?!?p> “剛剛紛亂之際,大公主一個人走出來探看,您將她叫出來時,奴婢就覺得有些不對勁?!?p> “后來您又囑咐奴婢,將公主送回去,好生哄著了。待奴婢牽著大公主回到寢殿,卻發(fā)現(xiàn)應(yīng)該隨身伺候公主的乳母不知所蹤?!?p> “奴婢心里奇怪,頓生疑竇。便在公主睡著后,悄悄起身翻看。發(fā)現(xiàn)那乳母的一些體己和貼身之物都不見了。且剛剛有宮人說,那乳母每隔個幾日就會到廚房給大公主熬湯喝,大公主平日不愛喝那些,故而這乳母的行跡便很奇怪?!?p> “什么!大公主乳母失蹤了!”方煥這下是真的急了。
她站起身,猛地走了幾步,眼神焦躁不安,滿是擔(dān)憂。
她疾回首,輕斥素拂:
“這樣大的事,你怎么不早來回稟!”
她來來回回的走著,頭上的銀珠步搖亂晃著,顯露出主人的心緒不寧。
“很可能就是這乳母出了問題!現(xiàn)在都這個時辰了,她能跑到哪里去?!
1崔娋(shao發(fā)音同“燒”,一聲。大姐,長女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