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待詔入宮03
想當(dāng)初，自己家祖上也是顯耀一時的名門望族，泰山南城羊氏與弘農(nóng)楊氏、穎川陳氏、瑯琊王氏、河?xùn)|裴氏等，都是有名的士族，舉國皆知。
開羊家基業(yè)的是“懸魚太守”羊續(xù)，他深得儒家三昧，素有清廉之名，譽(yù)滿天下，方圓百里，莫不稱頌。羊家以儒家思想為家訓(xùn)往下傳承。要說最為顯赫的還是在本朝，羊家可謂是士族之首，文臣武將，盡皆有知。武帝一朝，羊家人才濟(jì)濟(jì)，門庭若市。
大叔羊祜為晉室統(tǒng)一全國、平定孫吳建有不世功勛，是為開國功臣，位列三公。
小叔羊琇曾協(xié)助司馬炎入主東宮，司馬炎登基之后，對羊琇深為倚重，“典禁兵，豫機(jī)密”長達(dá)十三年；
小姑羊徽瑜嫁給司馬師，更是將家族的榮耀推到極至；
父親羊瑾雖是一介文官，但為人恭謹(jǐn)，也深得先帝信任，任尚書右仆射……
那時節(jié)，羊家可謂門庭若市，權(quán)勢熏天，是何等的顯耀?。?p> 羊玄之沉浸在自己的少年時代，他幾乎忘了，他也有過“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的恢弘之志。青春之時，誰不曾指點江山、激揚(yáng)文字，欲與天公試比高呢，只是世事紛紜，一腔熱血又有何用？
上一代的榮耀已經(jīng)成為歷史，到了自己這一代，雖然仰賴祖輩余蔭，依舊位列士族，但大權(quán)早已旁落，自己也是個閑差，恩寵今非昔比。這些年，他冷眼旁觀，看得太多，眼看它起朱樓，眼看它宴賓客，眼看它樓塌了……
早已將少年時的一腔雄心壯志深埋內(nèi)心，只求安穩(wěn)度日即可。可此刻，天上居然掉下一塊餡餅，接還是不接呢？
向來士族通婚，以門第最為重要，嫁入皇家，是多大的榮耀啊。想當(dāng)年，姑姑嫁給司馬師之時，羊家賺足了洛陽城各大家族艷羨的目光。
若是容兒能入宮作皇后，光是這身份就足以光耀門楣了，自己膝下無子，女兒若能飛上枝頭作鳳凰，自己身為國丈，身份自然也是水漲船高，也可以一掃這么多年因為沒生個兒子而受的屈辱了。
想到這里，羊玄之心中的氣悶減少了些。
只是，現(xiàn)如今，朝局動蕩，現(xiàn)在掌權(quán)的趙王司馬倫心狠手辣，并無遠(yuǎn)大眼光，身邊的幕僚孫秀更是無恥小人，靠著溜須拍馬取得司馬倫的信任，整日里胡作非為。司馬衷連自己都保護(hù)不了，更遑論其他，容兒年方及笄，不諳世事，一入皇宮深似?！?p> “姐夫，你要想清楚，機(jī)不可失，時不再來，這樣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可不是天天都有的?！睂O弼察言觀色的本領(lǐng)非同一般，看出羊玄之心有所動，趕緊添言道，“更何況，這事趙王已經(jīng)決定了的，也難更改?！?p> 羊獻(xiàn)容察言觀色，也看出父親心有所動，心急如焚，也不再顧忌，提起裙裾就跨過門檻沖了進(jìn)去，雙膝跪地：“爹爹，我不要進(jìn)宮，不要當(dāng)什么皇后，我不嫁?！?p> “胡鬧?！毖蛐谀袼妓鳎吹脚畠汗蛟诿媲?，又想起自己心中的想法，一時愧疚難當(dāng)，忍不住呵斥，“大人商議事情，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快回去。”
“爹，我不嫁。”羊獻(xiàn)容抱著羊玄之的腿，哭泣求訴。
“容兒，嫁入皇家，母儀天下，這是多大的福氣，多少姑娘求都求不來的，你怎么這么傻呢?！睂O弼在旁邊添油加醋。
“舅舅，是你在孫秀面前胡說八道的是不是？”羊獻(xiàn)容看著這個舅舅一臉諂媚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
“容兒！”羊玄之素來膽小，但在女兒面前，父親的威嚴(yán)卻不容有失，見女兒如此有失禮儀，心中憤然。
“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素日的禮儀都學(xué)到哪里去了？”
