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jīng)W正欲追去,卻聽到陣眼中的少女忽然仰頭厲聲痛呼起來。
“啊!啊——”她心口處那抹靈光大放光芒,靈光在淵黎等人的注視下,逐漸凝成了一枚玉佩的樣子。
“那是魂玉‘追念’的護魂靈光……”慕?jīng)W喃喃道。
只有在人之將死,魂魄離體之時,他親手煉制的這枚魂玉追念才會隨著主人的神魂顯出玉佩原形,發(fā)出這樣的光。
這枚魂玉乃是慕?jīng)W所制,能護住佩戴之人的魂魄不受混沌之氣的污濁,亦能轉(zhuǎn)世相隨。玉中本就沁入了慕?jīng)W的上古神之血,輕易不得毀損。
可這陣中畢竟是萬數(shù)人的一世執(zhí)念與冤屈,魂玉也難以抗衡。
“不……”淵黎難以接受這樣的事情,他雙手緊握凝華,往劍身上拼命灌注著靈力,劍光充盈得如一道白色長虹。
只聽他語含悲戚,情難自禁地哽咽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好不容易……”
說著,手中的凝華白光更熾,卻因承受不住陣眼強大禁制之力,而裂痕遍布。
獻上萬人血肉生魂而煉成的禁制,仙法實在難以抗衡。
“咔……”只聞得清脆細小的一聲。
劍刃從尖芒開始,在淵黎痛楚的目光中,崩成細碎的靈光。
仙劍凝華,是妙嚴宮的青玄帝君在他正式拜師入門時,贈與他的佩劍。從此之后,他便隨身攜帶數(shù)萬年之久。
劍刃凈澈如冰,仙者心純?nèi)缬瘛?p> 他曾執(zhí)劍殺了無數(shù)邪魔,卻救不下最想救的人。
如今,這柄劍也終于伴他行到了盡頭。
陣眼中空懸的利劍鳴顫更甚,似是在與那團魂玉的靈光相抗,不滿這最后的魂魄竟如此難以吸納。
“她又要轉(zhuǎn)世了嗎?”若瑩束手無策地問道。
“咔!”又是一聲碎裂之音,讓三人的心臟都被緊緊揪起。
玉佩上突然出現(xiàn)了裂痕,是追念已承受不了陣眼禁制中的強大法力,即將崩潰的征兆。
淵黎再也不管,直接空手貼上了那層隔絕著眾人的禁制陣法,妄圖以自身修為抗衡這道禁制。
但他的肌膚立即感到如被烈火灼燒,使他難以忍受,險些痛呼出聲。
他咬著牙,額上冷汗如瀑。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陣中閉目的少女,眸中滿是悔恨。
若螢與慕?jīng)W見狀,忙施法相助,只求能勉力破除禁制,將二人救下。
追念的裂紋仍在增添,那名喚曦兒的少女卻悄然睜開了雙眼。
淵黎看著她突然變得淺淡的眸色,輕呼道:“明霜!”
少女似是恍若隔世般地看著他,忽又緩緩低頭看了看自己。
未過多久,她原本蹙起的眉頭,緩緩平復,本欲輕輕開啟的朱唇,卻又合上,展露了一抹略帶苦澀的笑容。
而后她的目光落在淵黎被灼傷的手臂上,笑容凝了起來。
淵黎明白她心中所想,只道:“這些小傷并不礙事,無論前路如何,我再也不會放下你了!”
少女與他四目相對,眨了眨眼,而后輕輕搖了搖頭。
“明霜?”淵黎欲言又止。
此時,明霜已經(jīng)覺醒了仙魂,魂玉也還能護得住她。只要淵黎三人全力相救,還是有破陣的希望。
陣中的明霜卻好似并不這么想。
她看著因她徹底醒來,而激動不已的若螢;看著劃破手掌,意圖以神血相救的慕?jīng)W;他們都在為救贖她而努力。
少女緩緩抬手,原本牢牢束縛著她的尖銳長釘,瞬間分崩離析,化為塵埃細屑。
那只是普通的鐵定罷了,只能囚錮住凡人的身軀,卻住擋不住神仙的力量。
里應外合,是有破陣希望的。可是……
這兒是集數(shù)萬冤魂執(zhí)念的陣眼,城中凡人俱亡,亡于天地不仁。
他們臨死之時,無人來救、無神能佑。在魔族異類的凌虐之下徒勞掙扎,見父母亡、睹妻兒死。哪怕泣聲哀嚎、匍匐求饒、舍身替死,都不能讓暴徒軟下半分心腸。
這里只有絕望、痛苦和憤恨。
她眼睜睜地看著凡世的好友在魔族的術(shù)法下,終成一具枯骨。心中無比驚懼和惶恐,連手心被刺穿的痛苦都變得微末了起來。
本是高高在上的九天上仙,自出生之時便沐浴著仙澤。從小到大雖然也跟隨哥哥明融見識過魔族荒境的污濁與殺戮,但那都是勢均力敵的廝殺,生死無怨。
至今才知,看見那些弱小的凡人艱難求生的眼神,她亦會凄入肝脾、痛心疾首。終于明白了父親身故之后,母親為何要隨軍征戰(zhàn),不惜燃魂以祭水鏡,重創(chuàng)魔族。
少女轉(zhuǎn)頭凝視著不遠處的斷壁殘垣,那番地獄景象,想必淵黎也看到了。
她伸手握住了胸前浮著的魂玉,看著禁制外的淵黎,聲音極輕道:“淵黎,能見你一面,我已無憾。”
淵黎忍著被吞噬修為的痛苦,看著她堅定的雙目,心中忽然升起不詳?shù)念A感,他艱難開口道:“明霜,一面怎夠?”
