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前一后,牽著玉龍馬向山腰處的屋子走去。待到近前,方才發(fā)現(xiàn)是一處竹廬,廬前一大塊平地,一旁長了幾棵梧桐樹,碩大無比,最大的一棵足有六七丈高,枝葉繁茂,亭亭如蓋,蔚為壯觀,羊獻容遠遠的看了了,暗自贊許,這著實是一處休夏納涼好地方,心里這樣想著,嘴上卻不饒人,“想不到你這樣一個人,倒會選地方?!?p> 劉曜聽了,有些氣悶:“你才認識我,就知道我怎樣一個人了?”
“這還用講,肯定是目不識丁的赳赳武夫。”
劉曜哈哈大笑,他自幼學文習武,一手隸書人見人贊,不敢自稱文武雙全,但也絕沒誰敢說他目不識丁。
兩人走到梧桐樹下,她仰頭看著那高聳入天的樹干,道:“鳳棲梧桐,今日也算應景了?!?p> “看姑娘這意思,是自比鳳凰?”劉曜忍著笑意,將那白馬系在一棵梧桐樹下。
羊獻容知道他是在揶揄自己,斜睨了他一眼,也沒生氣,幽幽道,“鳳凰又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稀罕,還不如鴻雁呢?!?p> 他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推門進屋,點燃燈燭。她跟著進去,一股龍涎香氣盈屋繞室,撲面而來,廬中簡潔干凈,幾樣簡單的家具擺放的井井有條,無一雜物,極為清爽。
她將那柄劍放在案上,隨意的在屋內(nèi)參觀,一轉身,瞧見對面墻上掛著一幅字,是世人皆知的曹子建的《白馬篇》,那字寫得龍飛鳳舞,是洛中極為流行的草隸。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
少小去鄉(xiāng)邑,揚聲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
控弦破左的,右發(fā)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
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邊城多警急,虜騎數(shù)遷移。
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驅蹈匈奴,左顧凌鮮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她默默念著詩文,念到“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時,心里似是有所觸動,一動不動的看著那字。劉曜見她發(fā)呆,也不知何意,笑道:“這是拙作,請姑娘品評一二?”
“你寫的?”羊獻容轉過頭來,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
劉曜點點頭,意思是在請她點評。
她也當真不客氣,認真的分析起來,“嗯,行筆流暢,起承轉合,筆斷意連,字體氣勢恢弘,是大家手筆,就算是劉……”本想說,就算是劉琨也稍遜一籌,想想改口道,“就算是留在洛陽品評,也算是上品。”
“姑娘過獎。”
“我還未說完呢,”她笑,“雖說不錯,但跟我的字比起來,還是差了一點?!?p> 劉曜聽到這里,再也忍不住,這樣自吹自擂的姑娘,實在是世所罕見,他在幾案邊的竹墊上坐下,狂笑不已。
“怎么,你不信?”
劉曜沒說話,兀自笑個不停,他對自己的字還是有信心的,想她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比自己小了十來歲,一個小姑娘,就算再怎么樣,努力用功,天份好,也絕對不可能比他更強。
羊獻容見他這等模樣,走到里間的書案旁,展紙揮毫,寫下兩行大字,交給他。劉曜接過來一看,同樣是草隸,卻與自己的落拓風格別有不同,整齊帶著一縷狂放,顯得動中有靜,柔中帶剛,別有一番風韻,要說比自己的字強其實也說不上,但她年紀小,練字的時間肯定比自己短,這樣綜合算下來,說比自己強,也不算過,也便點頭贊道:“姑娘這字著實不錯。”
“怎么樣,服輸了吧?這字就送給你了?!?p> “愿為雙鴻鵠……”劉曜依舊看著那字,輕聲念道。不料想,就聽見一聲“呀”,手上的紙就被她搶了去,他奇怪的看過去,只見她一張俏臉脹得通紅,將那紙捏成一團,別扭的說,“這個寫得不好,我再寫一幅給你?!闭f著又提起筆,準備再寫,大腦中卻是一片空白,只記得剛剛那兩句,那還是因為先前說鳳凰不如鴻雁時起聯(lián)想到的,現(xiàn)在懊惱先前的失誤,一個字也想不出。
