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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十八章三部曲下部

第五章

流水十八章三部曲下部 艾洸 9737 2020-03-23 21:20:48

  五

  公司安排樂隆出差,不是特別緊急的話,往往是在星期一,并且總是告訴他,星期一的下午就得去用戶那里。樂隆估計,華總和金經(jīng)理考慮的是,假如星期天就去出差,等著星期一一早跟用戶見面,就要多一天的住宿費和補助。假如推到星期二或以后,就有可能干不完活,要跨一個周末,因為用戶一般是不會周末加班的,這樣就得多三天的住宿費和補助。因此,樂隆總是習慣于周一一早出差,周四晚上或者周五回來。他也樂于這樣,周一一早,他可以打個車先把兒子送到學校,再去機場或者火車站,這樣,送兒子上學的出租車費用就可以包含在出差的費用里了。兒子周五下午三點半放學,一般都是劉惠中去接,有時打車回家,有時也坐公交車再倒一次小區(qū)的班車回家,畢竟不像周一早晨上學那么趕時間。樂隆假如周五出差回來,他會盡可能地把時間安排好去接兒子,然后一起打個車回家,這樣打車的費用也可算到出差費用里?;蛘?,即使是劉惠中去接兒子,只要時間差不多,他也會告訴劉惠中,讓她打車回家,告訴她出租車票可以報銷。

  樂隆很慶幸當時給兒子報的是住宿班。兒子剛?cè)雽W的時候,從他們租的房子到學校倒是有一趟公交車,坐六站就到了學校校門口??墒枪卉嚭軗頂D,每周一的早晨坐一次還是可以忍受,要是走讀,天天坐公交車去上學,估計劉惠中和兒子都會受不了。后來,過了一個多月,他們搬到新買的房子里,就沒有公交車直達學校了,必須坐小區(qū)的班車先到地鐵口,再坐一趟公交車。所以他們一般都選擇打車,要不然早晨時間來不及。要是走讀,天天這么打車,麻煩不說,費用也受不了。

  新買的房子是很不錯的,全裝修房,客廳、臥室都是木地板,廚房、衛(wèi)生間的瓷磚貼得好好的,熱水器、煤氣灶、抽油煙機都是裝好的,兩個臥室還各自送裝了一臺“SHARP”變頻空調(diào)。交房后,樂隆去買了個大床,將出租屋里的東西搬了過去,就住上了新房子。華陽市部隊的房子,他岳父母住了一段時間,后來也住不下去了,因為部隊營房科的人不斷地催著他們搬走。岳父母幫他們打好包,叫了一輛卡車,把東西都拉到了上海。他們結(jié)婚時買的電器,冰箱、彩電、洗衣機,用了快十年了,竟然還能用。

  平時只有他和劉惠中在家,沒什么事,可是到了周末,家里就忙了。兒子一個星期換下來的衣服,劉惠中得趕緊洗出來,到下周一再帶過去。兒子在學校食堂吃得不好,這一年來瘦了不少。劉惠中得買菜做好吃的,讓兒子補一補。而樂隆的主要任務(wù)是輔導兒子學習。令他煩惱的是,兒子的成績太差了,上個學期期末考試,兒子的總分是倒數(shù)第二名。樂隆想著,自己小時候成績那么好,兒子的成績卻這么差,真是奇怪了。

  剛開始的時候,樂隆并不覺得兒子的成績有多差。老師布置的周末作業(yè)并不多,樂隆估計,老師也是覺得小孩在學校上了一周的課,周末應(yīng)該在家好好休息休息。樂隆按照老師的要求,讓兒子默寫單詞、背誦課文和詩詞,覺得兒子雖然有時候有些卡殼,但整體還是不錯的。有一次,他寫了一句評語,“有進步”。誰知等到周五兒子從學?;貋?,他看到老師用紅筆寫的,“這算什么?你們對孩子要求太松了!他在全班算成績最差的!”

