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漸歇了，天上如墨一般的烏云緩緩舒了去。
凄惶月色，冷風(fēng)夾雜著一股淡淡泥土味，飄散在這條深邃漆黑的巷子里。夜下小巷伸手不見五指，人行其中，總是難免一邊遙想，一邊心悸
錦衣衛(wèi)也在收尾了。
劉培欽在田秋生耳邊輕道幾句。
田秋生安排好事務(wù)，只身一人沒入巷中。
劉培欽把好入口。
田秋生是十四所千戶之一，五品官員。
身在朝堂，也在江湖。
他是行走在刀尖上的人，但是因?yàn)橛幸簧盹w魚服作配，他可以見光。廟堂的朗朗乾坤和朝堂之下的暗流涌動以及江湖上的黑燈瞎火，三者不論是單拎出來看，還是相連而論，一路摸爬滾打過來的他都心知肚明得很。
適才沉思，將幾件事串聯(lián)起來，底下牽扯到哪些陳年舊事驚天大案還有陰謀詭計(jì)，不禁令人膽寒。
動作要快，他回京城待查的那件與當(dāng)年謝府滿門被屠的事就愈加緊迫了。首輔身體江河之下，雖為一世能臣，但是行事專橫，樹敵太多，趁著還沒倒，他舅舅最大的靠山還在，他亦是同樣，必須抓緊時間把事辦清楚。
否則他日一旦奸臣發(fā)難，幾番波及牽連下來，他斷然是逃不了干系的。
無罪，連坐亦是罪。
田秋生緩步往里走著，到了一處拐角。
突然間里面伸出了一只手來，一把揪住他的領(lǐng)子將他往后推去，田秋生并沒有太過警惕，直接被一把摁到了墻上。
“你也看到了，對不對？”柳寒芳低聲問道，“為何不直接了當(dāng)?shù)馗抑v？”
他沒有立刻答復(fù)。
柳寒芳揪著他的衣領(lǐng)，緊了又緊，隨即還是松了退開。
這時他才淡淡道：“跟你說過了，不論看到什么，都要冷靜?！?p> 田秋生理了理領(lǐng)子。
“我的確看到了，當(dāng)時情況復(fù)雜，沒法抓。但據(jù)我細(xì)看，那應(yīng)該不是她，只不過太像了罷了?！?p> “世間真就有兩個非親非故的人生得這般相似？凈歡可沒有什么孿生舍妹?！绷假|(zhì)問道，“還有，那兩人為何死了？我沒下死手?！?p> “來晚了，致命傷是脖子上的銀針，還有另外的人在場?！碧锴锷届o地道，“先冷靜。我知道對你來說謝凈歡是何等分量，但是謝文瑞和謝開德自幼便與我交好，同我情同手足，謝凈歡也差不多是我看著長大的。這件事遠(yuǎn)比你所想的那般還要復(fù)雜?！?p> “方才地上那兩個人乃是白蓮教之人，倘若是白蓮教參與進(jìn)來，那朝中恐怕就要出大事了。至于它是否和當(dāng)年和謝府大火有關(guān)，從我這里已查到的其他消息來看，還另有蹊蹺，明天一早我會立馬趕回京城弄清楚?！碧锴锷L嘆一口氣，“我知道以你的功夫天下大多地方都可去得，但是也不要妄自托大。若查明是真，后面的諸多線索自然便好找了，只不過涉及到了幾個我不太愿意去碰的人，我需要點(diǎn)時間。東西廠這幾年四處籠絡(luò)江湖高手，必定是在謀劃著什么事，那朝廷里可藏著好幾位‘老’。就算是有消息了，你也莫要輕舉妄動，還需從長計(jì)議?！?p> “你到底查到了什么？”柳寒芳肅聲道。
是涉及了怎樣的幾個人，讓他這般畏畏縮縮？
“還不到時候。”他搖搖頭，“但是無論怎樣，你定要沉住氣。就算真就是我眼拙，那個果真是凈歡，她還活著不也是大好的事嗎。八年都過來了，再等一下又何妨？其中多少種情況你想過沒有？她是何種境地你想過沒有？”
田秋生正色道：“白蓮教有多少門道你大可以去查，里面三教九流奇人異士都有。僅憑你的‘夜?fàn)T’，就想要去試探一個存在了數(shù)百年的秘教，蚍蜉撼大樹，不自量力?！?p> 柳寒芳依靠在墻上。
“什么事情又是絕對有把握的?”
