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變天

　　她上一輩子的記憶里，許多都被迫變得不周全。

　　細(xì)枝末節(jié)上，不少已經(jīng)難以記起蹤跡。

　　可楚定瀾，她是有些印象的。

　　雖不知其人，卻耳聞其名。

　　她還不曾聲名鵲起時，楚定瀾已經(jīng)提前她兩年被人稱贊作驚絕公子。

　　文武兼?zhèn)洌掖蟛?。十四年紀(jì)領(lǐng)兵五百去了漠北抗遼，絕地反殺擊退遼人大軍，立下大功一件。

　　而她那時，還是個在家中族學(xué)日日坑蒙拐騙想著法兒買零嘴的學(xué)子。

　　三年后，一家覆滅。

　　她從前時常插科打諢，等到遮天擋災(zāi)的巨樹突然倒下了，陸明驕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十四年里竟真是身無長物。

　　文不成武不就，還是個不能為外人言說的假鳳虛凰。

　　偏偏，只有她活了下來。

　　眾目睽睽，她一舉一動都受紫禁城中的那一群人的監(jiān)視。

　　若非機緣之下得以假死，她當(dāng)真報仇無望。

　　漠北漫天黃沙，她一個江南煙雨里生長大的，初到那地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手足皸裂乃是再尋常不過的常事，日日苦惱的是冬日飲水結(jié)冰一尺，夏日酷暑焚人心脾。

　　黃土之上，貧瘠之地。馬匹常常難行，只得死死伏靠著駱駝一步一步掙扎。

　　……多少艱難。

　　她卻秉著滔天的恨意，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來。

　　一身破爛衣袍渡過兇險的滄瀾江頭，她終于踏上遼人土地。

　　他們的目的如斯共同——滅了大晉！

　　那一年的籌備里，遼人營帳也長時不時地討論那個人，楚定瀾。

　　她回回只是冷冷坐著，在一旁淡淡聽。

　　陸明驕以前不通遼語，呆了這段日子也能聽懂個七八。

　　原來他近日又奉皇名駐守嘉峪關(guān)前，遼人派去打探敵情的探子無一生還，全都被他一刀切扒了衣服吊在關(guān)門口。

　　說到這處，那些遼人俱都狠狠灌一口酒，滿面憤恨。

　　陸明驕聽在耳里，狠狠皺了眉。

　　她一時激憤下選擇與遼人合作，卻忘了，她的父親也是這般死于遼人之手，掛在城門口供人恥笑侮辱。

　　那一刻，陸明驕心中名為恨嗔哀的烏云疊起蔽日。

　　當(dāng)真可笑。

　　走投無路的世家子，竟然淪落到要與殺父仇人同謀利益的地步。

　　可眼下，這是她唯一的選擇。

　　陸明驕如今已死，陸家沒有后人。

　　即使現(xiàn)下要起兵造反，卻也不能直接打出她的名號。

　　她于是隨意取了一個名。

　　吳自闖。

　　吾，自當(dāng)闖蕩天下千秋。

　　天元二十八年，嘉峪關(guān)西逆賊吳自闖橫空出世。

　　平昭世子，撫遠(yuǎn)大將軍楚定瀾領(lǐng)兵二十萬對敵。

　　一江之隔，血雨腥風(fēng)。

　　長槍勁弩，十里外殺人。

　　然，當(dāng)時與他對敵的。卻不是她陸明驕，那個吳自闖，另有其人。

　　她仗著曾經(jīng)的中原人身份，喬裝打扮，領(lǐng)五千人悄悄偷渡進內(nèi)陸，聯(lián)合內(nèi)應(yīng)直接在金陵東北部發(fā)兵，直上京城路。

