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原本就是朕的!”
弘熙大喝一聲站起,振聾發(fā)聵的聲音在殿外都能聽得到:“大啟的江山姓李,世世代代都姓李,你呂家的白日大夢,今夜該醒了!”
呂自山笑了笑:“用不著生氣,沒有誰能永遠當皇帝,也沒有哪個國家永遠強大,至此地步,你也不必拿順文皇帝來壓我,你我只談百姓,只談這大啟的江山社稷?!?p> “你有何資格談百姓?”弘熙原本有些激動,緊接著想到,他為官以來一直兢業(yè)勤政,最對得住的就是百姓,于是轉(zhuǎn)口:“朕知道你勞心疾苦,但你篡權(quán)之罪,不可饒恕,便是皇爺爺,也饒不了你?!?p> 呂自山?jīng)]有接這個茬,自顧自說道:“如今離年關(guān)還有三個月,工部的賬上就超出預(yù)算一千多萬兩,這個大虧空,還不知由誰來承擔?!?p> 弘熙聽得出來,呂自山的話在考驗之意,他一直將權(quán)利緊攥手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瞧不起自己,弘熙下定決心,這次要向他展示自己的政治之才,回道:
“如此大的虧空,自然要先查賬查開支,看工部用的錢到底是怎么走出去的,戶部又是怎么當?shù)倪@個家?!?p> 呂自山道:“朝廷無私賬,一千多萬的虧空既浮在面上,必是上奏明發(fā)的銀子,各個關(guān)節(jié)都有朱批?!?p> “那也要查,即便是批準下發(fā)的銀兩,可真就用得著那么多?修渠建房的設(shè)計是否合理,造價有沒有仔細核算,材料的源頭在哪里,工期有沒有上趕,這些關(guān)節(jié)都是流銀子的地方?!?p> 呂自山仍然沒有任何表情:“你查得徹徹底底,查了之后呢,一抹脖子全砍了?這次虧空你砍一堆,下次又是一堆,明太祖砍了十幾萬貪官,不僅殺不凈,反而越殺越多,你又待如何?”
“誰說朕要砍頭?”弘熙立刻給他頂回去,“黃河雖濁,亦能灌溉,朕之所以查,是要看明白,哪些人在貪銀子,貪了有多少,明太祖殺人解決不了,皇爺爺高祿養(yǎng)廉也解決不了,朕便培養(yǎng)而用,以貪治貪?!?p> “你要玩幾幾分賬的博弈?”呂自山微微閉起眼睛,“這賬從哪里來,無非就是民脂民膏,你養(yǎng)貪官奸臣去搜刮百姓的糧,腐敗嚴重就殺了換一批,皇帝仍舊是皇帝,你看得透徹,皇帝就是大啟朝最大的貪官!”
弘熙有些發(fā)怒:“你難道就沒有內(nèi)庫,沒玩過分賬游戲?外頭的蕭逸、劉光庭一干人等,哪個不是奸臣,你們之間若是干凈的,他們能肝腦涂地以你馬首是瞻?”
呂自山呵呵一笑,攤開雙臂,一拂大袖,道:“事已至此,你可以去查我呂家府邸、家私和賬簿,好好清點我呂自山到底有多少財產(chǎn),正德皇帝駕崩后,若非我在朝中周旋回賬,大啟的國庫能撐到今天?”
弘熙一時無言,他從未想過呂自山會用私庫來充國庫,乍然聽到這話卻覺得毋庸置疑,先皇奢靡無度,在位期間大肆修建宮殿、搜羅天下寶物,幾乎耗空國庫,呂自山掌權(quán)后,反而國庫越來越充裕,這錢從哪里來呢?
盡管他有篡權(quán)之罪,但他為國為民所作的功勞,都毋庸否認,弘熙恨他多年,此時卻由不得起了一絲惻隱之心,而這可憐卻又顯得很可笑。
弘熙沒有向著他說話,只是自己表了個態(tài):“天下都是朕的,朕無所謂公私之分,不過留個庫名,對付貪官污吏用,終究要還給朕的百姓,朕時常想,忠奸的區(qū)別,一個忠于朕,一個忠于朕的國家,只要朕心向子民,奸臣最終所效忠的就是子民?!?p> 呂自山由衷地點點頭,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了,接著上面的話道:“再說工部一千多萬的虧空,都是實打?qū)嵉你y子,要吃戶部的庫存糧,今年吃了明年吃,工部吃了兵部也要吃,大啟有多少能吃的?”
