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媆娘隨鳳桃的手看向翻著白眼的龔乘戶,手絹遮嘴,莞莞一笑:“龔公子身手當真是不錯。若不是奴家耍了些卑劣的手段,暗中偷襲,奴家店里伙計這腦袋啊,可是不保了?!?p> 小二一聽有些驚恐,下意識地雙手捂住自己的脖頸兒,縮在初媆娘身后。初媆娘瞥了他一眼,小二識得顏色,驅散了人群,而后招待客人去了。
龔乘戶倒是不當聽,翻著白眼敷衍地道:“老板娘真是言過了。首先,我就是個賤民,稱不起公子的名號。再者,所謂身手更不堪謬贊,您的功夫未出三成在下就已經(jīng)不敵,您才是不露相的真人吶?!?p> 見他此態(tài)度,初媆娘也不惱,仍盈盈笑著,轉身向鳳桃:“怎么說也是奴家小二無禮在先,奴家在這里給二位賠不是了?!闭f罷,俯身行禮。嬌滴滴的樣子我見猶憐。
鳳桃趕忙扶起:“老板娘使不得,使不得?!闭f實話,她真沒看出這個老板娘到底有什么道兒,但這武功超群、容顏姣好,又言辭恰當、能屈能伸的姿態(tài)就已經(jīng)超出常人。
被鳳桃扶起,初媆娘轉身嗔喚小二道:“趕快騰兩間上等的包廂給二位貴客!”小二諾諾邊應邊跑。
“等等,包廂先不急。老板娘可看見一個赭色衣衫的英武男子?大約身高七尺,右眼下有顆淚痣的?!兵P桃攔下剛準備離開的初媆娘,亟亟問道。
“這奴家可就不知道了。”初媆娘作苦惱狀,聲音酥酥軟軟,扭動腰肢,揮手指示這四周的客人?!懊刻斓脚业昀飦淼馁F公子們個個兒都英武不凡,尤其是近來陳媯選親,從各地而來的名門公子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奴家哪里能個個兒記住吶?姑娘真是難為奴家了?!?p> “那謝過老板娘了?!兵P桃苦笑,拉住初媆娘的手慢慢滑落,眼神也落在了地上,拾都拾不起來。
毫無意料地來,毫無意料地走。這倒真是有始有終呢。
“既然姑娘沒事兒了,奴家可就先去忙了?!陛p行一禮,初媆娘就離開往樓上去了。
“隨便吧!反正快到京陵了,我們也用不上與他結伙了,愛走就走吧!”龔乘戶顯然沒有從剛剛的怒火中走出來,語言激烈,最后輕松跳到細長欄桿上躺下,翹著腿閉目安神。
此時的鄧貲站在二樓角落里的柱子后,默默注視著或失落或惱怒的二人,面色陰沉,不知在想什么。
“公子既然走了,為什么又回來了?”
落腳無聲,鄧貲竟都沒注意到這高深莫測的女子何時出現(xiàn)在他身后。猛地一轉身,背貼柱,警惕甚重。“你是什么人?”
初媆娘微微一笑:“奴家是這店里的老板娘啊?!?p> “我問你是什么人?”鄧貲目露兇光,表情凝重。
初媆娘又是一笑,只是不再那么魅惑和盈盈,冷冷一聲。上前幾步,低頭看指向天井下的鳳桃和龔乘戶:“公子主動找上門來,卻問我是誰?奴家既不是公子的朋友,也不是公子的敵人。只是個本本分分的生意人。”說罷,轉身面向鄧貲?!芭一卮鹆斯拥膯栴},那公子是不是也應該回答奴家的問題了。公子既然走了,為什么要回來?是不舍這二人嗎?”
“與你有關嗎?”鄧貲背靠柱子,站的繃直,神情嚴肅地問。顯然不想回答一個陌生的神秘女子的問題。
“這樣可不好?!背鯆\娘雖仍嬌笑著,卻明顯不悅,嬌滴滴的聲音里發(fā)著慍氣,“奴家是個生意人,最討厭的就是折本無償。既然奴家已經(jīng)回答了公子的問題。作為交換,公子現(xiàn)在答也得答,不答也得答?!?p> “就憑你?”
“奴家當然沒有什么本事?!背鯆\娘捋著自己的青絲,媚氣凌厲?!肮蛹热粊砹耍匀皇侵肋@是什么地方的。難道這整個炎涼閣還要不了公子一個來意?”
紅綢被突刮進來的一陣風掀起,在空中飄蕩,仿若長虹裂穿。
“鳳桃姑娘,龔兄!”