  有一次開家長會,班主任(一個矮矮瘦瘦,三十多歲的上海女子)私下里對他說:“你看你兒子的成績,除了比班上那個智力有點問題的孩子好些外,就是全班最差的了。我知道你們忙,但是周末的時候還是一定要抽出時間來輔導輔導。”

  樂隆當時覺得,孩子不是主要還是在學校上課嗎?只有周末兩天在家,成績不好怎么能怪家長呢?他于是對班主任說道:“孩子主要還是在學校,要靠老師教吧?”

  班主任聽了,很不服氣,說道:“老師教的都是一樣的,為什么有的孩子成績就那么好呢?”

  樂隆聽了,知道老師說的意思還是主要是周末家長輔導得不同,他于是反駁道:“智力也有高低呀。”

  班主任聽了,就笑了,說道:“你可不能說你家孩子智力有問題呀?!?p>  樂隆聽了,啞口無言。

  兒子寫的字實在太差,每個字都蜷縮成一堆,像螞蟻一樣。樂隆怪他不認真,有一次,他一生氣把兒子寫的作文撕掉了,讓他重寫。兒子委屈著,哭著,重寫著。劉惠中不樂意了,責怪樂隆沒有教好,寫字應(yīng)該是方法不對,使的勁很大卻沒有把字寫開。

  有時候,他們還討論,為什么兒子的成績會這么差。樂隆說:“估計是因為沒有好好上幼兒園的原因。他們這邊的孩子,上幼兒園認得好多字,背得好多古詩詞,會好多英語單詞和對話,數(shù)學的加減乘除也學了不少。無憂雖然拼積木拼得快,當時被錄取了,但基礎(chǔ)比人家差了很多。被錄取的孩子都不笨,你的基礎(chǔ)又比人家差,自然是比不過人家的?!?p>  劉惠中基本同意這種說法,但是又覺得,假如真的是這樣,那么通過努力是能夠彌補的,所以要么是不夠努力,要么是天生資質(zhì)有問題了。

  兒子卻在旁邊說:“爸爸聰明,是個大學生,可是媽媽不聰明,只是個中專生,遺傳主要是遺傳的媽媽的,你讓我能聰明到哪里去?再說了,‘小時了了,大未必佳’?!?p>  劉惠中聽了,既不服氣,又很生氣,但又不知道怎么跟兒子說。等兒子不在旁邊的時候,她就開始責怪樂?。骸翱隙ㄊ钱敃r意外懷孕的時候沒注意,你抽煙喝酒樣樣來,我營養(yǎng)又跟不上,才造成這樣的情況。”

  樂隆聽了,也沒辦法說她,只好憋在心里生悶氣。

  平時的晚上,樂隆愛看東方衛(wèi)視的一檔節(jié)目,《今天誰會贏》,陳曉蓉主持的。他還發(fā)送過短信,猜過幸運號碼,可惜沒有中過獎。他覺得,題目不是很難,自己要是能去參加就好了,一是能見到陳曉蓉,二是,沒準還能得到獎金呢。他有一次坐動車去南京出差,見到過陳曉蓉,她坐在最后面一排,靠走廊。她坐的兩個人的座位,另一個座位卻是空著的,樂隆估計,這個座位是她特意買的,并且買了兩個人的位子,省得跟別人坐一起。他的座位也靠走廊,在她的另一邊,中間隔了兩排座位。他往后扭頭,就能清楚地看到她,看到她端正的五官、粉白的面容。他有時偷偷地扭頭看她,卻不敢明目張膽地注視她,他感覺得到,有時候她會朝他這邊看一眼,很警惕的樣子,估計是注意到了他。她一路上不斷地打電話、接電話,討論的都是節(jié)目的事情。他一直仔細地聽著。車到站的時候,車廂里的人都急急忙忙下車,陳曉蓉卻不著急,等車廂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起身。他假裝睡著了,等陳曉蓉走在前面,他才起身默默地跟隨著,他后面再也沒有其他人了。他不敢靠她太近,在她身后,默默地注視著她的背影。她穿得很樸素,上身是白色的襯衣,下身是不太緊身的牛仔褲,顯得身材修長。他默默地跟隨著她,眼見她出了站,被一個年輕的瘦小的女孩,樂隆估計是電視臺的工作人員,接走了。