劉曜回想著剛那紙上的字,“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边@才明白何以她會有這樣的表情,見她側身站在那里,額頭光潔飽滿,小巧的鼻翼傲然挺立,下巴圓潤光滑,面部線條溫婉流暢,因為羞澀,原本白皙的面龐一直紅到耳根,越發(fā)顯得玉頸雪白,青春逼人。心中悄然一動,也自覺尷尬,便轉身走開,說道,“你慢慢寫,我先去喂馬。”
羊獻容放下筆,四處走走,看了看屋子,只見里屋的床上鋪著一床竹簟,擺著一個玉石枕,外間的架子上擺了一架的書籍,都是兵書,什么孫子兵法、司馬法、太公六韜之類,自己一本都沒看過,笑了笑,走到廬外,倚著門看他喂馬,只見他抱著一捆干草,一點一點的喂給玉龍馬,神情專注,像是完全將她給忘了。
她自出生以來,可謂是人見人愛,走到哪里都是眾星捧月,這會兒見他專心的給馬喂食,卻將她丟在一邊,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又見那馬吃得香甜,忽然肚子里一陣咕咕叫,方才想起自己也是一整天水米未進,也不知怎的,半嗔半怨的脫口而出:“我也餓了。”
劉曜聽了這嬌憨的話語,頓覺一陣心神蕩漾,定了定神,又不免自己笑起來,將那干草放在馬槽里。回過頭來,帶著一絲羞愧笑道:“光想著馬,倒把人給忘了。我這就去做飯,不過這半山腰可沒什么好吃的,只能將就點了?!?p> 她跟著他去到廚房,見他熟練的倒了豆子、粟米等,洗了放在鍋里煮著,準備好之后,看了看她,道:“你看著點火,我去看看能不能獵只兔子、野雞之類。”
她看著那爐里的火,見他要走,有些心焦,急道:“我不會這些?!?p> 劉曜驚訝的看了看她,羊獻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擺擺手,說道:“我不是沒有進過廚房的呀,我會做蒸餅的,只不過,燒火這種事,我是從來不管的?!闭f到后面,聲音細如蚊蚋。
劉曜聽了縱聲大笑,是呀,她這樣的千金大小姐,又怎么會這種粗活呢!他拔了拔爐里的炭火,估摸著時間上不會有問題,走進去取了弓箭對她道:“走,你跟我一起去獵野兔吧?”
羊獻容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向著山林深處走去。此時,一輪彎月掛在半空,天上繁星密布,倒也不愁看不到路。因為要獵野味,劉曜囑咐她不要講話,連走路都是躡手躡腳的,只聽得草叢里蟲鳴啾啾,兩人轉了好大一圈方才獵到一只野雞。
羊獻容活了十幾年,第一回在這樣的夜晚,見識真正的打獵,先前的低劣情緒一掃而空,饒有興趣的跟在他旁邊不斷的詢問打獵相關的事情,劉曜面帶笑容的回答她那些在他看起來極其幼稚的問題。
在他是永遠都想不到會有這樣一番奇遇的,雖然心里還是非常奇怪,她到底為什么會一個人跑到這個地方,但也只是在心里揣測,沒有再問。
回到竹廬前,劉曜便忙著將獵來的野雞去毛開膛破肚,清洗好了,架在火上烤。羊獻容在一邊看著他忙來忙去,想起他一屋子的兵書,心中詫異,不禁問道:“你是做什么的?”
“你說呢?”
“你屋子里全是兵書,我猜你是一位將軍,可是又怎會住在這樣的地方呢?”
劉曜心中一動,這姑娘年紀雖小,觀察力卻強,倒是不能小瞧了。
原來,劉曜正是劉聰?shù)奶玫?,也是匈奴貴族,字永明,他的叔父劉淵乃是匈奴左賢王劉豹之子。自從晉武帝司馬炎統(tǒng)一天下,周邊的胡人自知不敵,都主動降服稱臣,紛紛送質(zhì)子到洛陽。劉淵自幼便被父親送到洛陽,多年的中原生活,早已讓他學會了漢文化,且對中原文化傾慕不已。劉曜幼年喪父,身世凄苦,劉淵便將他接到身邊,和自己的兒子劉和、劉聰一起生活,常年帶在身邊,教文習武,視如己出。所以,劉曜對中原文化也極為了解,平常行走,只以中原人自居,并不顯現(xiàn)出匈奴人的身份。
司馬炎去世之后,劉淵跟隨成都王司馬穎去了鄴城。身為質(zhì)子,他即便想要為晉室建功立業(yè),也沒得機會,漢人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以對他的行動多有掣肘,他幾次請兵出戰(zhàn),都被駁回,心中自是氣悶,可也無可奈何。然而,現(xiàn)實的苦悶并未消磨了劉淵的志氣,他勤學苦練,只是蟄伏,以待時機,這份豪情無形之中也激勵著劉曜。他雖年少,卻也以叔父之志為己之志,一心要創(chuàng)下一番事業(yè)以慰平生,平日的興趣只是研習兵法,練功射箭,頗有項王當年氣象。只是如今時世不允許,所以在此隱居,勤加修習,清凈度日。
“這個地方不好嗎?一個人自由自在?!眲㈥仔Φ?。
見他不愿意說,羊獻容也懶得再問,看他忙碌著,若有所思的問道:“你怎么什么都會呀?”