“爹……”羊獻(xiàn)容淚流滿面。
羊玄之終歸心有不忍，只得柔聲道：“你先回房去，讓為父好好想想?！?p> 幾乎與此同時，在步廣里前光祿大夫劉蕃的宅子里，劉琨也得到了消息。
“入宮為后？”劉琨聽到這消息時的反應(yīng)和羊獻(xiàn)容幾乎一模一樣，只感覺五雷轟頂，事先一點征兆都沒有，怎不叫人吃驚？
“是的，現(xiàn)今手握重權(quán)的孫秀是她舅舅，是他推薦的?！眰鬟f消息給劉琨的正是他的哥哥劉輿。
“哪兒有舅舅把外甥女往火坑里推的。”劉琨恨恨道，“我要去問問她。”劉琨說著就大踏步的往外走，劉輿一把拉住他?！澳阋墒裁?？”
“我去找她問清楚?！彼揪蜏?zhǔn)備好了，這些日子就要請父親前去提親的，只是父親這些日子身體不大好，所以還未行動，哪里知道事情會這樣不湊巧。
“如今事已成局，她舅舅和父親做主的，她一個小小女子，能怎么樣，你不僅不能去找她，萬一她來找你，你也得讓她死心，明白嗎？”
“不可能。”
“你想想清楚，如今掌權(quán)的可是趙王爺，”劉輿說到這里，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四處看看，走到門口處關(guān)上門，回過頭來，小聲對劉琨說道，“我實話告訴你吧，趙王爺野心不小，一個相國之位和九錫之禮不會滿足他的?！?p> “你是說？”
“你想想，如果趙王果真成功，那姐夫就由世子成為太子，姐姐就是太子妃，日后就是皇后，咱倆名正言順就是國舅，那前程又豈是如今這狀態(tài)可比的？”劉輿說的吐沫橫飛，似是似錦前程就在向他招手。
聽他說的如此光輝燦爛，前途如錦，劉琨心里也活躍起來，太子、太子妃、國舅，這些原先很遙遠(yuǎn)的稱呼一下子離自己如此之近，實在是讓人目炫神搖。可是……
“就算你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姐姐想想啊，這世子妃如何能和太子妃想提并論，為了外甥，咱也得助她登上后位才對?！?p> “要我出賣容兒，這絕不可能。”
“你們尚未成親呢，談什么出賣。難道你們……”劉輿陡的提高了音量，屋子里的氛圍一下子緊張了許多。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們倆清清白白?！?p> “那就好，那就好?！眲⑤浥牧伺牡艿艿募绨颍斑@事已經(jīng)板上釘釘，我讓你對她冷漠決絕，是為了她好。她進(jìn)宮是毋庸置疑的，心中斷了其他的念想，在宮中還能安穩(wěn)度日，若存了別的心思，害的是她自己，鬧出來丟的也是她羊家的臉面。你呀，要是真為她好，就死了這條心，也讓她死了這條心。”
“不行，我不能這么做。”劉琨痛苦的坐下來，以手抱頭，這樣棘手的事情怎會攤到他的頭上？
“大丈夫只患功名未立，何患無妻。你與那祖逖聞雞起舞，夙興夜寐，難道只是為了一個女子嗎？”劉輿厲聲斥責(zé)，“羊獻(xiàn)容是不錯，可她注定不屬于你，你們有緣無份，就不要強(qiáng)求了。我已經(jīng)跟父親商量過了，清河崔家姑娘相貌人品俱佳，等父親身體康復(fù)了，就去為你求娶?！?p> 劉輿見劉琨沉默不語，也就不再說話，轉(zhuǎn)身離去，留他一個人在那里抱頭沉思。
一宿未眠，翌日一早，羊獻(xiàn)容紅著眼睛，隨便梳洗了一番便前來尋找父親。
不料羊玄之經(jīng)過一夜思索，還是同意了這門親事。羊獻(xiàn)容聽了，感覺到心中那個叫“希望”的東西份量重到她承受不住，此刻不由的直往下沉，一直沉到不見底的深淵。
“爹，”羊獻(xiàn)容泣不成聲，“你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文官，我又沒個兄弟可以承襲爵位的，就算我入了宮，當(dāng)了皇后，于羊家又能有什么益處，你當(dāng)真以為當(dāng)了國丈就可以呼風(fēng)喚雨嗎？”
