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化形
昭元十七年,覃王歸朝,奪帝權(quán)位,滿朝皆亂,世稱攝政王。
——《景年國錄》
我是什么時候醒的誰也不知道,包括我自己,身上沒有一處不痛,沒有一處完好。
被困在一個透明的琉璃罩里就連額頭癢癢也不能撓,這著實讓我有些憤恨,從一開始你們就是故意的!
我現(xiàn)在仰著頭就看到一雙碧藍(lán)的眼睛,帶著貪婪,濕滑的舌頭一層層舔舐著蓋住我的罩子,顯然是想對我圖謀不軌。
你給老子起開!死貓!
我無奈地閉上眼不愿意再看這么殘忍的場面。
沒錯!你們想得都對,我又變回了石頭,那個看了八百年風(fēng)景的破石頭!
眼不能動身不能扛,就連我最最親愛的珈蘭也是再也見不到了。
一提起這件事我就感覺自己馬上就要逼得吐了血,可我沒有血!
當(dāng)自己完全接受了現(xiàn)在處得境遇,我開始告誡自己,沒關(guān)系石頭,大不了就是個石頭嘛,隨遇而安,隨遇而安,不要想那么多,于是我開始好好打量起現(xiàn)在的地方。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看看這房間,除了我這個好石頭其余都是些什么啊!
冰冷冷的玉器,上面畫著不知道什么亂七八糟的圖案,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黑白畫貼得滿墻都是。
這個屋子的主人肯定有病,不像我們珈蘭簡簡單單,叫人看著就欣喜。
抬頭,假裝自己可以托著自己的下巴看看屋外的星星,心里想得卻是我該怎么回到珈蘭身邊。
我知道我的內(nèi)丹自然可以救珈蘭一命,不!十條命都救得起,可自己就沒有這么幸運(yùn)了,打回了原型,不知道要修養(yǎng)多久才能變回人型,也許珈蘭在世的這十幾年都沒可能,也許等珈蘭變成一個老頭子我們才能相見?
但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我樂見的。
可我現(xiàn)在又能做什么,撓了撓臉頰,就看著門“吱呀”一聲被擠開了一條縫,然后就從外面竄進(jìn)來了一只長毛白貓,它是個什么品種我不知道,但顯然這家伙看穿了我的品種。
它每個午時總是準(zhǔn)時到我這里報道,用它那瘆死人的藍(lán)眼睛盯著我裸露的石體。
然后就開始舔舐琉璃罩,企圖要把它打開。
我默默為琉璃罩加油,加油!可不要讓它得逞啊。
但我顯然高估了這個罩子,也低估了這只死貓的執(zhí)著。當(dāng)它壓起了琉璃罩的一端,我感受到了一股新鮮的空氣直撲而來,帶著久違的花香,就連世界都變得美好起來。
等我再反應(yīng)過來我已經(jīng)于柜子一般高了,而那只貓縮在我的腳下,正抬眼看我,我把扣在我頭上的罩子拿了下來,反手就扣在了那只貓身上,然后滿意地?fù)鋰D撲嘍手,摔下了桌子。
誰他媽也沒跟我講我是站在桌子上的呀!
管不上自己還負(fù)了傷,身上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在做了兩百年人后我清楚的知道自己不穿衣服是不道德的,損害他人利益自然也包括老子自己的。
但眼下哪里有可以裹身之物呢?
“嘿嘿?!币恍Α?p> 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了。
從剛剛小貓咪開的縫隙里鉆過,眼前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四方的院子一個連著一個,就瞅著沒過多久便有了喊聲。
“小祖宗,小祖宗……你在哪???”
聽著聲音我尋摸著應(yīng)該是個仆人,等著他靠過來的一個空當(dāng),把自己白花花的大腿從那個門縫里塞了出去,然后故作嬌俏地喊道:“哎呀,我怎么出不去了呢?”
本以為自己好歹有些姿色,這也是在人世間飄浮了幾百年得出的結(jié)論,對這一點我還是很自信的。
那人循著聲音眼神瞅了過來就落在了我的腿上,然后開始大叫,再然后就……昏了過去。
什么呀!怎么我這也是嬌羞的女兒體,怎么也不至于把人嚇暈吧,難道我這一次打回原形元?dú)獯髠麑?dǎo)致了自己的容貌發(fā)生了改變?
管不了這么多了,反正目的是達(dá)到了,還是先換上衣服為準(zhǔn)。
手捏了一決,輕彈而出卻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發(fā)生,我沒了法力嗎!
