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十三
他從圖書館回到宿舍后,感覺頭昏腦脹,于是躺在床上休息。
張偉見了,對他說:“李樂隆,孫隊長來找你好幾次了,很著急的樣子。你趕緊到隊部去看看?!?p> 他趕緊去隊部,敲門進去,見孫隊長和另一個中年男子默默地坐在那里。他見這位男子長相十分英武,眉頭緊鎖。這位男子見他進來,微微點了點頭,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他頓感心情緊張,好像自己犯了很大的錯誤似的。
孫隊長有些生氣,問他道:“到哪里去了?一直等你沒見你回來?!?p> “到圖書館看書去了?!?p> 他不解,沒課的時候自己經常到圖書館去,隊里有事時也有找不到自己的時候,沒見過孫隊長這么生氣。
孫隊長用手指了指身邊的男子,說道:“這位是省公安局刑偵大隊的鄭隊長,來了解一下情況?!?p> 樂隆心里知道自己沒干過什么壞事,更不可能跟刑事案件有牽連,但腦袋還是“嗡嗡”了幾下。
鄭隊長用犀利的眼神看著樂隆,問道:“你訂了一份《作家生活報》?”
樂隆很疑惑,為什么會調查這個?
“是啊?!彼卮鸬馈?p> “你能找到四月十六日那一期的嗎?”
他隱約覺得,那一天的報紙肯定和一件案子有關。
“四月十六日?兩個月前的了,應該沒有了。平時我看完就將重要的剪下來,其它就扔掉了。除非整張有好幾篇重要的,才會將整張報紙留下來,這樣的沒有幾張?!?p> 鄭隊長聽了,警覺地看了一眼他,使他覺得自己好像真的犯了罪一樣。
孫隊長臉色陰沉下來,說道:“回去找找看!”
樂隆回到宿舍。張偉見他臉色難看,沒有多問。
他想,是不可能找到的了,不會因為沒找到,就把我誤抓進去吧?他聽說過,一旦進去了,萬一遇到某些素質不高的警察,先挨一頓揍也是有可能的。他想到這里,未免有些害怕。
他在抽屜里尋找著,沒有,不可能有的。從《作家生活報》剪下來的文章都夾在一個筆記本里,但大多沒有日期,是不是從四月十六日的那一份上剪下來過文章也根本不清楚。應該是沒有了,他想,這下返回去怎么交代呢?衣柜里再看看?衣柜里有一些書,夾在書里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他不抱希望地用鑰匙打開衣柜的鎖,拉開衣柜的門。他見有一份報紙被折疊成跟書差不多大小,豎插在一摞書和墻壁之間。
他展開報紙。四月十六日?四月十六日的《作家生活報》!這也太神奇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細核對了一下,確實是四月十六日的《作家生活報》!
他興奮地拿著報紙來到隊部,進門的時候似乎聽到孫隊長在說:“不可能的,他那么老實?!?p> 他將報紙遞過去,興沖沖地說:“找到了,找到了!”
孫隊長的眼睛一亮,說道:“找到了?太好了!”
鄭隊長接過報紙,仔細看著日期,說:“不錯!是四月十六日的?!?p> 鄭隊長的眉頭舒展開來,說道:“全省城訂這份報紙的只有四家,你是第三家,只有最后一家了。”
孫隊長說:“你怎么會訂這樣的報紙呢?”言語中包含責備的口氣。
對于孫隊長的問題,樂隆支支吾吾不知道說什么好。他早就知道,訂份這樣的報紙沒有人理解是很正常的,張偉、趙建武和熊小強他們就笑話過他。他剛開始也覺得不太好意思,后來想,隨他們去吧,只要自己樂意就行了。通過這份報紙,他了解了很多作家的作品,還有他們的生活,感覺自己離他們近了很多。
樂隆見鄭隊長在報紙的抬頭空白處寫著什么,并且有把這份報紙收走的意思,很是舍不得。
“要收走?”樂隆試探地問。
“是啊,我們要將四份收齊。當然,也許最后一份收不到。”
“我保存著這份報紙,肯定是因為里面不止一篇希望收藏的文章?!?p> “那。”孫隊長嫌樂隆多事。
鄭隊長說:“那你將有用的剪下來,其它的給我?guī)ё?。不要把日期剪掉了。?p> “好!”樂隆總算放心了,舒了口氣,接過鄭隊長遞過來的報紙,打算將報紙拿到宿舍去剪。
“就在這里剪吧。”鄭隊長說,似乎是擔心這份報紙得而復失。
孫隊長從抽屜里拿出剪刀遞給樂隆。樂隆接過來,打算剪的時候,發(fā)現這份報紙里面確實有好幾篇都是自己感興趣的。平時扔在衣柜里并不覺得,現在要失去了,不怎么感興趣的文章都覺得那么珍貴。
他先剪了一篇評論“先鋒小說”的文章,又剪了一篇介紹西方現代派的文章。他想著還有幾篇值得收藏的,但打算忍痛割愛了,怕剪得千瘡百孔人家拿回去不好。
他將開了兩個洞的報紙疊好,遞給鄭隊長。他見氣氛緩和了,忍不住隨口問道:“是和什么案子有關嗎?”