話畢,落下的淚水便成了水汽。
他的雙臂灼傷嚴重,雙手幾乎隱約可見白骨。
衣衫襤褸的少女不忍他如此難過,緩緩膝行到他面前,她的雙腳早已被挑斷了筋,無法行走。
淵黎又搖了搖頭,卻見她帶著笑意,在他悲戚的目光中觸碰上了法陣的禁制。
還在吞噬著淵黎修為的禁制,剎那間消散而逝。
陣中游蕩的冤魂飛了出去,在祭臺周遭盤旋,已成型的魔劍開始劇烈震顫了起來,空中開始飄落如雪花般輕盈至極的灰蒙蒙的碎屑。
傷口貫穿的手心,落在了淵黎的手上,他的肌膚癢癢麻麻的,臂上灼傷的痕跡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愈著。
“明霜……”淵黎口中苦澀無比。
“霜華早有逝去之時,若能再見,又何必惋惜?”她抬眸看向那懸空不安的利刃。
天際的云彩皆已變色,能夠叱咤三界的利器已然煉成,只缺劍靈認主,歸于掌中。
她向那魔劍伸手,魔劍便乖乖被她握在手中,劍柄上的魔氣順著她的手腕蔓延。
三人驚詫的目光中,明霜轉(zhuǎn)身將魔劍遞至淵黎的面前:“淵黎,我愿為劍,伴君此生?!?p> 若螢的驚呼尚未出口,便見一道純白的衣袂從曦兒的身影中飄出。
麗影如雪如霜,卻看得眾人,肝膽俱裂。
那是曦兒此生的魂魄,她的前世——明霜。
此刻,曦兒的魂魄既已離體,肉身便如灰燼般迅速飄散。
明霜眸色極其柔和,看見了若螢與慕?jīng)W。若螢死死捂著自己的口,情不自禁,嗚咽出聲,慕?jīng)W亦悲戚地望著她。
淵黎釀蹌著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你不能……”
“淵黎,我快沒有時間了?!泵魉鐚嵉馈?p> “只要魂魄尚在!沒有時間,你還可以輪回,我還能再找到你……”淵黎落淚道,“可是,以魂祭劍……”他再也說不下去。
明霜手中的劍刃流光溢彩,如染了血的晚霞。
“我的魂魄本有仙緣,仙魂入劍,便是此劍劍靈?!泵魉獔远ǖ乜粗鴾Y黎,“我能替你鎮(zhèn)住這萬數(shù)冤魂,不至于讓它落到魔族手中,擾亂三界,殘害眾生?!?p> “眾生……”淵黎喃喃了幾句,突然笑了,“眾生?”
“淵黎?!”慕?jīng)W見他情形不對,神情擔憂。
“眾生與我何干?”淵黎悲痛道,“眾生雖苦,卻不過短短一世。而我一生如此漫長,你……”
你已成劍靈,我又該如何?
他啞聲難言,心已被剜得痛極。
“淵黎上神。”明霜突然這么呼喚他,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稱呼他了。
仿若初入沉憂宮的那個小小仙子,跟在自家兄長身后躲躲閃閃。迫于兄長的威儀,才十分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淵黎上神。
又仿若她在沉憂宮的鯉魚池中,池水浸濕了她提起的裙擺,水中游魚四驚,她卻揮著手沖他招呼道:淵黎上神!
“我們打個賭吧!”明霜笑道,一如昨日,只是此時她眼中滿是散不盡的溫柔。
“我賭……”少女越發(fā)透明的手將劍遞至淵黎手中,聲音幾近蠱惑道,“我們?nèi)詴傧嘁??!?p> 淵黎看著她越來越透明的面容,在魂玉追念徹底崩碎的那一瞬間,他終于和明霜的虛影兩掌相觸。
輕薄透明的魂魄帶著微笑終于消散,隨著圍繞的魔氣被一同吸入劍中,魂玉的碎片白光大熾之后,亦隨著消失在了天地之間。
祭臺之上,只余一把魔劍。
劍刃的赤光已淡去,周遭空懸的灰燼碎屑如同收劍入鞘般,紛紛凝結(jié)在了劍刃之上,遮住了最后的劍光。
淵黎感覺自己的心也成了這漆黑碎屑的一部分,被燒成了炭、燃成了灰。
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劍上每一處紋理,就像是對待一本珍藏的典籍、一枚絕世的珠寶。
三人身上的血跡己干,整個城徹底淪為了廢墟。
若瑩還在痛苦著:“你不是上古神族遺脈嗎?為什么攔不下來?”