  從那次見到陳曉蓉后,他就更愛看《今天誰會贏》這檔節(jié)目了,似乎是因為在生活中見到過她,所以更愛看電視里的她。加之節(jié)目的規(guī)則,一等獎是總分乘以一百,比如總分是兩百分,獎金就是兩萬元,這個對他充滿了吸引力。這筆獎金,都差不多夠一年打工存下的錢了!以目前的狀況,他打工掙的錢,除掉每個月的住房貸款,除掉生活費,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他想,現(xiàn)在正是要想盡辦法掙錢的時候。不過,必須得一等獎才行,也就是說,每個晚上一同參加節(jié)目的六個人,你的總分必須比其他人都高才行,哪怕是一百分,也能得到一萬元的獎金。而假如你是第二名,哪怕有兩百分,只乘以十,獎金只有兩千元。第三名就更少了,比如也是兩百分,獎金卻只有兩百元。其他三人就沒有獎金了。他感覺,總共只有六個人,得第一名是完全有可能的。不確定的就是換分環(huán)節(jié),你自己得分再高,也有可能被別人換走,可是,也存在這樣的機會,你可以把最高分換過來,這就需要察言觀色了,看看誰答題答得好,你就做好打算去換他的分。

  報名的方式很簡單,你發(fā)送短信過去,就會回一個問題,都是選擇題,A、B、C、D選一個,把答案發(fā)送過去,對了就繼續(xù)回一個問題,錯了就結(jié)束。你如果連續(xù)回答正確的問題多,被選上的可能性就大。樂隆試了幾次,有的題因為沒有把握,胡亂猜的,沒做幾道就結(jié)束了。他后來想到,我何不用“谷歌”來搜索答案?這樣,他最多的一次做對了二十多道題。

  過了兩天,東方衛(wèi)視的工作人員打來電話,通知他去面試。面試的日子是周六,工作上是不耽誤,可是耽誤給兒子輔導功課。劉惠中說他,是迷上陳曉蓉了。他解釋說,沒準能掙一筆獎金呢。劉惠中聽了,覺得掙錢也是很要緊的,就信了。他去面試的時候,見到很多人在那里排隊,等著到工作人員面前,回答他們提的問題。等輪到他時,他有些緊張,而工作人員只是簡單地問了他,多大年紀,從事什么工作,喜不喜歡上海。臨了,工作人員對他說,你過了,到時候會通知你錄節(jié)目的時間,回去等通知吧,到時候要穿一件純色的襯衣,不要穿帶條紋的或者格子的,到時候要表現(xiàn)自然一點,不要太緊張。

  兒子放了暑假后,上海的天氣一天一天變得悶熱難當。過兩天,樂隆要跟華總、金經(jīng)理一起去加拿大的三河市參加廠家的年會和代理商大會。他聽說現(xiàn)在三河市正是氣候宜人的季節(jié),自然很是高興。他比較擔心的是,萬一這次出差期間東方衛(wèi)視通知他錄節(jié)目,就沒辦法參加了。

  上海沒有直達三河市的航班,中途必須從溫哥華或者多倫多轉(zhuǎn)機。他們買的票,去的時候是從溫哥華轉(zhuǎn)機到三河市,回來的時候,從三河市到多倫多,再到香港,再到上海。這是Kacey跟航空售票代理討論了很長時間才討論出來的結(jié)果,說是這樣不僅省錢,航班時間的銜接也正好合適。

  出發(fā)去加拿大的這天,樂隆和華總、金經(jīng)理打車在浦東機場一號航站樓的國際出發(fā)下車,進入大廳,打印機票、排隊托運行李、換登機牌,都很順利。換登機牌的時候,金經(jīng)理和華總要求工作人員將他們的位子安排在一起。樂隆想,他們是為了方便討論公司業(yè)務(wù)上的一些事情。樂隆要了一個靠窗口的位子,他總是喜歡“Window Seat”,這樣可以看窗外的景色。他們進入出入境大廳,大廳里到處貼著“禁止喧嘩”、“禁止拍照”的告示。在一個“申報填表處”,很多人圍在那里填表,樂隆問金經(jīng)理:“我們要不要填表?”