鄭隊長爽快地說:“入室搶劫殺人案?,F場留下一份這樣的報紙。你的嫌疑被排除了?!?p> 鄭隊長的口氣,含有一種戲謔的意味,似乎早就覺得樂隆不可能是兇手或者與案件有什么關聯。
樂隆回到宿舍,坐在桌子前發(fā)呆。張偉見他穩(wěn)坐在那里,應該沒什么大事,就問道:“沒事吧?”
“沒事?!睒仿≌f。
“什么事?。俊睆垈ズ闷娴貑?。
樂隆笑了笑,心想沒法從頭到尾解釋,只好說:“沒什么事?!?p> 張偉聽了,不甚滿意,低下頭去戴上耳機。
樂隆訂閱《作家生活報》,期望通過其中的介紹來獲得自己應該閱讀的書籍的信息。他幾乎是按圖索驥似的按照《作家生活報》的介紹再到圖書館去借書,或者到閱覽室去看相關的報刊雜志。通過這份報紙,他了解到現代的作家魯迅、沈從文、錢鐘書、張愛玲、蕭紅,當代的作家王蒙、從維熙、梁曉聲、賈平凹、張賢亮、鐵凝、張承志、劉索拉、莫言、馬原、格非、余華、蘇童、孫甘露、何立偉、殘雪,當代的詩人北島、顧城、舒婷等等,據介紹,這些應該是最主流和最新銳的作家了。他耽迷于這些作家的作品中,盡管每位作家的風格截然不同,盡管他經??吹盟贫嵌?,但有時候作品中的一句話就能引起他長久的共鳴。比如孫甘露的,“我為何至今依然漂泊無定,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段往事”;“放筏的人們順流而下。傍水而坐的是翩翩少年是漁色的英雄”。他迷戀著這些句子,懷著無比崇拜的心情閱讀著。
他還看過國外的一些作品,《百年孤獨》、卡夫卡的《城堡》和一些短篇、博爾赫斯的一些短篇,都是《作家生活報》推薦的。
可是看完之后,樂隆覺得自己反倒離寫作越來越遠了,自己要么沒有那樣豐富的經歷,要么沒有那樣豐富而怪異的想象,要么沒有那樣的文采。有一篇文章說,寫作的路是異常艱辛的,比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還要難。樂隆覺得自己應該放棄寫作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應該只是通過閱讀來獲得內心的愉悅就夠了。
后來他見到一篇介紹王朔的文章,是說王朔的小說雖然暢銷但是格調不高,還介紹有一次開王朔的作品研討會,大家多以提批評意見為主,結果王朔很生氣,說了一些出格的話,說自己的作品是最好的,你們這些人是典型的酸葡萄心理,自己沒有能力還亂批評別人。樂隆覺得王朔這個人性格挺鮮明的,便找了他的小說看。他看過好幾篇,看的時候有一種莫名的快感。有一次他在看《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張偉見了,說道:
“王朔的我翻過一些,全是扯蛋,全是什么地痞流氓勾引女大學生,然后把她們整得很慘,盡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p> 樂隆想想班上的女大學生們,想想吳芳、付蓉,也覺得不太可能,但看著小說里的一些句子,內心的快感卻是確實存在的。
他從抽屜里拿出威廉·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來看。他是在《作家生活報》今年的第一期看到的推薦威廉·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的文章,說是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西方現代派代表作。他在學校圖書館沒有找到這本書,卻竟然在春節(jié)回家時,在縣新華書店門口買到了它。他在圖書館看書,或者借回來看,都想快速看完再去看新的。可是這本書卻看得很慢,也許是自己買的書才看得仔細吧,不仔細看就算是浪費了。古人說,“書非借不能讀也”,他卻覺得,借來的書反倒不會仔細去讀,看個大概就該還掉了,只有自己買的書,才會仔細地看的,所以應該改為,“書非買不能讀也”。
他是不愛藏書的,不像他哥哥,買了那么多世界名著。他覺得,一方面是自己本身就沒什么錢,再說到畢業(yè)的時候集一大堆書搬運起來會很麻煩。他認為只有會經常翻閱,值得收藏的書才會買,倒不管是貴還是便宜。有的書看一次就不想看了,比如一些大部頭的世界名著,當時看的時候尚可,有時不免還嫌作者羅嗦,以后又怎么指望再去翻它呢?這樣的書不如放在圖書館的好,放在身邊覺得倒成了累贅。
他記得那天和哥哥一起路過新華書店,書店正在清理店內的舊書,在地上擺了一大攤。他驚喜地看到了《喧嘩與騷動》。書有點舊,但一看就是放舊的,沒有人翻過。他急忙抓在手里打算去交錢。哥哥拿過去,看了一下封面,說道:
“美國的?美國沒有什么名著??葱≌f還是要看法國的,或者俄羅斯的?!?p> 樂隆心想哥哥指的肯定是巴爾扎克和托爾斯泰,他也曾從圖書館借過這兩位偉大作家的書,卻實在靜不下心來看,太費工夫了,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他遲疑了一會,說道:“也沒有別的可買的,買一本看看?!?p> 店員是個中年婦女,微微笑著對樂隆說:“五角錢。”大概她見到了樂隆交錢時露出的高興神情,又說道:“咯書蠻便宜的吶?!?p> 他聽了,隨便應了句:“便宜是便宜,便宜冇好貨咯?!?p> 于是他看到了她收斂笑容的尷尬的表情。
回想起來,他覺得自己的愚笨傷害了好心人,以致每次看著這本書就會懊悔地回憶起這件事。
張偉見了,從他手里把書拿過去,翻了翻,說道:“這這,這語言也太平淡了吧。是翻譯得不好嗎?”