劉曜以為她說的是這些家務,一邊忙碌著,一邊笑道:“這些,在我們匈奴是人人都會的,不算什么,小時候我還經(jīng)常跟人一起偷人家養(yǎng)的雞去山上烤著吃呢?!?p> 他翻烤著野雞,講述著小時候與弟弟劉暉,以及堂兄劉和、劉聰?shù)热艘黄鹚奶幫嫠?、打鬧的事情,羊獻容雖也是洛陽人,可對他說的一些郊外的地方卻是聞所未聞,此時聽他說起,不禁心向往之,然而,不久之后,她就要進宮了,又怎么可能有機會去他說的那些充滿了生機野趣的地方一游呢?想到這里,原先的笑容便慢慢凝固了。
劉曜見她先還言笑宴宴,徒然間沉靜下來,估摸著她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此時卻不想引起她的不快,將那只雞從火上取下來,遞到她跟前晃了晃,笑道:“香不香?”
一陣醇厚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羊獻容深深吸了一口,笑道,“真是太香了,我要先吃個雞腿。”說著,搶著去撕扯雞腿。
劉曜高聲喊:“小心燙?!?p> 他還沒喊完,她已經(jīng)用嘴吸著手指頭直吹噓了。
劉曜看了,禁不住哈哈大笑。用小刀割下雞腿,又找了紙包裹雞腿上的骨頭,方遞給她,寵溺的說道:“沒人跟你搶,慢慢吃?!?p> 羊獻容是真餓極了,吃了兩個雞腿,又喝了一大碗豆粥,方才擦了擦嘴,滿意的笑道:“謝謝你,我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p> 劉曜看著她,奇怪的問道:“你幾時出門的,中午沒吃飯嗎?”
“我一整天都沒吃飯了?!毖颢I容想起今天發(fā)生的事情,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自感委屈極了。
劉曜看了看她,情知她還是不愿意講,也就沒有再問,只是簡單吩咐:“你睡房間吧,我在外面守著,你不用害怕?!?p> 羊獻容折騰了一天,也著實是累了,躺床上不久就酣然入夢。到了半夜,輾轉醒來,只見月光冷清清的照在竹廬的窗戶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是在哪里。心里暗暗吃驚,在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怎么能睡得這樣深沉,外面那人不過一面之緣,他要有點其他的心思,那可怎么辦呀?她翻身,看到那柄寶劍就放在枕頭邊,白天她沒有在意,此時細細看來,見這劍長二尺,劍鞘是一整塊的赤色玉石,在月光之下,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澤,她將那劍翻轉細看,只見上面有六字銘文:神劍御,除眾毒。
她雖不懂劍,但看這劍鞘也能知曉幾分,這種赤玉本就難得,更何況這樣一整塊赤玉只拿來做成一個劍鞘,可見這劍絕非凡品,這樣一把神劍,必是極其難得之物。想到他見到自己時,就二話不說解下來遞給自己,竟沒有半分不舍和防備,相比之下,自己剛才的心思難免有些小人之心了。她將劍放回枕邊,輕輕的起床,走到外邊,見劉曜手里拿著一本書伏在桌上,已經(jīng)睡著,也就沒有打擾他。
一個人悄悄打開門,走到屋外。月上中天,山林里一片靜謐,只有微風輕輕拂過,在這夏日甚是涼爽,她在梧桐樹邊的石凳上坐下,仰首看天,銀河分明,北斗耀眼,是最美的夏夜晴空。
“這星星有這么好看嗎?”劉曜在門口見她盯著星空看了半日也不低頭,自己也跟著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問道。
羊獻容正沉浸在心事里,不提防他突然出現(xiàn),倒嚇了一跳,看了看他,又仰頭觀星,輕聲說道:“是啊,我從來沒見過樣漂亮的星星,每一顆都像會說話似的。”
“是了,洛陽燈火太亮,夜觀星象難以盡興。不過這里不算最美,山頂上視線更加開闊,我?guī)闳ド缴峡纯矗俊?p> “好啊?!毖颢I容聽了,也不免心向往之,當下應道。
劉曜轉身進去拿了一件自己平日穿的布袍,關了房門,就帶著她抄小路往山上走去。兩個人一前一后,慢慢的爬上了山頂,好在他們原本就在山腰,這一路上來也沒耗費太多時間。
從山頂上看向天空,果然又是另一番情形,整個人像是置身星星灣里,看向哪兒,都是星光閃閃,光明璀璨。劉曜將那布袍遞給她,“山頂上風大,你穿上這衣服吧,避避風,要不該著涼了?!毖颢I容看了看他,接過衣服披在身上,兩人找了一塊大石頭坐了下來,靜靜欣賞著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