不死心,再來一次,沒用!再來一次,什么也沒發(fā)生!
我恨恨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一跺腳心一橫就蹲下身子把那人拽了過來。
隔著一道門我就開始扒起了衣服,上衣、下褲,那躺在地上的人此刻就只剩下一套中衣,這還是老子嫌棄才沒有全給扒下來。
隨便套在了自己身上,總算也是能見人了,沒了法力但好歹身體還是有點柔軟度的,將巴巴地過了去,這門與門框像是把我的皮都刮掉了一層。
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已經(jīng)飛到了一邊,飛快地正了正,才準(zhǔn)備從墻翻過。
二百年的在人世間沉浮,這墻我卻是沒少爬的,畢竟偷了東西被追著趕的情況時有發(fā)生,盡管我是只妖卻仍是不得不逃。
順著堆放水缸的夾角就上了墻,墻那一頭安靜的可怕,顯然臨的不是街道,若我翻了過去還指不定到了何種困境。
此刻一想猶豫不決,倒是恰恰與來人對了個滿懷。
翻身從水缸跳下,身子也就被扶了住,那人從后背而動,著實不知來者何人。
“多謝?!?p> 話說出了口卻不見那人松開手,我左右晃去,但以我現(xiàn)在的力氣簡直猶如蜉蝣撼樹,微不可聞。
“你這是要做什么!”我現(xiàn)在身上穿的是小廝的衣物,按理說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吧,可這人離我這般近,看這力氣不會是個女人,難道……這小廝有了相好?
太可怕了,簡直運(yùn)氣不要太差!
想到這一層聲音便顫巍巍的:“我今日身體不適……”
“呵呵?!鄙砗竽侨诵Τ隽寺?,手也松了開,我回頭便看到一群人立在那兒。
什么情況!偷情不要這么隆重吧。
為首的很是扎眼,他玉冠緊束,面白似水,唇無點紅,身姿淡薄,僅一眼便知道此人命不久矣。
果然誰人都沒說話,他倒是走了出來:“果然你是個不一樣的?!?p> 他笑得和煦,明明話語里透著算計,看著他的臉我反而生不起氣。
“什么意思,老子不一樣這——你都能發(fā)現(xiàn)?!?p> 他帶笑:“那和尚身邊的石頭自是不同?!?p> 和尚?他說的難道是我親愛的珈蘭,我眉一挑:“你是誰?你認(rèn)識珈蘭?”
他道:“珈蘭?”
他身邊一人上前低語道:“是攝政王在石佛寺的法號?!?p> 他點點頭,復(fù)又轉(zhuǎn)頭看我:“他將死之時抱著的那塊石頭能讓他起死回生,我等了這么久求得便也是這個。”
不想死??!吃穿用度皆是富貴又如何,此刻不一樣要求著老子多給他一條命嗎?
我撇撇嘴:“您來晚了,你這條命老子可救不了。”
他點點頭:“我自是知道。”
“知道就好,那我就走了啊!”
在一眾人的注目之下,我淡然接受他們向我投來的注目禮,神情自若的往門外走。
“等等?!?p> 他出聲阻止。
“那里可是恭房?!?p> 我背著身面目略微猙獰,這么豪氣沖天的大門,你跟我說里面竟是茅房!
