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鐘氏殤
他最終還是沒能聽到他的回答，就那樣懷著那份小心翼翼珍藏著的感情，魂歸陰界。
溫熱的淚水從鐘罄訣眼中滾落，在鐘逸離的臉龐上濺開，卻驚不起一絲溫度，太多的前塵往事在他的腦海中回放，是他記得的那些有關他的一切。
“哥哥，為什么逸離的模樣跟哥哥一點都不像？”
“哥哥的懷抱一定是世界上最溫暖的！”
“逸離只要有哥哥在身邊，就永遠不會害怕?！?p> “哥哥，看啊，逸離把他們全都殺死了，這樣哥哥就不會死了?！?p> “哥哥，你不要逸離了嗎？”
“哥哥，逃跑吧，逃到天涯海角去，但不管你逃去哪里，我都一定會找到你的?！?p> “哥哥，你可知這雪蓮為什么是紅色的嗎？它啊，代表著那個用自己的性命去愛的人，以血澆灌，所愛之人死去之前，絕不枯萎……”
“哥哥，為什么要拋下我？”
“哥哥，別怕，逸離來救你了?！?p> “不！哥哥，你不能死！”
“快走啊！別再回頭了！”
“哥哥，快，走！”
“哥哥！”
“哥哥……”
一幕一幕。
一刀一刀。
“逸離……”緊緊地抱著懷中愈來愈冰冷的人，鐘罄訣心口痛的仿佛被撕裂開一般，“啊——！”他抬起頭向著天空痛苦地大喊了一聲，空曠的山巔傳不回一絲回聲，寂寥、空蕩，連著心一同，空蕩蕩了。
如同腳下之雪一般的白在鐘罄訣發(fā)間蔓延開來，他在秘法調養(yǎng)下恢復黑色的頭發(fā)，轉眼間便又化作了白，白的晶瑩，也白的透明，如同琉璃一般，看上去那般脆弱。
一觸即碎。
葵粉兒走過去，在他身后站定，“抱歉，我還是來晚了……這朵紅雪蓮，或許對你還有效用，你便將它服下吧?！彼龑⑹种械募t雪蓮遞了過去，不忍再看他懷中沒了生息的少年。
鐘罄訣并未有所動作，他看著不見邊際的天空，樂正老祖死去，南冥山的毒陣消失，濃霧便迅速散去了。
“魔醫(yī)閣下，鐘氏遺孤鐘罄訣，多謝閣下這幾日的幫助，在下感激不盡?！辩婓涝E抱著鐘逸離的尸身，努力地站起了身，“從今以后，鐘氏再無后人，閣下恩情，注定無以為報，便不可再受閣下恩惠?！?p> 他晃晃悠悠地帶著鐘逸離，一步一步走向了山崖的邊緣。
“鐘罄訣！”葵紛兒有不好的預感，“你要做什么？！”
鐘罄訣站在山崖的最邊緣，本就虛弱的身體，在山頂?shù)娘L中搖搖欲墜，“閣下不必再救我了，同為醫(yī)者，我清楚自己如今的狀況?！?p> “葵紛兒閣下，鐘氏的不幸，不需要再繼續(xù)下去了，便自我們這一代，結束吧?！辩婓涝E向著葵紛兒輕笑，雪白的青絲散亂在風中，他就帶著那份解脫的笑意，倒向了身后的萬丈深淵。
“鐘罄訣！”
寒風冽冽，自身邊吹過，鐘罄訣靜望著眼前的白云青空，看著自己如雪的發(fā)絲飛舞。
他抱緊懷里的人，輕輕闔上了雙目。
鐘氏的悲劇，結束了。
數(shù)年前，云歧國醫(yī)藥世家——鐘氏府邸內，尚還年幼的鐘罄訣在其父鐘伶世的指導下，認真研習著醫(yī)術。
與常人不同，父子兩人一頭青絲皆是雪色，雪白的沒有一絲雜色。
“父親，你的醫(yī)術如此之高，為何卻醫(yī)不好我們的白發(fā)？”鐘罄訣抬頭看著父親。
鐘伶世的面色蒼白，他放下手中的書卷，看著鐘罄訣柔聲輕笑，“醫(yī)者不自醫(yī)，我們鐘氏，自許多年前祖上造下殺孽，便代代受此疾病折磨，這是我們應還的債，而我們自己，永遠也無法治愈這病的?！?p> “為何祖上造下的孽，要由后世來還？”鐘罄訣看著自己胸前垂落的發(fā)絲，“訣兒不喜歡這白發(fā)，書院的同窗們都說我是妖怪?！?p> “……”鐘伶世聞言，有些哀傷地垂下了眸，他伸手揉了揉鐘罄訣的腦袋，“對不起，訣兒?！?p> 鐘罄訣卻更不明白了，“為何父親要對訣兒道歉？”
“訣兒?！币幻訝恐硪晃恍∩倌辏蚤T外走了進來，“今日醫(yī)術研習的如何？”
“母親，逸離，你們回來了。”鐘罄訣放下手中的墨筆，向那兩人迎了上去。
“哥哥～”年幼的鐘逸離露出天真的笑容。
不同于鐘伶世和鐘罄訣，柳湘月與鐘逸離兩人三千青絲如墨，正是尋常人的模樣。
鐘罄訣學著父親，伸手揉了揉鐘逸離的腦袋，“逸離今日又長高了。”
鐘逸離便開心地撲到了鐘罄訣的懷里，“逸離要長的跟哥哥一樣高～”
“阿月，”鐘伶世站起身，因為虛弱無力而晃了晃，“你隨我來?！?p> 柳湘月攙扶著鐘伶世離開了此處，鐘罄訣與鐘逸離便也跑出房間，一同去院中玩耍了。