“可能吧?!睒仿司?。
聽張偉這么一說,他覺得也有些道理,還不如國內的一些作家寫的語言華麗呢。也許英文原著真的會好得多?他動了什么時候看看英文原著的念頭。不過,書中的句子雖然看似簡單,但有一些還真正觸動了他的內心?!八粫r站在門口”,這個反復出現的句子,每一次出現都會增強這種觸動。
他看《百年孤獨》,是花了一天時間一口氣看完的;看其它世界名著,卻都是大段大段地跳過,只有看《喧嘩與騷動》才是逐字逐句地看的,一邊看一邊感受著。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是錢立鵬。
“交稿交稿!”錢立鵬走到張偉身邊,伸手摘下張偉戴在耳朵上的耳機。
“哦?不好意思還沒寫完呢?!睆垈フf道,有些煩錢立鵬摘他的耳機。
“再不交就來不及印了?!?p> “李樂隆,你的呢?”
“寫了兩首,你們看看行不行吧?!?p> 樂隆從抽屜里拿出寫好的兩首“詩”,遞過去。
張偉粗略看了一下,點著頭說:“很好!”說完將“詩”交給錢立鵬算是交差。
錢立鵬略微仔細地看了看,指著其中一首說:“這個不錯,就是短了點。就它了!”
張偉如釋重負地重新戴上耳機,一邊聽音樂一邊手舞足蹈起來。
錢立鵬想再去摘張偉的耳機。張偉推了他一下,自己將耳機摘了下來,說:“干什么?”
“你的也趕緊交,這次來不及就下次用?!?p> “好的!”張偉爽快地說,說完重新將耳機戴上。
錢立鵬出去后,張偉說:“我還沒動筆呢!就知道催,文章哪有那么容易寫出來?”
樂隆笑了笑,繼續(xù)看《喧嘩與騷動》。
他覺得,張偉的懶得寫,其實給自己提供了機會。他并不覺得寫“詩”算是寫作,因為這些“詩”只是在系里的油印刊物上發(fā)表,內部傳閱的。一首“詩”有時候也就是靈機一動就可以寫出來,算是應付差事的。但發(fā)表一首“詩”就能得到一元錢的稿費,這是很不錯的。還有,他寄希望于女同學看了能夠對自己有好感。
上次寫的那個《高級復印膏》,自然是沒有回音。樂隆當時還害怕有退稿回來,如果真有,要是張偉見了又會奚落自己一頓的。還好,總算是石沉大海。不過,至少張偉知道自己寫過,才會找自己約稿的吧。張偉平時這個也看不上,那個也不怎么樣,一旦急著交稿,就什么都“很好”了。于是樂隆長了個心眼,平時從來不在宿舍寫什么,而是在圖書館里或者教學樓里偷偷地寫,不讓張偉看到,等到交稿的時候再突然拿出來。
樂隆曾經非常憎恨錢立鵬,后來接觸多了,發(fā)現他天賦很高,心眼也不壞。聽錢立鵬說,他在高中時得過全省中學生作文競賽二等獎,還得過全國中學生數學競賽二等獎,其它成績也十分優(yōu)秀,當初保送到科技大學,是沖著科技大學的計算機系在全國很有名,但來了后特別后悔,一度意志消沉。樂隆平時極少見錢立鵬去聽課,但是每門考試他都考得很不錯。大家都說他是神人。樂隆想,自己數學成績一直不錯,但當時也沒得過全國數學競賽獎呢,相比之下,自己被保送到科技大學根本沒吃虧,也許還占了很大的便宜呢,誰能保證高考就一定能考好呢?錢立鵬在??习l(fā)表過不少文章,深得主編徐老師的賞識,所以成立系文學社時,他理所當然地成為社長。錢立鵬善寫長詩,洋洋灑灑、激情澎湃,令樂隆很羨慕。樂隆覺得,人家才是意氣風發(fā)、文采飛揚的人才,不像自己,只能作一些雞零狗碎的所謂“小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