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十分,沈桓才領(lǐng)著唐蟬衣從錦江客棧回來,在門房匆匆飲了口茶便急著往書房去了。
沈桓見宋彥倚在榻上看書,便站在外頭行李道:“王爺。”
宋彥放下手中的書,示意他進(jìn)來回話:“王公子傷勢如何?”
沈桓回道:“唐姑娘看過了,骨頭沒斷,不過瓦片卡在了小腿,怕要躺上幾天了。”
“言校尉為何會在酒樓,此事可有打聽到?”宋彥食指敲了敲杯沿,面上顯得毫不在意一般。
沈桓愣了愣神,也不知為何王爺要囑咐打聽這等家長里短的事,卻還是恭敬回道:“今日傅家的小姐與王家小公子約在酒樓相看,也不知為何,兩家本都說好的,那王小公子卻瘋魔了一般,說什么都不肯去,還打傷了幾個家丁。王小公子掙扎得厲害,王大人也不好拂了傅大人的面子,只好讓言慎綁了去赴約。”
“說來也巧,今日那傅家的小姐也遲遲未過去赴約,久等不來。王家小公子便趁著言慎不注意,要翻窗逃走,從三樓跳到了二樓的房檐上,一個跟斗沒踩穩(wěn),便跌了下來?!?p> 宋彥聽聞,眉間舒展開來道:“知道了,下去吧?!?p> 接連著幾日宋彥都悶在書房練字,自那日阿云甩袖子走人后,他總覺得有些郁郁。
從一開始,他原本就是沒有想過要有意隱瞞阿云,但他即使是知道阿云是傅家的二公子后,也從來沒想過要去特意解釋些什么。那種像普通人一般,三兩友人,飲茶吃飯,插科打諢,隨意在街頭攀談的舒適感像上癮一樣讓他難以舍棄。宮里待久了,他以為他的心都麻木了,現(xiàn)在他終于知道,其實他也是渴望的。
沈桓站在門口行禮進(jìn)來,將手中的一個小紙卷呈上來,低聲道:“王爺,這是門房的六子剛放出去的飛鴿傳書,被我們的人截獲的?!?p> 宋彥放下手中的毛筆,漫不經(jīng)心的打開紙卷,看了一眼,冷聲道:“看住他,去找廖先生,仿著這個筆跡將上頭的內(nèi)容換了發(fā)出去?!?p> “去將醫(yī)官請過來,院子里的人先調(diào)走,找?guī)讉€信得過的侍衛(wèi)守在外頭?!?p> 沈桓猜到他的意圖,應(yīng)聲出去了。這幾日王爺心情不好,那些藏在后頭的人偏要來撞刀口上,當(dāng)真是不長眼。
片刻后醫(yī)官來了,院中雖沒有仆役,但他到了蜀地許多日也沒聽到什么風(fēng)聲,倒也就沒多想什么,從容的上前給宋彥診脈。
宋彥像往日一樣,面色平和問道:“張醫(yī)官,最近本王總覺得有些不適,一發(fā)力身上便如針扎一般?!?p> 醫(yī)館從容道:“王爺不過是不適應(yīng)這蜀地的氣候罷了,過些時日待久了自然便好了,王爺無需多慮?!?p> 宋彥眉間透出笑意道:“張醫(yī)官的意思是過些時日,人死了,沒了知覺自然就不痛了是嗎?”
醫(yī)官一聽這話腿一軟跪倒在地道:“不……不……下官不是這個意思?!?p> 宋彥聽他無力的辯解,竟覺得有些好笑道:“張醫(yī)官,你當(dāng)年入太醫(yī)署時,不過只是而立之年,考核成績便進(jìn)了前三甲,多少從醫(yī)的世家都不及你?!?p> “可如今,已是天命之年,為何不進(jìn)反退呢?”
醫(yī)官跪伏在地上,額上冒著汗,連唇都在不住顫抖道:“下官愚鈍?!?p> “你是覺得你將妻兒送回昌州老家本王便拿你沒法了?”宋彥淡然道:“張醫(yī)官,你確實愚鈍啊,京都本王拿你沒辦法,既來了蜀地,還任你們擺布?你們不是查到本王前幾日去了崇州嗎?那隨行回來的那位唐姑娘是何人你們查了嗎?”
醫(yī)官一驚,詫異的看著宋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宋彥看著他,聲音溫和,眉間一縷淡笑道:“張大人,你家大公子有兩女一子,二公子有兩個嫡出的小公子,一個庶出的小姐,小女兒剛產(chǎn)下一子還不足三月大,不如將他們都接來蜀中,與你共享天倫如何?”
“不!不!王爺萬萬不可!”張醫(yī)官驚懼出聲,聲音嘶啞顫抖道:“王爺想知道什么?”
宋彥這才端起桌上的茶杯淺酌了一口道:“知道什么便說什么,本王自有定奪。”
醫(yī)官反而冷靜下來,嘆了口氣,如今想要全身而退已是奢望,只盼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無奈道:“下官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下官一生從醫(yī),卻不想這把年紀(jì),竟做出了害人的事?!?p> 醫(yī)官視死如歸道:“此事我一人所為,請王爺發(fā)落吧。”
宋彥冷然道:“你倒是衷心,都到如今這個地步了,還不肯說?”