  金經(jīng)理說:“不需要,那是外國人填的?!?p>  可是樂隆分明看到很多中國人在那里填表,他沒再去問金經(jīng)理,自己尋思著估計那些人都是外籍華人吧。

  由于排著不同的隊列,樂隆和華總、金經(jīng)理分開了。

  過安檢的時候,他沒覺得什么,心里還在為自己第一次出國而興奮。他將護照和登機牌遞過去,注意到有玻璃護罩的安檢柜臺里坐著一個穿制服的女子,運動頭、圓臉、五官端正,肩上的徽標映襯出一種英武之氣,可惜眼角露出的魚尾紋暴露了她的年齡。他本沒在意,可是忽然看到她直勾勾地盯著他眼睛。我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嗎?他左思右想,覺得應(yīng)該沒有啊。隨后,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的臉,眼珠一動不動,令他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一陣慌亂。

  “你的楓葉卡呢?”安檢員終于問道。

  楓葉卡?楓葉卡是什么東西?我怎么沒有?樂隆像是犯了什么錯誤一樣,內(nèi)心更加慌亂。是不是剛才見人家填的表?可是金經(jīng)理說不用填的啊,再說,那應(yīng)該叫申報表吧,肯定不是楓葉卡吧。

  “楓葉卡?”樂隆問道,驚訝之情溢于言表。

  “是啊?!卑矙z員平靜地說道。

  “我沒有楓葉卡。”樂隆無奈地說道,仿佛是自己犯了大錯一樣。不會就這樣不讓我去了吧?他想著,實在不讓去,就算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想到這里,他的心情平靜下來。

  安檢員低下頭,看了看護照,看了看登機牌,顯得從容不迫地在護照上蓋了個章,然后將護照和登機牌遞過來,眼睛始終沒再看他。樂隆接過護照和登機牌,像是獲得了特赦似的說了聲“謝謝”,便往里走。

  金經(jīng)理和華總已經(jīng)在過了安檢的門口等他了。他走到他們旁邊,說道:“剛才過安檢的時候好奇怪,她找我要楓葉卡,我哪有什么楓葉卡?”

  “楓葉卡?”金經(jīng)理也顯得很驚訝,“不可能?。魅~卡應(yīng)該類似于永久居留證?!?p>  “安檢的人沒問你要?”樂隆問道。

  “沒有啊,怎么可能!”金經(jīng)理說道。他轉(zhuǎn)而笑了,又說道:“估計是她把你當成非法潛逃的了。”

  “我?我像非法潛逃的?”樂隆驚訝地問道。

  “這個從相貌上誰也看不出來?!苯鸾?jīng)理說道。

  是啊,樂隆想,犯罪分子從相貌上確實看不出來,特別是經(jīng)濟犯罪,一個個看上去不都是道貌岸然的?她那么使勁盯著我,也許就是想在我的面部表情里看出一些蛛絲馬跡吧。他記起來,有一次跟劉惠中一起帶著兒子從她父母家回部隊的路上,坐大巴從礦務(wù)局到晉源市趕火車,大巴被幾個荷槍實彈的武警攔住了,一個武警走進大巴,將所有的人掃視了一遍后,獨獨讓樂隆掏證件。他掏出來軍官證,遞給武警。武警將證件上的照片和他本人仔仔細細、來來回回地比對了很久,才把證件還給他。他估計是因為自己出門的時候沒有刮胡子才引起了武警的注意??墒莿⒒葜行υ捤f,這么一車人,唯獨檢查你,你是有多像犯罪分子啊。

  “這個也正常。”剛才在一旁忙著打電話的華總說道,“他只是隨便問一句,他怎么會知道你不是在加拿大工作呢?”