“你……”羊玄之氣急敗壞，伸手就給了女兒一巴掌，羊獻(xiàn)容半邊臉頓時顯出一個鮮紅的掌印。她不敢置信的睜大眼睛看著父親，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如此對待過她。
這還是她的父親嗎？
羊獻(xiàn)容以一種怨恨的目光看了看父親，轉(zhuǎn)身沖出書房，快速向外跑去。
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馬廄，跨上自己的那匹高大健壯的玉龍馬，策馬揚(yáng)鞭，飛奔而去。那還是她行笄禮時，外祖父千里迢迢派人送給她的禮物，這匹馬剛被她馴服不久，平時只關(guān)在馬廄里，輕易不出門，此時被放出，真?zhèn)€是脫韁野馬，奮蹄狂飆，羊府下人哪里敢攔，紛紛躲開，給她讓出一條道來。
沒過多長時間，左彎右拐的穿過幾條巷子，就到了劉府。她平日也經(jīng)常到劉府，劉家下人也都認(rèn)識她，此刻經(jīng)吩咐，徑直將她帶到待客的花廳。劉琨看到她滿臉淚痕，心里異常難過，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只得低下頭來。
羊獻(xiàn)容沒注意到這些，她快速跑過去，抓住劉琨的胳膊，“越石哥哥，你帶我走吧，我們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好不好？”
“哎……”
“你不愿意嗎？”聽到這深深的嘆息，羊獻(xiàn)容徒的，有一種被從高空拋下，將要墜入深淵的恐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能逃到哪里去呢？”
“連你也不要我了嗎？”一種絕望的情緒在她的胸腔彌漫開來，她感到渾身無力，連站立的力量都沒有了，只得在一旁坐下來。
“容兒，我……”劉琨欲言又止，剛要說什么卻被一個聲音打斷了。
“這不是羊姑娘嘛，恭喜呀！”羊獻(xiàn)容抬眼看去，是劉琨的哥哥劉輿，他正一臉興奮的從外面走進(jìn)來，跟羊獻(xiàn)容打了個招呼，轉(zhuǎn)眼就對劉琨說道，“崔家那邊回話了，挑個吉日就可以行‘問名’之禮了。”“問名”是六禮的第二道程序，說明先已經(jīng)行過“納采”之禮，親事已經(jīng)訂下了。
“什么崔家？”羊獻(xiàn)容不禁驚訝的問道。
“哦，羊姑娘還不知道呢，弟弟已經(jīng)與清河崔家訂了親，等皇上和姑娘大婚之后，我劉家也要辦喜事啦?！眲⑤浵沧套痰恼f道。
“這是真的嗎？”羊獻(xiàn)容盯著劉琨，完全不敢相信。
劉琨感到她的灼灼目光，不敢看她，事已至此，也實在不能再說什么，狠狠心，點了點頭。
羊獻(xiàn)容見了，仰天狂笑起來，“好，好，好”，她連說了三個“好”字，轉(zhuǎn)身向花廳外沖了出去，淚水不可抑制的滾滾落下。
玉龍馬自被送到洛陽就沒有像今天這樣肆意馳騁過，它出了廣莫門之后，先是順著官道飛馳，而后又進(jìn)入了山道，撒丫兒歡跑。羊獻(xiàn)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胡亂揮鞭讓玉龍馬往前飛奔以發(fā)泄心中的恨意。就這樣，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才將速度慢慢降下來。
羊獻(xiàn)容抬頭四處看了看，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處山谷，兩邊都是綿延的山脈，樹蔭濃密，西邊的那輪紅日不再像正午那樣散發(fā)著刺眼的白光，取而代之的是黯淡的紅色光暈，強(qiáng)撐著散發(fā)出最后一點光芒，讓這幽深的峽谷不至于一片漆黑。羊獻(xiàn)容這才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道這是在哪里，心中的恐懼隨著落日的西沉逐漸加劇。卻還鼓著一口氣，想要策馬向前，誰知那馬跑了半天，已經(jīng)精疲力盡，就在原地打轉(zhuǎn)，再也不肯抬腿了。