沒關(guān)系,那我走另一邊。
還沒走幾步就聽他又說道:“等等。”
靠!您可有完沒完。
“又怎么了,別告訴老子這前面是廚房?!?p> 他道:“沒有,這回你走對了,但你現(xiàn)在卻不能走?!?p> “你……”我話還沒出口,迎面便來了一群人,從我身邊擦過,直直走到了那人身前。
“少爺,出事了?!?p> 遮不住的光影從那人眼里露出,便叫我生生停住了往外去的腳步。
“府里死人了?!?p> 他面無表情,甚至可以從中看出略微冷淡,我撇嘴一笑,他也不過如此,終究只是只管自己的凡俗世子。
搖了搖頭就向門外走去,他的聲音也就在身后響起:“把她也帶著?!?p> 要不是老子失了法力又豈是這群人能夠隨意鉗制的。
他的府邸果然夠大,從這邊到案發(fā)地竟走了近千米,他身形孱弱又著了一身素衣,松垮垮地吊在身上,走動過處便搖搖欲墜,這種人必是求命心切,到時我自己確實不好抽身。
隔了老遠(yuǎn)那間屋子里的臭氣就已經(jīng)溢了出來,我鼻尖颯得冒了一層冷汗。
果不其然,轉(zhuǎn)了彎就看到十?dāng)?shù)人圍在門口,而門內(nèi)定然慘狀瘆人。
他行至門口顯然也是一愣,隨即恢復(fù)如常,大步邁了進(jìn)去。
他身后之人也攜了我一道入內(nèi)。
屋內(nèi)的氣味更甚,但卻又騰不出手掩住口鼻,只能張了個大嘴用以呼吸。
屋內(nèi)也是九曲回腸,倒不知為何這人要把自己繞在這些圈圈圓圓內(nèi),徒自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
他早已隱入內(nèi)室,而我和其他人留在了外室。
眼掃而過處,那一抹反抓在脊柜上的痕跡讓我不自覺冷笑。
再細(xì)看整個外屋竟除了那一處痕跡其余皆是擺放整齊,連一根毛都不曾落下。
約摸著過了有一炷香的時間,那人才從屋內(nèi)出來,臉上仍是不著痕跡,我卻注意到他的褲腳沾染上了暗紅的血跡。
一笑:“這案子你們可破不了?!?p> 他接過旁人遞過來的浸濕的巾子,仔細(xì)的擦著手:“如何破不了?”
我看了眼那兩位還在盡心盡力架著我的仆人,他便道:“先放開吧。”
滿意地?fù)淞藫渥约厚薨櫟囊滦?,步子卻已經(jīng)踱到了那柜子邊上。
“這玩意可不是人能造成的?!笔致湓谀亲ズ壑?,不去碰它不知道,它竟有二指深。
“有一兵器叫虎爪,不知你可曾聽過?”他基本上沒有想過便已經(jīng)開了口。
我嗤笑道:“虎爪?那東西你也好意思開口,你也不看看這柜子上的抓痕,那破東西豈能造成這樣的痕跡?”
不等他回話,我便又開了口:“除非你們府里藏了只大狗熊,哈哈哈。”
轉(zhuǎn)頭竟發(fā)覺他嘴角含了一抹微不可及的笑,竟沒發(fā)現(xiàn)他笑起來如此好看。
一愣過后隨即壓了自己的心思道:“若是我?guī)湍闫屏诉@案,你便要帶我去見珈蘭?!?p> 他盯著我,許久沒有動靜,我咬了咬嘴唇想著莫不是我這個要求太難了,便又開口補(bǔ)充:“只要能讓我見到他便可,其余的不勞你費(fèi)心了?!?p> “可以?!?p> 這一回倒回答的很快,我轉(zhuǎn)了身子便往屋內(nèi)看去:“讓我看看尸體?!?p> 他側(cè)身而過,給我讓出了一條縫隙。
我看了他一眼便踏進(jìn)了內(nèi)室,內(nèi)室的窗戶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鮮血的味道充斥遍了整個鼻腔,厭惡地用衣袖捂住口鼻卻沒成想內(nèi)里的景象讓我更為驚懼。
那是一具女尸,仰躺在地板上,她周圍被鮮血染透,身下是一塊西域進(jìn)貢的長毛毯子,此刻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顏色,只是如今全變?yōu)榱撕旨t色。
我一腳踏了上去就聽到類似水激起的“噗呲”聲,抬腳一看,整個腳面也染上了鮮血。
竟然沒干?看來才死不久。
即使我是一只妖卻也只是活的久了點罷了,可從未做過什么傷天害理之事,如今卻要面對這樣殘忍的妖怪,又沒了法力,就那么隨意應(yīng)承下來,也是真得不想要命了。
他從后面跟了過來,站在我身后問道:“如何?看出來什么了嗎?”
“當(dāng)然?!蔽覐奶鹤舆呁肆顺鰜?,不想再聞到如此刺鼻的鮮血味。
“除了妖,沒有誰能下手這么快,又這么狠?!碧み^門框便隨意把腳底在上面蹭了蹭,卻是扣出了一大塊和著鮮血的泥。
蹲下,用手指尖掐起小小一塊,竟然一時間分辨不出是什么土,但肯定的是這泥不是我?guī)н^來的,從變?yōu)槿诵尉蜎]出過這間府,怎么有可能沾上泥?