“追念不是你煉出的法寶嗎?為什么會碎?為什么??!”
最后,她只能對著慕?jīng)W聲嘶力竭。
慕?jīng)W本就竭力而戰(zhàn),此刻他修為受損,單膝跪在地上,勉強支撐著自己,任她打罵著。
不經(jīng)意間,眼角余光卻忽然瞥見淵黎執(zhí)著魔劍艱難地默默起身。
“你要去哪里?”慕?jīng)W下意識問道。
“焉淵?!眮G下這句話,淵黎就不見了蹤跡。
下仙界的眾多仙山中,有一座山叫崇吾山。崇吾山的東面有一道深淵,名喚焉淵,乃是魔族通往三界的出入口。
上古神時期,神魔兩族為保護自己的后人,不惜以修為作代價,劃分地域,設(shè)立門戶。
焉淵就是上古魔族為保護族人,避免紛爭而設(shè)立的出入口。外族者若是擅闖,根本難以進入。
可淵黎此時有魔劍在手,區(qū)區(qū)焉淵入口,又怎么能放在眼中?
他只輕松揮劍一劃,焉淵的出入口便打開了,淵黎閃身而入。
進入焉淵之后,竟是漆黑如墨的沉沉夜色,不遠處還有魔族的族民和孩童在圍著篝火載歌載舞。
這樣徹夜狂歡的景象,瞬間便激怒了淵黎,讓他心中憤恨不已。
他立于原地,魔劍隨心而動,化成無數(shù)把劍影,向不遠處掠去。
劍影所到之處,魔族之民尚來不及哀嚎,只聽見身軀倒地之音,轉(zhuǎn)瞬間尸橫遍野。
魔氣從劍刃中溢散而開,那些無辜的族民,尚不知他們竟是死在魔劍之下。
淵黎提步緩緩從伏尸中走過,一名雖受重傷卻未死去的族民,看到他身纏魔氣、白衣染血的樣子,不知他是仙是魔,竟驚恐失措地大喊道:“修……修羅!”
他嘴角含著冷笑,低頭俯身,修長的手指捏住那人的喉嚨,溫言道:“鬼族都被滅了,哪里來的修羅呢?”
“咔!”的輕微一聲,那人瞪著雙目、喉骨盡碎,死透了。
不遠處,有大批人馬匆忙趕來。
他緩緩起身,看著前方那人率著的魔族大軍,冷漠道:“魔尊夷吾,好久不見?!?p> “我道是誰,竟是你這個天族小兒!”夷吾手持魔弓灼炎,道:“你膽子不小,竟敢單槍匹馬擅闖我魔族之地,殺我族民!”
劍影歸一,漆黑的魔劍空懸在他身側(cè),像一名等待命令的乖巧侍者。
“那是什么?”夷吾雙眼微瞇,驚訝道,“這不是你的佩劍!”
他如撫摸愛人一般,輕輕撫上劍柄,柔聲道:“那就要問問你身邊狗了,是哪一條如此不忠,千里迢迢將它送到了我的手上?!?p> 言畢,握劍而立。
劍刃受召封解,無數(shù)冤魂從劍中四散飄出。
焉淵之內(nèi),忽然飄起了漫天大雪。
有個魔將伸手接住飄落的霜雪,驚詫道:“這是……灰燼?”
灰白的“雪花”遍布整個焉淵,覆蓋在死相慘烈的魔族兵將們身上。
人間地獄的景況又再度在這無盡的魔族之地上重演。
可惜神兵不會卷刃,夷吾第一次見識到這位從來溫文爾雅的上神,竟會如此殺伐狠厲,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淵黎體內(nèi)的法力在抵抗禁制之時就已近枯竭,方才只不過靠著劍靈的靈力支撐著。大戰(zhàn)了許久,魔劍逐現(xiàn)失控之態(tài)。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魔族的撤退之號終于吹響。
一縷光華突破重重的烏云和煙塵,落在淵黎的腳邊。他順著光看去,見天光微亮,得窺晨曦。魔族焉淵之內(nèi),本就難見天光,如此晨曦已是罕見。
鮮血從口中溢出,他失力單膝跪倒于尸海中,撐著那柄魔劍,淚從嘴邊滑落,他低聲輕訴:“從此,喚你‘微曦’……”
但愿,你我還有再見的晨曦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