羊獻(xiàn)容脾氣上來，硬要它跑，拉著韁繩與馬爭斗起來，玉龍馬也是個倔性子，一怒起來，嘶鳴一聲，直接跪倒在地上，羊獻(xiàn)容沒想到它會這樣，一時松手，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幸好路邊都是草地，倒也沒有受傷，心中的委屈、憤怒在此時全都涌上心頭，再也無法克制，忍不住趴在地上放聲痛哭。
“姑娘，姑娘……”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一個渾厚的男聲在耳邊響起。羊獻(xiàn)容心中大驚，抬頭看去，見是一個男人站在跟前，他身材魁梧，手長過膝，雙目炯炯有神，卻泛出紅色，眉宇間透出一股英氣，有著一股與年齡不相稱的沉穩(wěn)。羊獻(xiàn)容想起，他與上巳節(jié)在金谷園看到的那個匈奴人劉聰頗有幾分相像，只不過他是一雙白眉，在他褐色的臉龐上極為突出，也不知是人是鬼，只覺得特別可笑。
劉曜也嚇了一跳，抬起來的是一張極為秀麗的臉龐，哭得梨花帶雨，臉上還帶著淚珠呢，卻傻乎乎的對著自己發(fā)笑。又見她衣飾華麗，那白馬也非尋?？傻?，絕非普通人家，怎么也想不出來這樣一個姑娘何以會孤身在這荒郊野外，心中疑惑萬分，暮色蒼茫中，真有幾分懷疑是否山精樹妖之類，腦中胡思亂想著，眼睛卻一直看著她。羊獻(xiàn)容哪里知道他的心緒飄到九霄云外，見他這樣盯著自己，又羞又窘又惱，怒道：“看你也不是山野村夫，怎的一點禮數(shù)都不懂，不知何為‘非禮勿視’嗎？”
劉曜聽了這話，卻是好笑，“我不懂禮數(shù)，你一個姑娘家孤身在這無人曠野，難道合乎禮數(shù)？”
“你，巧舌如簧的登徒子?！闭f著，手上的馬鞭一揚(yáng)，就朝劉曜揮去。
劉曜是習(xí)武之人，自是身手敏捷，雖然不曾防備，但也伸手抓住了那馬鞭，心中大怒，這姑娘美則美矣，脾氣也未免太大了，“你這姑娘，年紀(jì)不大，脾氣倒大得很。我好心好意問詢一句，你不領(lǐng)情就算了，何必出手傷人。這山谷之中沒有人家，也沒有客棧，現(xiàn)在天色已晚，你自己看著辦好了?！闭f罷，將那馬鞭甩下，拔腿就走。
羊獻(xiàn)容看看四周，日落西山，東邊已經(jīng)顯出淡月之色，雖是夏日天黑的晚些，到底這個時辰，也已顯出暮色。自己一時沖動跑了出來，此時進(jìn)退維谷，不知何去何從，禁不住再次悲從中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劉曜尚未走遠(yuǎn)，聽到哭聲，雖然氣惱她出言不遜，又動輒出手，但到底心存善念，見她孤身在此，也著實不安全，只得嘆口氣走回來。
“姑娘，你不要哭了，眼淚哭干了也不能解決問題不是？”
“你走你的好了，誰要你管我?！?p> 劉曜氣得翻了翻白眼，深呼吸一口氣，將身上的佩劍解下遞給她：“諾，這是我的佩劍，你拿著。”
“干什么？”
“這山谷之中，天黑之后，時常有野獸出沒，你孤身一人在此實在不安全，我在前面山腰處有一房子，你先跟我去那里住一宿，明兒天亮了再回去。這劍給你拿著，作防身之用，省得你不放心我?！?p> “這是什么地方，離洛陽有多遠(yuǎn)？”
“管涔山，離洛陽大概得有七八十公里吧。你這會兒趕去洛陽，肯定進(jìn)不去城了，而且你這馬也跑不動了。”
羊獻(xiàn)容轉(zhuǎn)頭看了看那白色駿馬，從上午跑到日落，這馬也真是疲憊至急了，躺在地上一直不肯起來。想了想，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劉曜。劉曜見她的神情充滿了探究，心里明白她在想什么，笑道：“你放心，我再怎么不懂禮數(shù)，也不會對你一個未成年的小姑娘動心思?！?p> “誰說我未……”羊獻(xiàn)容脫口而出，話剛出口，才發(fā)現(xiàn)不對，趕緊閉嘴不言。
劉曜見了，只覺這姑娘真是率真可愛，懶得與她計較，依舊將那劍遞給她，“走吧？”說罷，走去牽那匹玉龍馬，說來也怪，那馬見了劉曜也不抵抗，任由他牽著，站起來跟隨他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