而在玩耍時，鐘逸離無意間躲到了鐘伶世房間的窗外，聽到了他一直以來所認為的，“父母”的談話。
“伶世，你需要的東西，都準備的差不多了。”是柳湘月的聲音。
屋內響起咳嗽聲，鐘伶世的身體似乎越來越差了，“再過三年吧，等到逸離可以獨擋一面，雖然他不是我們的孩子，但他還是能夠繼承鐘氏衣缽，待到那時，我們再做吧……”
“……這真的是唯一的辦法嗎？”柳湘月似有不忍。
“不論是他們，還是我們，都背負不起這天下盡毀的罪，但訣兒的犧牲，能拯救千萬黎民百姓，這是唯一的方法……”
鐘逸離愣住了，他聽懂了他們的對話，幼小的心靈在那一刻碎裂、扭曲。
他不是他們的孩子，他們不是他真正的父母，而且他們要親手將他最愛的哥哥，送入黃泉。
不，他不允許，他可以不要父母，但絕不可以失去哥哥！
鐘逸離知道，此時的自己沒有足夠的能力，可以保護鐘罄訣，所以在接下來的三年中，他認真學習醫(yī)術，又暗中偷習了毒蠱之術，給鐘氏府邸中的人，種下了蠱。
他弄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知道了那些人所謂的大義，他們分明就是想要讓哥哥承受所有白發(fā)詛咒，再將他殺死，如此一來鐘氏代代白發(fā)、早早病亡的詛咒不再，他們今后便可頤養(yǎng)天年，壽終正寢了！
便在那一日，鐘氏夫婦即將要帶著鐘罄訣，前往云歧國皇宮之時，他催動了那些寄生多年的毒蠱，將整個鐘府上下二十幾人，全部殺死了。
活下來的只有鐘罄訣與他。
罪惡的血驚醒了鐘逸離，他在那一刻便徹底崩潰了，唯一支撐他理智的，就是鐘罄訣。
“哥哥，看啊，逸離把他們全都殺死了，這樣哥哥就不會死了！”鐘逸離笑得瘋狂，“他們都死了，沒人會再傷害你了，我們走吧，離開這里?！?p> 鐘罄訣驚恐失神地跪坐在一片血泊之中，他看著鐘逸離，似乎那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一個魔鬼，嗜血無情的魔鬼。
“哥哥，我們一起走吧?！辩娨蓦x走過去，想牽起他的手，卻被他驚駭?shù)囟汩_了，他在害怕他、抗拒他，可是為什么，他明明保護了他！
“他們想殺了你！他們明明是哥哥你的父母，卻想要害死你，他們必須死，我只有殺了他們，才能保護你！”鐘逸離憤怒了，他瘋狂地將身邊的所有東西都推到、掀翻、摔碎，瘋狂地發(fā)泄著。
“父親母親怎么會想要傷害我，他們也是你的父母……”鐘罄訣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他們不是！”鐘逸離怒吼，“他們不是，哥哥你才是他們的孩子，我不是，我只是被他們撿回來的工具?！?p> 他突然落下淚來，跪在鐘罄訣面前抱住了他，“哥哥……我不能失去你，不論如何，逸離都不會讓人傷害你……”
“……”鐘罄訣死灰一般的雙目看著周圍遍地的尸體，他取出銀針，抵在了鐘逸離頸后某處，溫熱的淚滴在自己的頸窩之中，他的手顫了顫，銀針刺入時，終究還是偏了半寸。
他逃走了，獨自一人逃離了這里，帶著染滿衣衫的鮮血，帶著揮之不去的恐懼與絕望，逃出了云歧國。
鐘逸離醒來的時候，鐘罄訣已經(jīng)不見了，那一針令他陷入昏迷，就在他昏迷的時候，那個他心心念念的人已經(jīng)逃離了他的身邊。
“哥哥?。 辩娨蓦x流著淚，悲傷地大喊，得不到任何回應，“哥哥，你不要逸離了嗎……”
他最終決定去找他的哥哥，不論天地多大，他都要找到他。
離開前，鐘逸離一把大火，親自將鐘氏府邸燒了，連同滿院的尸首，都在他身后化為了灰燼。
自那之后，官府宣布鐘氏滅門，但經(jīng)過云歧皇派人調查，得知鐘氏仍有兩小輩不知所蹤，便下令在全國尋找過那兩兄弟，卻未有果，后來此事便也不了了之。
沒人再知道鐘氏最后的血脈去了何處，也沒人知道鐘氏為何會慘遭滅門，又是何人所做。
迷局之所以被稱為迷局，便是因為無人能解，而之所以無人能解，就是因為無人知道其中緣由。
就如鐘伶世因那絕癥詛咒，本就命不久矣，而鐘氏后人代代皆會如此，鐘罄訣亦活不過四十歲。
鐘伶世與柳湘月想要終結鐘氏的悲劇，為此他們選擇了犧牲鐘罄訣，令他承受所有的白發(fā)詛咒，并將他作為祭品，永久冰封于陰陽冢。
而此計劃鐘罄訣毫不知情，身為父母，將親子送入與死無異的永世冰封，不可不謂殘忍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