  “可是,我的護照是嶄新的,也只有這一次簽證,應(yīng)該能看出來不是經(jīng)常出國的啊?!睒仿≌f道。

  “也許是她看上你了。”金經(jīng)理笑著說道。

  “是個女的?很漂亮嗎?你應(yīng)該找她要個聯(lián)系方式?!比A總也笑著說道。

  “要聯(lián)系方式?”樂隆也笑著說道,“我哪敢啊,我當時還以為出了什么問題呢?!?p>  “她就是見你沒出過國逗逗你?!比A總哈哈笑著說道。

  金經(jīng)理也哈哈大笑起來。

  開始登機的時候,他們并不著急,沒有立即去排隊,而是等到走得差不多了,才從從容容地走過去,遞給工作人員登機牌。樂隆的位子靠機艙尾部,他走過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整排三張位子都是空著的,而身后又沒見其他人過來,心想沒準就自己一個人坐呢。他往行李架上放手提包的時候,坐在最后一排的一個瘦瘦的、看上去有七十多歲的老先生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滿面笑容地對他說:“請問您是這個位子嗎?”

  樂隆見了,覺得老先生很和善,于是微笑著對他說:“是啊。您是坐在最后一排?”

  他以為老先生只是想跟他搭搭訕,畢竟要一起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所以并沒有明確說自己的是靠窗口的位子,反正是這一排就對了,何必說那么詳細呢?

  老先生說:“我是最后一排,也是靠過道的位子。我夫人是您旁邊的中間這個位子。我能跟您換換嗎?我們好坐在一起?!?p>  樂隆覺得,兩位老人要求坐在一起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們換登機牌的時候,肯定是沒有連在一起的位子了,所以打算上了飛機后跟別人換的。可是,老先生的是靠過道的位子,而我的是靠窗的位子,老先生為什么會說‘也是’?要換成一個靠過道的位子,他的內(nèi)心是不愿意的。也許老先生知道他會不愿意,所以才這么說的,只是想試一試看年輕人能不能謙讓一些。還有,老太太的位子是在他這一排的中間,為什么不先坐下,而坐到后面去呢?樂隆覺得有些奇怪。也許,人家也估計可能坐不滿,要是不能換,就一起坐在最后一排得了?!翱墒牵业奈蛔邮强看翱诘难?。”樂隆這樣想著,幾乎要對老先生說出來。但他轉(zhuǎn)念一想,這樣的話,人家會不會覺得他不愿意換呢?再說,人家沒準看中了這排座位沒有別人,就他們老兩口坐著,肯定會很舒服的。

  “可以可以?!睒仿‰m然心里不情愿,但是口頭上顯得很樂意地對老先生說道。

  “那太感謝您了!”老先生說罷,牽著老太太一起坐到樂隆這一排的位子上。老太太坐在中間,老先生坐在靠過道的位子。樂隆走到后面去,坐在靠過道的位子,他想著,老先生和老太太兩個人坐三個人的位子,又在一起,自然很滿意,只是老先生為什么不坐到靠窗戶的位子去呢?那樣豈不是更舒服?也許老先生覺得反正不會再上來人了,那三個位子都是他們的,先坐靠過道的,到時候再坐靠窗戶的吧。而他自己,只能將就著坐在這個靠過道的位子,看不到窗外的景色,將要百無聊賴地經(jīng)過這十幾個小時,并且因為是最后一排,靠背沒法放下去,一直這么坐著會很難受。算了,既然老人家求上你了,總不能不答應(yīng)吧,多聽聽音樂、多休息休息就過去了。

  這時上來兩個外國人,一男一女,滿頭大汗的、急匆匆的樣子。男的很肥胖,女的卻很瘦小。男的走到老先生旁邊,一臉驚訝,對老先生說,這是他的位子。

  “?。窟@是你的位子?對不起!”老先生用蹩腳的英語說著,語氣顯得十分驚恐。他騰地站起來,將身子移到過道里,給外國人讓出位子,轉(zhuǎn)身怒氣沖沖地對樂隆說:“怎么回事?你不是說是你的位子嗎?”

