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神明也會很寂寞
姜沉瞳睡著了。
但這樣的睡著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睡著。
師父說,身為天師,無時無刻都不能忘記算命。
所以,她從到這里開始,一直都在努力地算一些東西。
而這個時候,她的夢境將她想要知道的呈現(xiàn)了出來。
她夢見了那位棲息在樟樹上的神明。
或者說,是這位神明想要告訴她一些事情。
這是一位神色溫柔而寂寞的神明。
她的烏發(fā)如同瀑布一般傾瀉了下來,輕輕散在了繡著細(xì)碎繁花的長衣上。
她的名字是青沅。
那雙眼眸是淡青的顏色。
已經(jīng)有了將近二十年沒有人來祭拜過她了。
人的祈求與信仰是她作為神明存在的意義。
她漸漸的虛弱了。
剛開始,她還有些惱怒人類的冷漠。
但漸漸地,她也習(xí)慣了人類的冷漠。
這二十年以來,因為沒有人再信仰她,她已經(jīng)沒有了神力再賜予這個村子水源。
而這個村子的人也不再需要她了。
因為他們已經(jīng)有了新的神明。
她以為她就會這樣,在被人類拋棄的寂靜里,直到消失為止。
但令她沒有想到的是,
在某一天,一個人類的孩子看見了她。
“姐姐,你怎么一個人坐在樹下?”
那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
穿著打著獸皮補丁的灰色麻衣。
他沒有發(fā)現(xiàn)她不是人。
青沅沒有與他說話。
她對于人類已經(jīng)是近乎淡漠的情感了。
可那個孩子卻并不在意她的冷漠,只自顧自地跟她說著話。
“姐姐,你一個人在這里一定很孤單吧?!?p> “其實我也很孤單,村子里的大家都不愿意跟我玩?!?p> “他們說我是個怪胎?!?p> “我生下來就能看到一些其他人看不到的存在?!?p> “但村子里的大家都不相信我?!?p> “他們說,就連祭司大人和神女大人都無法親眼見到那些存在,我更不可能看見了?!?p> “他們都嘲笑我是個騙子,因為我沒有父親和母親,就想用這個來嘩眾取寵?!?p> “只有我的婆婆愿意相信我?!?p> “姐姐,明明我說的都是真的,他們?yōu)槭裁床豢舷嘈盼夷兀俊?p> 青沅依舊沒有與他說話。
人類的性子也許本來就這樣自私吧。
排斥異類。
這些年來,她聽過這個村子里的人不同的愿望。
那些貪婪、冷漠、丑陋的念頭。
她都聽過。
“可姐姐,即使他們這樣說,我還是想跟他們成為朋友?!?p> “我真的好想和他們一起去玩跳房子?!?p> “好想和他們一起去草叢里捉螞蚱?!?p> “好想和他們一起參加祭神的典禮?!?p> 那個孩子坐在了青沅的身旁,低聲訴說著。
這也是個害怕寂寞的孩子啊。
即使是遭遇這樣充滿惡意的嘲笑。
這個孩子的眼睛依舊是那樣清澈。
只有失落與悲傷。
青沅嘆了口氣,這個人類的孩子還是純凈的吧。
她心里終究是有些不忍。
于是,她抬手輕輕摸了摸這個孩子的頭。
那柔軟而細(xì)碎的烏發(fā),還有溫暖的感覺。
都令青沅莫名地有了一些眷戀。
大概是,她已經(jīng)在這棵樹下寂寞太久了吧。
“姐姐?”那個孩子有些驚訝她的舉動。
“你叫什么名字?”青沅開口問。
“我,我叫司懷生?!蹦莻€孩子似是有些緊張。
“司懷生?”青沅彎腰拾起了一根樹枝,在泥土里勾畫了一些字符。
歪歪扭扭的字,她隱隱約約地記得人類的字似乎就是這樣子的。
“你的名字是這樣寫的嗎?”青沅問。
那個孩子看了這些字,竟是“撲哧”地笑了。
她卻是有些困惑。
“難道不對嗎?”
“姐姐,你其實并不識字吧?!?p> 青沅默然:看來她寫的字應(yīng)該跟這個孩子的名字相差很遠(yuǎn)。
她只能記得人類文字的大概輪廓。
那個孩子拾起了一根樹枝,在泥土里端正地寫出了他自己的名字。
“這是我婆婆教我寫的,這樣應(yīng)該才是正確的。”
青沅低頭看著地上的三個字。
她想,在以后無聊的時候,她可以用練練這三個字來打發(fā)時間。
雖然,她對人類的文字并不感興趣。
“你能教我嗎?”