他又何嘗不知道該冷靜。
可是那一眼，實(shí)在是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但據(jù)田秋生所講的那般，整個事件又愈加朦朧起來。仿佛一條長繩上面打了一個有一個的結(jié)。想要將一切捋直，就必須要一個一個解。
他沉思少頃，道是：“那你接下來怎么辦？”
“東西丟了，并不是多貴重，怕是里面藏著什么。我要趕緊回京上報(bào)。你等我消息便好。還有，我說了，那個人只是長得像凈歡，其他舉止無一相似。雖然我知道聽起來很可笑，但是世間之大，無奇不有。心存念想，到頭來竹籃打了空，那份失望你是再懂不過的了?！?p> “那今晚為何又定要我親自過來？”柳寒芳發(fā)問道。
“一是人手不夠，你來要有保障得多，假如今天攔在后門的是我，恐怕不死也殘廢了。二來，你若是看到了，她萬一也還真就活著呢。話不能說太死，世事無常，說不清的?！?p> 他輕嘆一口氣，朝著光亮處走了去。
劉培欽守在巷子入口左右踱步，時不時地往里張望一眼，雖然黑漆漆地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一直到田秋生出來。
田秋生臉色陰沉，一副十分沉重的模樣。
似乎兩人聊得不是很愉快，他也不太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他定身向那黑暗中凝視了少頃，也不知道柳寒芳還在不在那里。
柳寒芳略微遲疑，但還是盡快離開了。
不宜久留。
他在一個又一個屋頂上穿行著。
田秋生說的話句句在理，雨后夜風(fēng)吹拂，人也愈加清醒。
他一直在說那不是，那不是，想來他不過是在勸自己，在一切沒有清楚之前莫要抱有太大的幻想。
柳寒芳忽然想起亦舒玥所道的，浙北易容，謝凈歡，又該作何解釋。
看來必須要找過青雨查出來，有消息的話，他要親自跑一趟。有些東西必須要眼見耳聽，不然放心不下。
天秋月又滿，城闕夜千重。
中秋越是近了。
雨退過后，先前被鉛灰色的云遮掩的月也亮逐漸露出來了小半張臉。
大雨沖刷過的長街馬路，屋檐黑瓦片。
柳寒芳是打算去霓澈樓的，不過心想去了也于事無補(bǔ)。追蹤不是他們那伙人的專長，大范圍地找也甚是容易打草驚蛇，更何況金陵這么大一座城。
他是再寧愿不過相信謝凈歡還活著的人，方才那白發(fā)老者和長髯和尚雖是否定了她的姓名，卻硬要拿他的命。
這個人在白蓮教里面究竟是何種地位？
那到底是她嗎？
她知道當(dāng)年的真相，改了名換了姓，加入白蓮教，蟄伏著隱忍著，伺機(jī)復(fù)仇？
但是當(dāng)初府里的那具尸首呢，是有人蓄意偽造？
能做到那般地步的人必然是精心算計(jì)過了的，怎么可能會有人逃得出生天。
倘若是白蓮教動的手，又為何要將她抓走，她還為之賣命？
燒家滅門，世間最沉不過的深仇大恨。
說不通。
一邊梳理著事情中疑點(diǎn)，柳寒芳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了這里。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在一處高屋的頂上駐了足。
在他對面的，是謝府。