  樂隆見老先生惱怒,覺得委屈,對他說道:“我的位子是靠窗戶的,您坐靠窗戶的位子不就好了?”

  “靠窗戶的?你怎么不早說?”老先生更加氣憤了,“你這人,太不像話了!”

  “我是一番好意啊,靠窗戶的位子不是更好嗎?”

  “靠窗戶的更好?你這人太不老實了,做人就是要講誠信知道嗎?”

  老太太也站了起來,對老先生說道:“算了算了,也許人家真的不知道,以為靠窗戶的位子好呢?!?p>  “怎么可能?誰不知道睡覺的時候靠窗戶的位子會很吵?他這人就是不誠實,想著七換八換給自己換個好位子?!?p>  “不是我要求換的好嗎?”樂隆生氣地說道,“我還坐我的位子就是了?!?p>  “做人最起碼的就是要誠實!”老先生不依不饒地說道。

  樂隆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兩個外國人在旁邊看呆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老先生轉(zhuǎn)而低聲下氣地、用蹩腳的英語跟兩個外國人商量著,最終的結(jié)果是,老太太的位子跟外國女人換了,老先生和老太太還坐回最后面一排的位子。

  樂隆一直看著窗外,看著飛機起飛。他在心里怨恨著那個老先生,心想,這個老家伙,在國外生活了很多年了吧?經(jīng)過這么多年,學會了一個美德叫“誠實”,卻丟掉了另外一個美德叫“同情心”。他后來又想,也怪自己,太想當然了,沒有坐過長途飛機,并不知道在長時間的睡覺休息的時候靠窗戶的位子是會很吵的。他看著窗外的層層白云,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心情。旁邊的外國人都呼呼睡著了,他卻睡不著,第一次出國,有一種興奮勁。平時坐飛機,都沒有超過過三個小時,而這一次,要坐十幾個小時,到了溫哥華還要再轉(zhuǎn)機,樂隆覺得這次能坐個夠。可是坐了兩個多小時后,他又覺得無聊了,也有些累了。期間他聽了近一個小時的譚詠麟的歌曲,還是不錯的,可是mp3沒電了,再說一直是那八首歌,也有些聽膩了。他本想從放在行李架里的包里拿出電腦來,可是又嫌太麻煩,還得打擾兩個外國人。他想想還要坐那么長的時間,覺得實在是太無聊了,也太累了。以前,他羨慕那些出國留學、定居的同學,可是只坐了這一會飛機,他就轉(zhuǎn)而開始同情他們了。他通過電子郵件跟吳輝聯(lián)系過,吳輝在多倫多定居,還邀請他去玩呢。他估計,這次回來雖然從多倫多轉(zhuǎn)機,肯定是沒機會去找吳輝了。

  空姐送餐食的時候,樂隆身邊的兩個外國人都醒來了。坐在樂隆身邊的外國女人接過一盒餐食,遞給他。他接過來,禮貌地說了聲謝謝。外國女人用中文說了句“不客氣”,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她的皮膚很粗糙,說話卻細聲細氣。

  “你去加拿大是去旅游還是去公務(wù)?”外國女人用英語問樂隆道。

  “公務(wù)。”樂隆用英語回答,然后問她道:“你呢?”