她丟掉了手里的那根樹枝,握住了那個孩子的手。
好溫暖的手,人類的手都是這樣的嗎?
那個孩子卻是渾身一顫,扭開頭,輕輕推了她。
她沒有看見那個孩子臉頰上的一絲紅暈。
“你是在畏懼我嗎?”青沅輕聲問。
這個孩子在躲避她。
她的心里莫名有了一絲涼意。
那個孩子似是沒有聽見她在說什么,只是垂著頭。
她垂下了眼簾:“既然你不愿意教我,那就算了?!?p> “不是的,姐姐。”那個孩子聽了這話有些著急了。
他低聲:“我只是,只是有些不習(xí)慣跟人交流?!?p> “在村子里,根本沒有人愿意跟我講話的?!?p> “我以為姐姐你也不會與我說話的?!?p> “你說要我教你,我很開心很開心,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跟我說。”
“姐姐,我很愿意教你寫字的?!?p> 那個孩子急得有些手足無措。
青沅靜靜地看著他,卻是微微笑了。
他看見了她的笑容,更有些局促。
他有些慌亂:“姐姐,其實你不用學(xué)會寫我的名字啊?!?p> “我教你寫你自己的名字吧?!?p>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呢?”
青沅靜默了一會兒。
她低聲說:“青沅。青似乎是一種顏色,沅應(yīng)該是一條江河的名字。”
她只記得她的名字在人類語言里一些模糊的含義。
“青沅,青沅?!蹦莻€孩子輕輕念了幾句。
他笑的很燦爛:“很好聽的名字。”
青沅微怔。
那個孩子俯下身,在泥土上一筆一畫寫出了她的名字。
人類的文字好奇怪。
她不怎么習(xí)慣這樣的寫法。
但她看著那個孩子認(rèn)真的模樣,她再次笑了。
那是青沅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名字在人類中的寫法。
也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夸她的名字好聽。
“你明天還會來嗎?”她聽見自己這樣輕聲問。
那個孩子似是有些驚訝她會這樣問。
他笑得很溫柔。
他說:“一定會來的?!?p> 第二天下雨了。
很大的雨。
那個孩子應(yīng)該不會來了。青沅想。
可令她驚訝地是,那個孩子還是來了。
在大雨里,他整個人都顯得很渺小。
青沅坐在樹下,抱著膝蓋,靜靜地看著他。
他打著一把紙傘,懷里也揣著一把紙傘。
他的步子很急,麻衣浸濕了一大塊。
“姐姐,我給你帶傘了?!彼Φ煤荛_心。
“你就不擔(dān)心我今天不會來了嗎?”青沅問。
畢竟下著這么大的雨。她也以為他不會來了。
“我覺得你一定會來的。”那個孩子卻篤定說。
“為什么?”
“直覺呀。我的直覺一直都很準(zhǔn)?!?p> 這樣啊。青沅并沒有細(xì)想他的回答。
她只抬手接過了那把傘。
一把雪白的紙傘。
但她從來沒有用過人類的東西。
她連這樣的紙傘是怎么打開的也不知道。
明明是用紙和竹子做的。
為什么能收縮自如?
紙和竹子她都見過,都是一些不會收縮的事物。
似是看出了她的困惑。
那個孩子說:“姐姐,很簡單的,想打開傘的話,直接往上撐開就好了。”
他很認(rèn)真地做了一次示范。
她學(xué)著他的樣子,卻不敢用力。
她有些害怕碰壞這些脆弱的東西。
那個孩子握住了她的手。
慢慢地,她也學(xué)會了撐開紙傘。
雨水落在了傘面上。
“真好聽。”青沅說。
“姐姐,你在說什么?”那個孩子疑惑地看著她。
她說:“雨落在傘面上的聲音,就像很多珠子一起散開一樣。”
她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
很特殊,是一種很自由的聲音。
那個孩子微微笑了。
“那姐姐,你要保管好這把傘啊?!?p> “以后下雨了就撐開,不要像今天一樣,呆呆地坐在樹下?!?p> “好?!鼻嚆潼c點頭。
那個孩子靜靜地站在她身邊。
她聽著這樣的雨聲,還是覺得少了些什么。
過了一會兒,她才想明白。
她忽然間抬手收起了自己的傘。
拿走了那個孩子手里的傘。
那個孩子有些怔然。
青沅揉了揉他的頭。
在他驚訝的目光下,
將他攬在了懷里。
他們倆打著一把傘,站在雨里。
青沅想,這樣她就覺得什么也沒有少了。
這個孩子,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