由于當(dāng)初謝府滅門一案震動朝野，上面乃是直命錦衣衛(wèi)徹查此案，中途又因?yàn)榱碛兴?，這案子一緩再緩，如此多年也沒有查出個所以然來，宅子也一直空到了現(xiàn)在。
紅門高匾還有四方高墻都好好的，只是那里面成了一堆斷壁殘?jiān)?，大門貼了封條，院落雜草生，枯木生灰。
柳寒芳猶豫片刻，隨即還是三兩步躍了進(jìn)來。
這謝府，他已是多年不曾來過了。
每一次來到這里都能讓他的整個人瞬間沉重下來。
周圍是倒塌的瓦梁，焦黑的門木，散落一地的碎石屑。
當(dāng)初驗(yàn)尸的時候便得知，所有人都是死了之后才拖到庭院統(tǒng)一燒尸的。
毀尸滅跡。
柳寒芳對于怎樣的尸首都已無懼，他行走江湖十?dāng)?shù)年，當(dāng)“鬼”就當(dāng)了十年，那藏在這個世間最陰暗最潮濕的詭惡和怪人瘋子所造的殘忍血腥見得實(shí)屬不少。
但是所有加起來都不如他只身一人站在謝府的庭院中央那般令他心顫。
耳朵邊上仿佛能夠聽到謝凈歡流著淚一邊掙扎一邊呼喊的聲音，她當(dāng)時該有多害怕有多恐懼有多無助？
彼時的她有沒有念起還有個他。
思念如刀，回憶似網(wǎng)。
濃濃的悲楚從四面八關(guān)灌進(jìn)柳寒芳的心間，不禁觸景生情的他，于是心便絞痛起來，痛到記憶的深處，心中那道血淋淋的疤痕被狠狠地撕裂開來。
兩年，整整兩年，天上云卷云舒，庭前花開花落，她一直伴在他的身邊。
日子平淡，不過是一起撐傘走走青色石板的舊路，在院頭放放紙鳶，紙書些唐詩宋詞。
她同他寫字讀書，她為他吟詩作畫，她伴他看秦淮河的燈火，她陪他看春風(fēng)楊柳的莫愁湖，她攜他看清涼山鋪蓋的厚雪。
一切的一切，都葬在那場大火燒紅了的夜晚的天。
這座城每年都會有新綠，卻再也尋不到那個穿著一身淺色綠衣，桃腮帶笑的她了。
謝凈歡有一雙絕美的眼睛，里面仿佛藏著一湖清水和明媚的日光。她聲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獨(dú)處的時候耳邊偶爾還會回想起那銀鈴般的笑聲。
說好了一起看落雁修竹，月深日暮。
那天地還沒拜下，那杯許此生的酒還沒喝下。
多少離愁別緒，往后他都只能對風(fēng)話。
斜風(fēng)打雨，思戀化流沙。
彈指間過了便是八年了，繾綣的誓言他還記在心間。
花謝了又開，開了又謝；葉枯了又綠，綠了又枯。
柳寒芳眉目間的思念，深了又深。
他抬頭望著天，攢著的拳頭緊握。
無論如何，他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給謝家討一個說法。
生魂難別，思念畫眉間，寸寸柔情，最是難負(fù)。
他眼中滿是放不下的癡念。
適才雷雨中電閃的那一眼，已經(jīng)深深地刻進(jìn)了心間，撫亂了他的心弦。
凈歡，她真的，還活著嗎？
柳寒芳雖是沉浸于哀思中，但是多年來養(yǎng)成的警覺，周邊的風(fēng)吹草動亦在他的感知內(nèi)。
于那正門處旁邊的高墻邊竟是猛然襲來一記鞭聲！
柳寒芳瞬間點(diǎn)地躲開。
他抬頭一望。
那高墻之上驚現(xiàn)出一道人影，發(fā)后長長的額帶隨風(fēng)而揚(yáng)。
夜?jié)u深更，此地喪命多人，煞氣甚重。
來者可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