弘熙道:“銀兩之事,無非開源節(jié)流四個字,工部修殿修房屋,木材大多都從南河運過來,光運輸就是一筆大開銷,近的川南云蜀分明有木材,只是山高難行,運不出材料,朕有時想,倘若一咬牙把路修了,不僅惠民造福,工部更能從此地取材,節(jié)約一大筆開支?!?p> 呂自山立刻給他頂回去:“此事年初時已議過,只因云蜀一帶土司猖獗,要動他們的山,少不了要打仗,兵部沒有這筆錢,事情也就久久沒有落實?!?p> 弘熙一凜:“兵部沒錢,就讓工部一直花冤枉錢,戶部是怎么當?shù)募??你又是怎么管的人?”說來說去,怪到了呂自山頭上。
“戶部尚書陳家三代,可都是李家的忠臣?!眳巫陨揭痪湓挵押胛蹴?shù)靡×?,“你雖不當家,卻有一派人背地里算計著你,也算計著我,工部一千多萬的虧空,你說誰來買賬?”
弘熙目光凝滯地沉默了一陣,忽地抬頭道:“那就開源!百姓的賦稅不能妄加,那就商通貿(mào)易,加大生產(chǎn)茶葉、絲綢、陶瓷玉器,給朕出海賣到海外去!”
“加大生產(chǎn),投入茶農(nóng)桑農(nóng),誰來操持糧田,茶田桑田的地從哪里來,百姓又吃什么糧?你賣得出去倒好,倘若爛在倉庫里,你拿什么補給農(nóng)工?”
弘熙接著回答:“朕讀《馬可游記》,外國人對咱們的東西頗為贊譽推崇,一匹絲綢在大啟只值六兩銀子,馬可帶回國家賣得了七盧卡,也就是二十兩,倘若走海外商路,每年可以開源一大筆銀子,遠遠高過農(nóng)田的收成?!?p> “是啊,賬大家都會算,”呂自山點了點頭,卻話鋒一轉(zhuǎn),“既然如此,咱們?yōu)楹尾毁u,無非是商路不通,大啟東南北三面臨海,海外卻先有一片大荒之域給妖族占了,咱們的商船過不去,多少次交鋒都吃了敗仗,非但貨沒銷出去,還累得自己損兵折將又虧錢,你說怎么辦?”
這段話真如一記霹靂重重打在弘熙的頭頂,讓他一時之間喉嚨灼熱,一是因為此事從未在朝堂上議過,顯然又是私底下決策了,他連聽都沒聽說過,二是妖族阻礙海洋商路,嚴重阻滯了大啟的經(jīng)濟建設(shè)。
“百年前人妖兩族大戰(zhàn),最后簽訂《龍啟律》,說好和平共處,如今妖族在大啟隨意出入,咱們的船還是過不去?”弘熙驚問。
呂自山冷笑道:“豈止過不去,就算咱們心平氣和講道理,仍舊會被他們扣船扣人,稍微有話講重了些,就把咱們的商船都毀了,一艘商船造價昂貴,咱們可耗不起?!?p> 弘熙聽到這里,握緊劍鞘的手不禁鼓出青筋,發(fā)怒道:“耗不起那就打!妖族異類不守約定,若不滅了,遲早也要叫他乖乖開路?!?p> “談何容易啊,”呂自山嘆了一口氣:“龍啟一戰(zhàn),打得妖族血脈里恨人族入骨,不來攻城略池就算他們守約,再要硬闖他們地盤,只怕要玉石俱焚,新仇舊帳一起算,大啟當初打空了家底,好不容易從百廢待興到如今國泰民安,真打不起第二場龍啟之戰(zhàn)。”
“那咱們的外貿(mào)就不建樹了不成?”弘熙的眼神里有火,“大啟糧產(chǎn)薄弱,但凡遇到干旱天災(zāi),總是顆粒無收,百姓經(jīng)不起增稅,朕若增到五十,壓到百姓頭上就是七八十,他們連飯都吃不飽了,朕還算個什么皇帝?”