　　她一路攻下江南府，連著收了幽州府燕云府，穩(wěn)定下勢力后，卻聽聞楚定瀾敗了。

　　二十萬大軍，中計死了十五萬。

　　他連夜奔波回山海關(guān)請調(diào)援兵，卻被指私通外賊，其心必異。

　　陸明驕那時卻不在意。她心里有數(shù)，文德帝執(zhí)政，朝中腐朽。

　　幾子都對著皇位虎視眈眈，內(nèi)里早已經(jīng)不是一條心。

　　楚定瀾的父親無能，可他卻掙了滿身功勛。如何不讓人忌憚。

　　圣上雖疑心太重，卻還是倚仗著這個戰(zhàn)神一般的嫡孫守衛(wèi)山河。

　　可旁的看不順?biāo)?，卻又太多了。

　　此次所謂通敵叛賊，約摸是哪方勢力趁機下黑手栽贓嫁禍。

　　她冷笑。

　　天家人當(dāng)真是天家人。這往身上扣的罪，也都一模一樣。

　　可他的生死，與她無關(guān)。

　　楚定瀾姓楚，這便夠了。

　　屠他楚家人，贖我陸家命。

　　既然他們楚家要先行自相殘殺，她作壁上觀，何樂而不為。

　　于是內(nèi)憂外患，一齊迸發(fā)。

　　大晉的江山，已然岌岌可危。流民繁多，一個個地涌向皇城求援。

　　皇城卻禁閉朱門，將子民都拒之門外，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陸明驕一身喬裝帶著面具，冷冷站在高處看這一切哀怨連連。