  “我們在上海參加個會議,會議結(jié)束了回去了?!蓖鈬苏f道。

  “那在上海玩了嗎?覺得上海怎么樣?”樂隆問道。

  “玩了!我們?nèi)チ送鉃?、南京路,還有新天地。上海很繁華,很多好吃的,就是人太多了?!?p>  “是啊是啊。不過聽說溫哥華也很繁華啊。”

  “我們是在蒙特利爾,要在溫哥華轉(zhuǎn)機。蒙特利爾城市就小多了,比上海不繁華多了?!?p>  樂隆看索爾·貝婁的小說知道的蒙特利爾,還知道蒙特利爾有一所大學叫McGill大學。他對外國女人提起這個,外國女人兩眼放光,驚喜地說道:“你還知道McGill大學?我們就是McGill大學的老師!”

  “當然知道,McGill大學非常有名?!睒仿「吲d地說道。

  外國女人由衷地笑了。她問道:“那你是到哪里?”

  “我們?nèi)齻€人,一起去三河市?!睒仿』卮鸬?。

  “三河市?離蒙特利爾很近啊,你們可以去蒙特利爾玩?!蓖鈬苏f道,“我把我的手機號給你,你們需要幫助的話,可以打我的電話。周末的話,我可以開車帶你們在蒙特利爾兜一圈。”

  她找她的同伴要了支筆,從座位前面的口袋里找出來一張紙,將電話號碼寫下來遞給樂隆。樂隆連忙道了謝,將紙條揣好。他想著,外國人真熱情,不過,假如真的去蒙特利爾玩,估計也不至于打她的電話,那樣太麻煩別人了。

  空姐推著飲料車過來,樂隆說要一杯咖啡。外國女人聽了,連忙阻止他,說道:“不不不,最好不要喝咖啡,還要坐很長時間,喝了咖啡興奮,時間很難過去。不如喝紅酒,喝得暈乎乎的,正好睡覺?!?p>  坐在過道邊的座位上的老外側(cè)過身來,笑著對樂隆說:“當然,應(yīng)該喝紅酒?!?p>  于是樂隆改要了紅酒。

  空姐問:“你們都要紅酒?”

  三個人都興致勃勃,點頭說要紅酒??战憬o了他們每人一小瓶紅酒。他們邊吃著餐食,邊喝著紅酒,還時不時地碰著杯。一小瓶紅酒下去后,樂隆果然感到頭暈乎乎的、飄乎乎的,很是愜意,不久就睡著了。

  樂隆和金經(jīng)理、華總到了溫哥華,下了飛機后,需要自己將行李提取出來,進行申報、入關(guān),然后再轉(zhuǎn)運到三河市。在等候轉(zhuǎn)機的間隔時間里,樂隆到候機廳外面抽煙,看到蔚藍的天空,朵朵白云浮在天空中,感覺溫哥華的天空比上海的是要藍得多。

  他們轉(zhuǎn)機到了三河市,取了行李,便往外走去。一個戴眼鏡的、下巴尖瘦的華人舉著一張A4打印紙,上面用大字體打印著華總的名字,在出口處等著。華總跟他打了招呼。他說Mark這幾天都忙著開會,讓他來接他們,并且這些天都是他來安排接待。他自我介紹說叫肖曉東,是公司開發(fā)部的。樂隆聽到“肖曉東”的名字,知道自己曾經(jīng)跟他通過電子郵件,問過他技術(shù)問題。他當時看到郵件的名字是“Xiaodong Xiao”,就知道一定是個中國人,并且很是羨慕,羨慕他能夠在加拿大的軟件公司工作。

  他們住的賓館離公司有一定的距離,肖曉東早晨會接他們一起到公司去。前三天,公司開大會,CEO是個光頭,介紹公司的情況和發(fā)展戰(zhàn)略;公司的銷售總監(jiān)介紹了全球的銷售情況;Mark也上臺介紹了亞太區(qū)的銷售情況;產(chǎn)品部的一個女的,粉紅的臉、個子高高的,介紹了新產(chǎn)品的情況;市場部的一個女的,遠看像個瓷娃娃,介紹了產(chǎn)品宣傳方面的情況。最后是發(fā)獎,肖曉東獲得了公司的特別貢獻獎,獎金是五千加元。大家都向他表示祝賀。

