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映著天光云影,岸上燈火輝煌人影攢動,即使落著毛毛細雨也阻擋不了人們游商燈會的熱情。
水里遠遠飄來的花燈,像極了天河里的星辰點點。葉舒呼吸著濕潤的空氣,一步一步走下石橋,往城中最熱鬧的花神燈會而去。
今夜注定不眠。
老的小的,男的女的,胖的瘦的全擁擠在這條花燈街上,房檐上、樹枝上、攤位上無處不掛著各式各樣的花燈,孩子提花燈吃糖人,大人提花燈戴花枝,他們都在這街上緩慢涌動。燈火讓這里成為白天,白天卻沒有現(xiàn)在這么熱鬧。
花神廟的戲唱了一場又一場,角兒換了一個又一個,場中喧鬧歡笑也未曾停歇。人群中,身穿道袍的師徒倆依然停留在白日所在的墻邊樹下,隔著密實的人群。老頭在屋檐下鋪了張草席打起地鋪淺眠,年輕的徒弟舉起水袋,就連喝水,目光也依然盯著那座花神廟,未有半刻松懈。
但是喝水的他還是頓了一下,門口來來往往的人中,有個人進去了。
灰綠色的氣……是同伙?
氣中夾雜著金絲……
徒弟疑惑了,妖也有……功德?
他回身問師父,發(fā)現(xiàn)老人家已經(jīng)呼呼大睡了,連著數(shù)日長途跋涉,再硬朗的身體也會犯困。
徒弟想了想,還是不打擾師父休息,留了張字條便繞過人群跟著進了花神廟。
花神廟內(nèi)張燈結(jié)彩,男男女女結(jié)伴到各個神殿中上香參拜供奉的花神,花神廟除了供奉十二花神,左右配殿中也供奉著護佑本地的山神土地,因著花神節(jié),到配殿上香的人也是絡(luò)繹不絕。
葉舒進到正殿之中,和信男信女們一起頂禮走完了花神像,她眉目平和,一副虔誠模樣。踏出正殿那刻,旁邊便伸出一只手來將她抓住。
來人是廟祝。
廟祝收回手,先向殿內(nèi)行了一禮,隨后對葉舒說:“請隨我來。”
廟祝的腳步平緩不躁,葉舒也平靜地跟在她身旁。穿過左拐右拐的回廊,很快就離開前庭的輝煌喧囂,再跨過兩道垂花門,眼前便是一方映著月與星辰云影的湖,一座飛檐翹角的八角亭在湖中心飄飄蕩蕩,游魚悠悠。
兩人沿著水上廊橋來到亭中,一盆枯萎的植物被放置在圓桌上。
葉舒看向廟祝,問:“這是何意?”
廟祝向她行禮:“請姑娘將它救活。”
“什么?”葉舒驚疑,搖頭道,“廟祝您是在開玩笑嗎?”
“花神的指引不會錯。”廟祝說
花神廟中栽種百花,牡丹、桃、梅、杏、芙蓉、海棠、山茶、水仙等都是悉心栽培的對象,它們是花神的象征,開的花也常常敬供在花神像前。因水仙被養(yǎng)在盆中,便一直放在水仙花神像前,有專人換水打理。
可是從年前起,那盆水仙慢慢枯黃了葉子蔫起來。廟祝一開始以為是盆中的水不好,便換成了山泉水,后來將水養(yǎng)換成土樣,水仙精神了兩天又蔫下去,最后還是枯萎了。
畢竟是神前供奉的花,她日日在花神像面前祈禱,希望能得到啟示。
終于有一日夢中,花神入夢了。
隱在云霧中不見面目的花神只是搖頭,然后,夢就醒了。
直到半個月前,夢里突然出現(xiàn)一個年輕女人,女人捧著一盆水仙站在花神廟門口,什么也沒做,什么也沒說。
就這個奇怪的夢,她斷斷續(xù)續(xù)做了半個月。
她明白,這便是花神的指引了。
許是廟祝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太過擔憂這株枯死的水仙,葉舒確實不知什么花神的指引。
或是這水仙太過嬌生慣養(yǎng),被供桌上的煙熏火燎熏壞了也不一定。
再說她要怎么救,給它渡點妖氣?然后和廟祝說:別怕,這是水仙花神賜予的法術(shù)。然后被人群中的除妖師抓個正著?
不了,挺打臉的。
但她還是發(fā)現(xiàn)一點不對勁,說:“這世上百花不曾消失,水仙也不會只有一株,不必揪著一盆死物?!?p> 廟祝嘆聲:“姑娘說的我們明白,可惜尋來的水仙不論長勢多喜人,也不過三五日便枯死,我擔心……”
“水仙花神?”葉舒接話。
廟祝繼續(xù)嘆氣。
見此,葉舒追問:“廟祝認為花神真的存在?”