呂自山的目光里由衷地流露出幾分賞識:“你能想到這一點,總算是順文皇帝的孫子,賦稅不能加,還可以增大農(nóng)產(chǎn),但是仗不能輕易打,一旦開戰(zhàn),大啟又將成為人間地獄,即便是為了國家百姓,也要慎之,慎之……”
說到這里,清思殿方向傳來的打斗聲突然偃旗息鼓,想必是呂令儀及其守衛(wèi)已落入司天府手中,大殿內(nèi)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呂自山轉(zhuǎn)頭朝那邊望了一眼,神情始終很平靜,然后又回看弘熙,道:
“你我初次相見時,我問你百姓要是吃不起飯了,你要怎么辦,你回答我說:我吃得起,把我的飯都給百姓們吃吧。我聽了就決定扶持你,總算我沒有看走眼,不過,說到底,臣總有一些不甘心?!?p> “哼,”弘熙冷笑一聲,“朕早知如此,誰不愛江山?你是個有略之才,一身抱負為國酬,可惜夙愿終難了,千秋功過,朕不點評,自有后人說,如今該朕指點江山,主天下沉浮。”
呂自山仰頭望住殿中的“正大光明”牌匾,怔怔道:“何止是不甘,臣總想親眼看看,臣若終其一生鞠躬盡瘁,大啟到底走到哪一步,可惜,可惜……皇上,您對臣的功業(yè)可還滿意?您就放心讓他赤手空拳上陣嗎?您說臣該如何?”
弘熙沒有接話,知道呂自山是在跟順文皇帝托言,他所效忠的主子從始至終都只是順文帝,或許順文對他有所遺托,他如今要弒君篡位,一部分動機便出于此。
到此地步,該說的話也都說完了,弘熙正要召人,這時聽得殿外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啟奏皇上,司天府侍衛(wèi)陸鈞求見!”
弘熙精神一振,朗聲吩咐:“進來!”他并不知曉弱水三千之事,只是按照原計劃,溫府之事完后,陸鈞當回宮保護他,然而直到紅蓮煙花放出,弘熙仍然未見陸鈞來,猜測他恐怕出了意外,此時見他安然無恙,自然高興。
蟲子已經(jīng)將陸鈞治療完畢,并把他從被關(guān)押的地窖帶到它以為最安全的陸府去,陸鈞醒來后,體力便已全然恢復(fù),他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來不及多管,起身就朝太明宮趕來。聽到吩咐,他一個閃身箭步跨入。
就在他跨進殿門的一剎那,迎面看到一幅最為驚心動魄的場面。
呂自山的手臂陡然一抬,寬大的袖子里竄出兩道細細的閃光,緊接著就是響亮的破空之聲,震得陸鈞耳中嗡嗡作響,他沒能看清楚是什么,速度實在太快,真如電光疾閃而過,對準了弘熙的心臟處。
呂自山是個文官,根本沒有武功在身上,斗然發(fā)出威力如此強大的暗器,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他所發(fā)暗器名為“鳳火翎”,由萬工閣用鳳凰翎打造,熔百年靈力,不僅出翎的速度極快,爆炸時能瞬間將人化為碎屑。
這短暫的剎那之間,誰都來不及作出更多的反應(yīng),陸鈞趕不及沖到弘熙跟前,外頭的侍衛(wèi)和幾個大臣就更不必說,而能擋得下鳳火翎的人卻又都不在這里。
“皇上!”陸鈞只來得及喊出這個聲音。
這真是生死系于一線的時刻!