　　斷亙殘垣，血光連天。黑煙陣陣，哭嚎聲此起彼伏。

　　她沒有伸出援手。

　　她是這一切的締造者，這就是她要看到的。

　　昔日陸家滅門斬首，一圈圈的人擠滿午門，不過生怕湊不上這熱鬧。

　　生死一事，淪落不到自己身上，便只是一片鴻毛罷了。

　　抬手，叱風(fēng)爭鳴，一刀將來人砍成兩半，天際下起了簇簇血雨。

　　靠坐在墻腳面黃肌瘦的流民被這突如其來的溫?zé)嵊甑蜗铝艘惶B忙伸出手去接，睜了眼看清楚，卻是一手的鮮紅血液。

　　他們驚恐地僵住身體，干裂的唇顫抖半晌，而后神色一變，湊上去喝掉了手中的血。

　　被砍成兩半的尸體沉沉摔下地，驚醒了周圍一片閉眼小憩的流民。

　　有人驟然瞪大了眼，而后面面相覷。

　　突然間，幾個人都沖上來搶奪尸身。

　　喝了血的流民感知到什么似的怔怔抬頭，入眼背光的頎長身影。

　　他面上的黑甲，沉郁地泛著暗紅。

　　仿佛……浸潤在血水中良久。

　　那人的一雙眼形狀極美，滿眼冷厲無聊。

　　仿佛眼前的一幕不過只是再尋常不過的螻蟻爭搶食物罷了。

　　再一眨眼，人已經(jīng)消失不見。

　　……

　　陸明驕默了默，面色沉冷。

　　她死在天元三十年的初春，滄瀾江畔的一片黃草之間。

　　那時為了鎮(zhèn)壓西北突來的騷亂，她領(lǐng)兵前去，卻在路上遇到了伏擊。

　　明明她的消息，根本沒有走漏出去，而那個時候的西北，早已經(jīng)是她的天下。

　　那些伏兵身披黃草做的蓑衣，手持中型弩箭，腰間配一把長匕首。在她剛剛進入嘉峪關(guān)的山谷間時忽然出現(xiàn)，射出無數(shù)尖銳的箭。

　　隨行千人死了大半，她急急拍馬遠(yuǎn)遁，那些人卻還是緊跟不放。

　　快馬飛馳，在那些人早有預(yù)備的重重圍剿之下她走投無路，面前就是一片波濤洶涌的寬闊江河。

　　無船，渡不過去。

　　部下為護她列隊抵死抗?fàn)?，她轉(zhuǎn)了方向奔逃，卻在那半人高的野草之中腳上忽然一痛，這瞬息間被弩箭射掉了覆面盔甲。

　　忍著腳上幾乎碎裂骨頭的痛轉(zhuǎn)身，那人也是同她一樣的黑甲面具，一手長劍，一手是隨手搶來的長槍。

　　猝不及防，利器刺進血肉。

　　她就這樣失去了意識，死在半人高的野草中。

　　至死，她都無法真正確定殺了她的人到底是誰。

　　憋屈可笑。

　　大晉拿得出手的戰(zhàn)將，老的老死的死。只一個楚定瀾有一手本事。

　　陸明驕本不覺得殺死她的人會是楚定瀾?？赊D(zhuǎn)念細(xì)細(xì)思索，當(dāng)時楚定瀾進京負(fù)罪，而后被圣上貶去漠南同淳于烙作戰(zhàn)。她那時一心往京城前殺，再殺，并未及時留意到淳于烙那處的戰(zhàn)況到底如何。

　　幾個肱骨大臣死于她手后，她沒有暫緩而是趁機直上。

　　極有可能，那時候已經(jīng)被鉆了空子。

　　臨死前看到的那人，身形高大，策馬揚鞭出槍刺劍之中的穩(wěn)當(dāng)臂力絕非一般習(xí)武之人能做到。

　　大晉里能打的她幾乎都心里有數(shù)，除卻楚定瀾幾次碰巧之下沒有見到，剩下的都有個估量。

　　……只能是楚定瀾！

　　前世殺她，她的大業(yè)功虧一簣。

　　今世又殺她……

　　陸明驕握住扶手上的貔貅緊扣兩下，這才驚覺：

　　她的叱風(fēng)竟是沒了！

　　若云說的那些，她在心里整合出了一個大概。

　　她被不知名的賊人所害，喝下毒藥上了腦子和筋脈，經(jīng)過楚定瀾身邊醫(yī)師治愈才漸漸好轉(zhuǎn)。

　　楚定瀾算得上悉心照料她，不過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是女子，也算萬幸。

　　可到底是誰害她？

　　陸明驕面色陰戾，怎么都想不起來。

　　上一世的死，也是腳踝后的突然劇痛，似是被什么東西擊中，差一點就要倒地不起。

　　陸明驕自詡自己武力絕不弱，那時候雖慌忙，卻也不至于毫無察覺。

　　……

　　罷了。

　　如今重活一世，山上的兄弟們也折損不少。

　　好在國公府至今尚存，家中都完好。

　　她還有時間，去慢慢將那些藏匿在陰溝里的蛆蟲抓出來。

　　陸明驕心緒波動有些大，禁不住扶額，頭腦間一陣鈍痛。

　　她才醒不久，思慮過多傷身。

　　召集部下的決策也需要暫緩，現(xiàn)在的身體不能出差錯。

　　且先休養(yǎng)生息一段時間再說。

　　壓下心中翻滾的思慮，她閉了眼，有些支撐不住，拖著沉重的步子上了床榻休息一會，呼吸之間有些沉重，顯然是累到了。

　　劉子成守在院子邊上，聽著里頭的腳步聲一頓一頓，心底有了些數(shù)。

　　也是倒霉。

　　一家子都糟心，強撐著睜眼就被氣一通。

　　害。

　　車馬聲在燕云府的官道上絡(luò)繹不絕，楚定瀾今日未穿鎧甲，而是一身尋常貴公子打扮騎在馬上。

　　遞了文牒，他打馬上前進了冀遠(yuǎn)府。

　　昨日晚上收到了那來信，沒來得及看一眼陸明驕便走了，這會，宮里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有些變天。

　　楚定瀾微微瞇眼，撇開吹到跟前的塵土。

　　若是異病纏身一月，依照皇帝的身體，怕是元氣大大受損。

　　文德帝如今也快七十了，這樣的的年紀(jì)，放在哪里都是長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