那只有……眼神探上了那個沾滿血的毛毯。
“這東西怕是之前一直待在野外,不知尋了個什么機(jī)會入了城,你看尸體一擊致命,喉嚨口是死傷,可那東西卻在殺了人后在血還熱乎乎往外冒時把肚子都刨了開,看樣子……嗯……好像還吃了半截腸子,想來這么快的速度,人是做不到的。”我舉起手里的泥土給他看,用眼神示意他是從那張毛毯里得到的。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讓我繼續(xù)。
我心里自是了解這家伙人精一個,這些他肯定都發(fā)現(xiàn)的差不多了,自是知道不會是人干的,所以才要利用我這個妖來辦事。
我彈掉手指甲上的泥土,順手用桌布擦了擦,抱了胳膊道:“它很快還會殺人,見了血,沒那么容易回頭?!?p> 此刻門被扣響,從外面進(jìn)了個勁裝黑衣的男子,裸露在外面的肌膚呈現(xiàn)出一種健康的小麥色,與那人蒼白面容形成鮮明對比。
他環(huán)顧四周,眼神掃過我時頓了一頓,微小的動作卻也逃不過我的眼睛,鄙視!你還敢鄙視我?
他的情緒隱藏的很快,在那人的示意下貼上耳邊低語,然后又一言不發(fā)的離開。
那人聽過消息顯然情況并不妙,他的眉頭已經(jīng)微微疊起,我撓了撓頭道:“看來已經(jīng)有消息了?!?p> 他點點頭:“是,城內(nèi)今一日已有百余人遇害,顯然這件事已經(jīng)驚動宮里,你的愿望也要成真了?!?p> 我看著他,顯然不似開玩笑的樣子,我藏不住笑的一躍上前:“你是說我能見到珈蘭了?”
他不回話,就正對著我,眼睛望進(jìn)我的眼里,我才發(fā)覺自己與他離得太近。
小小的退了一步才又說道:“有什么條件?”
他從袖口扯出了一條淡黃色帕子,就輕輕放到了我的手心,我的手被他另一只手抓著,攤開,看著他將我手心到手尖慢慢仔細(xì)擦拭,就好像對待的是什么珍奇異寶。
我不可抑制的紅著臉抽出了自己的手,想著我和珈蘭還沒有這么親密過呢,怎么到他這里就可以如此輕浮。
他不在意的收了手,道:“幫我找出兇手,對你來說,并不困難吧?”
我垂下頭,不讓他可以輕易窺伺到我的內(nèi)心,其實這件事說難不難,但說簡單也確實不簡單。
我作為一只失去法力的妖,但本身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從事發(fā)才一日便幾百人死去,便知道這不是一只妖所為,可妖定不是群居,那必是有人將它們聚在了一起,那此人身上的妖氣定然是抹殺不去。
可……人海茫茫,誰能保證我一定能遇見那個人。
思索半天,把“見珈蘭”與“承諾”放到了同一天平兩端,可也就那么想一下便有了決定,好吧,我選擇“見珈蘭”。
“我同意。”如愿的看著他又一次在我面前展露了驚為天人的笑,我卻只能挑眉克制自己不要被他蒙蔽了心智。
說道:“既然合作,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他道:“沈沉?xí)??!?p> 他又道:“那你呢?”
我?猛然間就好像被定在了原地,名字,這東西在我前八百年里用不到,到我后兩百年也沒有用到,沒有人問過我叫什么,就連珈蘭也只稱呼我石頭。
我愣了愣,然后說道:“名字?我沒有?!?p> 他薄唇微啟:“若跟了我的姓,不知你可愿意?!?p> 我未說話,等著他接下來要說些什么,他只是頓了頓又接道:“沈念念,念念不忘?!?p> “沈念念念念不忘,我的名字這么長嗎?”沒過腦子就脫口而出,他“哼哧”一聲笑了起來,道:“是念念?!?p> “念念?不忘?!编嬲Z而出,倒真似融入我骨血似得扯得我難受,我手捂上心口,看著他緊緊相盯的眼睛,猛然覺得內(nèi)里的意思讓我恍然又見。
“你……我們曾見過嗎?”
他啞然,然后慢慢搖頭,也對,看他的年歲,若與我相識定然是二十年間事,這么短的日子我又怎可能不知?
揮了揮思緒,就把剛剛灼心之痛拋到了腦后。
他隨我一道出了屋子,屋外的空氣不知道比屋內(nèi)晦氣好聞了多少倍,此刻只覺得神清氣爽。
我轉(zhuǎn)頭問道:“這兒哪里人最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