就在這同一刻,一陣強烈的金光陡然從弘熙身上迸發(fā)而出,像一輪黯淡已久的太陽終于沖出黑暗的禁錮,爆發(fā)出萬丈光芒,讓所有人的雙目都受不住刺照,情不自禁地閉上。
“錚!錚!”兩聲銳響,仿佛有什么東西撞在了堅硬的金屬上,震出一陣兇猛的沖擊波,向四周橫掃而去。
陸鈞驚駭之下,忙用靈氣化出盾墻抵抗,呂自山身無抵御之力,登時被這股力量撞倒,屋外的大臣們也難以幸免,幾個年邁的老臣當場被撞得昏暈過去。
呂自山還不明白怎么回事,等到充斥整座宮殿的金光消退,才看清楚,弘熙手持寶劍,英武而挺拔地站在御臺“正大光明”牌匾下,一雙灼熱的目光凜然直視前方。
他手中的長穗寶劍,正發(fā)出熠熠光華,劍鞘上的龍紋浮雕被金光熔煉出一圈耀眼的輪廓,金龍此時不動聲色,一旦動了,便是直沖寰宇,逆轉(zhuǎn)晝夜。
在方才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弘熙站在原地,不閃躲,不趨避,只將手中長劍擋在自己心臟位置。兩枚鳳火翎撞在劍鞘上,被一股巨大的反力盡數(shù)吞噬了,沒有造成一絲傷害。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并沒有讓呂自山驚訝,他知道大勢已去,但不求饒,右手在長袖中緊攥住鳳火翎,拇指按在機關(guān)上,準備發(fā)出第三支,然而他猶豫了一下,抬頭望住匾額,從地上站起。
就在這時,“錚!”一聲銳響,寶劍出鞘,一道金龍直沖而出,發(fā)出高昂若霄的長嘯,在大殿中奔騰昇降,仿佛啼天地雷霆,聳山川大壑,電云海霹靂,豗波濤而浸地,勢如狂雷地沖向呂自山,轟隆撞在他身上。
這一瞬間,金龍穿身而過,化作一柄金光閃閃的長劍,刺透呂自山的心臟,在他面前,弘熙手握劍柄,不知何時已瞬移過來,一道鮮血濺出,灑在他蒼白的臉上。
“此劍名為問天,李家世世代代相傳,斬過無數(shù)妖魔鬼怪,如今你死在劍下,也算你死得其所?!焙胛醯?。
在此次的肅清計劃里,弘熙選擇留在宮中,除了迷惑敵人之外,他還有一件重要大事——神鬼不覺地潛入皇陵,取得放置于地下隱秘暗室中的神劍“問天”。
“問天”神劍,原本是上古時一條萬年真龍死后所化的精骨,經(jīng)過無名煉士用自身真靈淬煉,費千年之功,終成一劍,出世便震動寰宇天下,后李家先祖得之,從此持劍踏遍宇內(nèi),逐鹿天下,開創(chuàng)大啟國基。
物極天妒,李家唯恐問天神劍落入他手,世世代代都極其謹慎地守護著,放置于機關(guān)重重的皇陵地下暗室,只有用只傳儲君的太古玄晶才可取得,弘熙早就想以此斬殺呂黨,只因從前時機不成熟,按捺著不曾去取。
呂自山口中鮮血淋漓,瞪大的雙目直怔怔望著“正大光明”,喉嚨顫抖地發(fā)出嘶啞的聲音:“皇……皇上……臣……”按住鳳火翎的手逐漸松開,最后身子噗通一聲倒地,眼睛朝向屋頂,再也不動了。
“鐺……鐺……鐺……”
角落里一座金鐘敲響子時的鐘聲。
聲音沙啞,久久回蕩,如同一位不甘逝去的垂暮老者,用孱弱的老音無力地拖延時間的流逝,直到余音消散的一刻,轟轟烈烈的九月終于至此結(jié)束。
外邊圍了宣德殿一整圈的司天府侍衛(wèi),他們見弘熙手持寶劍,氣宇軒昂地從殿門走出,全部轟然下跪,撼天動地般地齊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弘熙望向遠處,視線穿越過重重高樓和城墻,穿過燈火輝煌的長安城,再越過萬古難變的丘陵與河流,投落到遠處東方漆黑的地平線盡頭,他知道,那里很快就會升起一輪十月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