廟祝點頭。
葉舒也忍不住嘆息:“好,我知道了,但我并不知曉如何救這株水仙,廟祝不要抱太大希望?!?p> 花神,花真的能成為神嗎?
可天界只有仙,并無神位。人對于美好的信仰,她不忍打破,若存在,便讓它們一直存在吧。
葉舒告別廟?;氐綇R前,臨行前,她從廟??谥械弥缱骰ㄉ竦氖豢腿吮桓冒才旁谌缫鈽恰?p> 正準備前往如意樓,眼睛利索的她就看到人群中的布莊老板。
葉舒穿過人群走到他面前說:“老板,你也來賞燈會啊?”
老板見到葉舒,也是有些驚喜:“真巧真巧,我那兩個女兒非要出來逛燈會,大晚上的人多,我不放心她倆?!?p> 葉舒點頭:“令嬡好福氣,沒見到兩位千金呢?”
老板指了指正殿:“她倆拜花神去了,姑娘一個人來廟里呀,陶姑娘呢?”
葉舒答:“陶梓有事沒辦法過來,我?guī)退褵魰脊涔?,回去好和她說道說道?!?p> 老板哈哈大笑:“你們姐妹倆感情真好啊,哪像我家那兩個丫頭,買盆花都要搶,結(jié)果誰都沒買成,反倒被蓮酒姑娘的侍女買了去?!?p> “蓮酒?老板能和我說說蓮酒姑娘的事嗎?今日見她花神一舞,當真艷絕?!比~舒笑問。
老板有些尷尬:“怎么就說到蓮酒身上了,”不過他也沒繼續(xù)糾結(jié),“蓮酒姑娘是醉紅坊花魁,一舞踏仙不知迷倒了多少男人,可惜蓮酒是清倌,千金也難買春宵一度。沒想到這次花神會選上蓮酒,實在意外?!?p> 葉舒勾唇:“蓮酒蓮酒,蓮清白酒消愁,身處歡場不愿沉淪,倒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p> 辭別布莊老板,葉舒在廟中買了盞勾勒了山茶的花燈,踱步到樹影下,嘆息:“出來吧,別跟了?!?p> 青年從樹后走出,一襲樣式簡單的藍灰道袍,頭發(fā)都一絲不茍束在蓮冠內(nèi)。
葉舒以為除妖師都是大胡子糙漢子,沒想到眼前這個除妖師很年輕,二十四五的模樣,生的比一般人要俊朗硬氣,是副好皮相。
不過這人從她出來就一直暗中跟著,很讓人煩躁,她不想回家也被人跟,陶梓真的會炸。
青年雙木凜凜地看著葉舒,藏在廣袖中的左手一直捏著符紙。
他說:“妖孽,休要害人?!?p> 葉舒噗嗤笑出聲來:“哪有妖孽?誰人被害?”
青年看見妖氣中夾雜的金絲,一時也拿不準了,想到這廟里還有他尋找的妖物,說:“不要狡辯,你是不是那妖物的同伙,來廟里與那妖物會合?”
“同伙?”葉舒皺眉,忽然就將白日的事情連貫起來,心里多少有了計較,“你確定這廟里有其他妖物?你還是回去再學幾年吧,別給你們除妖師丟人了。”
葉舒拿起燈在青年眼前晃來晃去,直晃得青年閉起了眼,激得眼淚花都出來了。
然而他睜眼,四周并沒有那些濃黑妖氛。
他被這雙眼睛欺騙了,不,或者說是被那妖物欺騙了。
葉舒丟下花燈趕緊溜出了花神廟,擠進人群沒多久,那一頭就傳出驚呼:“殺人了!殺人了!”
人群跟受驚的動物一般四處擠動,葉舒也不愿在這個時候看熱鬧,便隨著人群離去。
青年走出花神廟發(fā)現(xiàn)人群的騷動,見老頭捂著腹部倚在墻邊,鮮血從指縫中不停流出,浸染了道袍,也流到了地上。
“師父!”他急沖沖地擠過人群攙扶住受傷的老頭,“師父,怎么回事?誰傷了你?”
“不知道,沒關(guān)系,那人被我施了術(shù),不會便宜他的?!崩项^喘著氣說。
青年將老頭送到醫(yī)館,索性傷口不深未傷及腹中臟器,卻也著實挨了十幾針,將傷口縫合了。
月上闌干,游船內(nèi)絲竹管弦聲聲悅耳,船棹搖碎了水中月,晃晃悠悠穿了橋洞,往那邊搖去。
葉舒仰頭見這朦朦朧朧的月亮,取下腰間的水壺邀月對飲,哪怕壺里什么都沒有。
“樹靈……”
一朵白花隨夜風飄到葉舒身上,陶梓的聲音便響在她耳間——
余婉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