  晚上開酒會,肖曉東跟樂隆他們坐在一起。公司的人都在那邊嘻嘻哈哈地瘋玩,有人說著笑話,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光頭CEO摟著瓷娃娃跳舞,做著各種親昵的動作;很多人,包括Mark都在歡快地扭動著臀部??墒窃跇仿∷麄冞@邊就顯得特別安靜,特別不合時宜。

  肖曉東跟樂隆他們逐一碰了碰杯,說道:“每當這種時候,我就很尷尬?!?p>  華總說:“不會吧?你在這邊很多年了吧?”

  “我大學畢業(yè)后在加拿大上研究生、上博士,然后在這家公司工作,算來出國已經(jīng)快二十年了。平時上班一點問題都沒有,就是這種場合,沒辦法適應(yīng)。他們說的一些笑話,我能聽懂什么意思,可是一點也不覺得可笑,有時候只能尷尬地陪著一起笑笑?!毙詵|說道。

  “是文化不同吧?”金經(jīng)理說道。

  “是啊,你說得對,是文化不同?!毙詵|說道。

  樂隆沒想到,一個在國外讀了碩士和博士,生活了快二十年的中國人竟然還是沒法融入國外的社會,這樣的話,是不是會感到活得很孤獨呢?吳輝移民到多倫多后,并沒有聽他說過繼續(xù)讀了碩士和博士,那又怎么能夠融入當?shù)氐纳鐣兀?p>  “那Mark呢?我看他玩得挺開心的。”樂隆問道。

  肖曉東說道:“他不同,他從小是在加拿大長大的?!?p>  “香蕉人?!比A總說道。

  “但是至少,你在這里工資很高,工作也穩(wěn)定啊?!苯鸾?jīng)理說道。

  肖曉東說:“這倒是的,要是一點優(yōu)點都沒有,我還呆在這里干什么?”

  華總說道:“環(huán)境好、空氣好、人不多、壓力小。在國內(nèi)的很多苦逼的打工族,特別羨慕你們?!?p>  金經(jīng)理立即接過話頭說道:“是啊,我們特別羨慕你們?!?p>  “是啊是啊?!睒仿∫哺胶椭f道。

  華總意識到說錯了什么,但不再解釋,只是搖頭笑了笑。

  “說壓力小,看是哪方面的。”肖曉東說道,“工作壓力是小,可是思想壓力卻不小。比如今天這樣的場合?!?p>  “像今天這樣的,畢竟一年只有一回啊?!睒仿≌f道。

  “這樣的形式只有一回,但是平時在生活上的溝通也是一樣的。你融不到他們里面去,你就只能突兀地杵在那里。不知道你們理不理解我的意思?!毙詵|說道。

  大家都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肖曉東繼續(xù)說道:“有時候我也想回國做點事,哪怕是臨時的,畢竟國內(nèi)還有父母和兄弟姐妹?!?p>  “去國內(nèi)的大學做應(yīng)聘教授應(yīng)該是可以的吧?”華總問道。

  肖曉東點了點頭,說道:“是有這樣的機會,可是我這邊要是完全放棄就會舍不得了。”

  “有機會的話公司派過去做些項目就最好了?!苯鸾?jīng)理說道。

  肖曉東兩眼放光,說道:“這倒是可行,這倒是最現(xiàn)實的。這得仰仗你們了,你們在國內(nèi)攬一些復雜點的、有技術(shù)難度的項目,這樣公司派工程師去服務(wù)就順理成章了?!?p>  “好!我們朝這方面努力!”華總說道。

  肖曉東舉起酒杯,跟大家干杯,說道:“那太好了!希望我們有這樣的合作機會。今天很感謝你們,感謝你們陪我度過這個晚上,使我不至于尷尬?!?p>  “哪里哪里?!苯鸾?jīng)理說道,“我們得感謝你的熱情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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