“下官只求一死?!?p> 宋彥嘆口氣,看著跪在地上頭發(fā)花白的人,心中不是滋味,卻還是說:“張大人,你多久未曾收到家書了?”
醫(yī)官霎時抬頭,雙目圓睜。
“本王的人找到你家人時,除了你外嫁的女兒,一家老小早已被屠盡了。”
醫(yī)官渾濁的眼中涌出淚光,頹然坐在地上,訥訥道:“不,不,他答應(yīng)我的,此事一了,便允我告老還鄉(xiāng),不會的,不會的……”
宋彥背過身去不忍看他,只輕聲嗤笑了道:“我與他血脈相連,都能鐵了心要送我去死。既知道了這些見不得光的事,你以為他能如何待你?”
“這王府中還有多少耳目,你知道的都寫下來。”
“我已將你小女一家接了出來,昌州是不能待了,你自去尋個安身之所,今夜便動身。她一個婦道人家?guī)€孩子,幾多不易。”
地上的醫(yī)官似是又看到了一絲希望,漸漸回神后艱難的緩慢起身,又顫顫巍巍的去拿筆,手不住的顫抖,好不容易才穩(wěn)住手肘,筆鋒虛浮的寫下幾個名字。放下筆后又跪下朝宋彥行了個大禮,搖搖晃晃的蹣跚而去。
宋彥獨(dú)自坐在房中,安靜的將手中的茶慢慢飲盡,才叫了沈桓進(jìn)來,將桌上的紙拿起,冷冷道:“這些人,暗中挨個細(xì)細(xì)的審,吐不出東西來的,便發(fā)落了?!?p> 沈桓應(yīng)聲道:“是?!?p> 宋彥拿了一卷書,坐在小榻上看著,許久都沒有翻頁。
他以為他只是不討他歡心,卻不知他只是一顆棋子,不,是棄子。心中并沒有多少失落,只是不甘的挫敗感罷了。
次日一早,唐蟬衣剛開門,便見一男子一襲月白色直裰,青玉束冠,背身坐在她院中的石凳上。她平時起的晚,也不知這人是何時來的。她有些詫異,疑惑問道:“王爺?”
宋彥側(cè)身點(diǎn)頭笑笑,唐蟬衣見果然是他,便繞至他身前正面朝他行了個禮不解問道:“王爺有事交代?”
宋彥食指間尖一下一下點(diǎn)著石桌面道:“聽唐老先生說唐家與梁夫人有些淵源?!?p> 唐蟬衣點(diǎn)點(diǎn)頭道:“前幾年梁夫人在崇州建了幾所書院,這幾年唐家落魄,供不了族中所有子弟進(jìn)學(xué),梁夫人便免了唐家一半的束脩,還資助了幾個有天資的后輩進(jìn)京科考。”
“這位梁夫人可就是節(jié)度使傅大人之妻?”宋彥頷首,唇角似有笑意。
唐蟬衣不習(xí)慣與人繞圈子說話:“是?!?p> 宋彥問:“來蓉都之后可有去拜會過梁夫人?”
“不曾。”唐蟬衣按捺著心中的煩躁,簡單作答。
宋彥這才看著唐蟬衣,一臉孺子可教的表情道:“本王備了些薄禮,不如今日隨你一道去,如何?”
“好?!碧葡s衣不明白,為什么“咱們?nèi)ジ导摇睅讉€字就能說清楚的事情要費(fèi)這么多周折,又覺得自己這樣看起來像是不太配合上峰,只好又憋了幾個字。
“王爺思慮周全,蟬衣受教?!?p> 宋彥滿意點(diǎn)頭,攏了攏袖子,起身上了外頭早已備好的馬車。
說是去拜訪梁夫人,可一進(jìn)傅家的門,宋彥便自己問了阿云的住所,提了兩盒一早派人去東大街排隊買的桃酥,自顧自去找人了。
唐蟬衣也不驚訝,看著宋彥離去的背影,心中毫無波瀾,甚至有點(diǎn)想笑。
傅家的仆人似乎都很隨意,路上碰到幾個,也只是笑笑點(diǎn)頭示意,并沒有像一般人家的奴仆一般誠惶誠恐。
宋彥到的時候,阿云正帶著三弟傅懷瀾在院中的涼亭下,拿著鋤頭一個勁兒的刨土,臉上都沾著泥土。
“我總覺得你又誆我,這銀丹草真能吃嗎?”
“等天熱了,摘了這銀丹草葉子配上蜂蜜水,那等滋味……嘖嘖嘖……”阿云并不知道宋彥來了,泥糊糊的手又抹了把臉上的汗,邊挖邊說:“而且啊,這銀丹草還能驅(qū)蚊呢。在這種上一圈,等夏夜的時候,在亭中擺上一壺小酒,那便是神仙日子啊……”
傅懷瀾先看到宋彥,忙戳了戳阿云,阿云回頭便看到身后不遠(yuǎn)處站著的宋彥,一身月白色衣衫,青玉束冠,眉眼含笑,三月的春色似乎都被他奪了去一般。
阿云霎時看得有些呆愣,隨即又冷哼一聲道:“你來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