鳳桃忽聞那個洪鐘般的的聲音從樓上傳來。抬眼望去,鄧貲于木階之上緩緩走下,神色淡然如常。鳳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剛剛,才安慰完自己,坦然接受他的離去,沒成想,他又突然出現(xiàn)在了眼前。
“凳子!你剛剛去哪兒了?”鳳桃方才還在發(fā)愣,卻又第一時間沖到剛下木階的鄧貲面前。
“沒什么。就是厭棄樓下歌舞俗媚,到樓上客房看了看,想著挑個好棲處?!?p> 這家伙真是厲害啊,既為自己開了脫,又變相地嘲諷我低俗。龔乘戶越看鄧貲越不順眼。“既然鄧公子挑了這么久,自然是挑到了好住處。我和鳳桃就不讓公子勉為其難地與我們一處了。公子自行前往心儀的住處吧!”說著,便強拉鳳桃上樓去初媆娘給他們安排好的兩間上等客房去了。
鳳桃雖不愿,但力氣也拗不過龔乘戶。只得一邊被龔乘戶拉上樓一邊打手勢向鄧貲示意別放在心上。其實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火辣脾氣怎么就會對他不奏效。
“哎呀,小戶!你干什么這么激動嘛!”到了房門口,鳳桃才算是甩開了龔乘戶的手。揉著自己被捏痛的手腕,向龔乘戶發(fā)威道?!暗首又皇侨巧限D了轉,是我們想多了。怎么能怪了人家?!?p> “我倒是希望他走了!你.......”龔乘戶怒氣不消,卻欲言又止?!拔覀兣c他身份懸殊,這個人亦深不可測,我直覺他并非善人,還需拉開些距離的好。聽到?jīng)]!”
不是善人?在潁城中秋河畔,在山腰密林里,他兩次相救。她之前也懷疑他有利用之嫌,但小戶出現(xiàn),他不問珍稀鳳羽之事轉身便走,著實消了這疑忌。何況這一路上也沒少關照,即便他還隱藏著太多秘密,他至少應該不是會傷害她的人?!暗首右宦飞蠈ξ覀?nèi)绾文闶遣恢俊?p> “你!”龔乘戶的樣子像是真急了?!拔腋阏f不著!你給我聽著就行!”言罷,摔門入室,將鳳桃丟在門外。
“什么東西嘛?!兵P桃氣得碎碎念道,也轉身回了自己的客房。
有意思。天井對面的二樓的敞門包廂里坐著的男子笑道。掛著的三層白色珠簾掩住了他的面目。只能得見他折扇刷地一合。
炎涼閣到了晚上更加熱鬧,似乎是歌舞秀表演到了高潮,方圓十里的紅男綠女都慕名而來,人聲鼎沸,口哨聲喝彩聲此起彼伏,吵得鳳桃睡不著。一直到下半夜才漸漸安靜了下來,再無人聲燈火??墒区P桃依舊翻來覆去地不得入睡,她的眼前晃過那個嬌媚惹人憐的老板娘、情緒失常的小戶,腦中閃過在人群中四處尋不到鄧貲的畫面。她猜不透其中的玄機,但她從小就敏感,這使她不得不相信其中有什么隱秘。
突然,消停了好一會兒了的靜謐客棧里傳來了悠揚琴聲。琴聲低低而起,如小魚潛底,幽幽游游,如泉流冰止,幽咽難開。倏爾直上云霄,晴云裂缺,嘈嘈切切,鏗鏘有力,遠勝大珠小珠落玉盤之風姿。倏爾琴音乍停,以空代有,無聲勝有聲。
外面沒有點燈,不是閣內(nèi)的歌舞表演?
鳳桃和衣而起,起身下地,摸索著穿上鞋子,點起床頭專為起夜而準備的緞面燈籠。小小的燈籠燈光熒熒微小,只能照見腳下一方之域。
鳳桃推開房門,老舊的門發(fā)出吱呦的響聲,一時讓她覺得玷污了那琴聲。門外漆黑一片,寂靜沉迷,只能聽見琴聲悠悠。琴聲還是從天井下的舞臺傳來的。鳳桃大著膽子趴到天井上方二樓的闌干上向下俯瞰。舞臺泛著微微藍白色的光,鳳桃抬頭,見屋頂燈臺點著混著油的白色大燈燭。燈光的中心,坐著一個白衣男子,白衣隨從窗縫鉆進來的風而紛紛飄舞,披散的長發(fā)也隨風揚起,雖不見面目,但氣質高雅,燁然若神人。一曲畢,白衣男子輕撫琴弦,片刻,又作一曲。仍是同一曲,同樣的聽感。
什么人呢?也是這里的住客嗎?
鳳桃不敢下樓打攪,卻也好奇不死。
“姑娘既然為深夜知己,何不下來對坐聞琴?”琴聲未停而一個男聲響起,細細的卻又不失男兒陽剛。是樓下的白衣男子。即便相隔一層——兩三米,其聲仍清晰明亮以使人識。
鳳桃本不過想著出來看看,沒有穿戴,只是披著外衣出來。此時也急著應人家,不好再回房穿衣,只好將披著的外衣拉得緊了緊,便下了樓。
一步一步,腳踏在木階上的聲音在空蕩蕩無人的閣里特別明顯。白衣男子一直閉著眼,似在聽鳳桃的步子,手下卻沒停,琴聲依舊。
快下到一樓時鳳桃總算看清了這男子面目:柳眉彎彎,紅唇笑眼,肌白如雪。
怎么這么像......
“老板娘?”鳳桃驚訝下脫口而出。
白衣男子聽聞后沒有情緒外漏,仍是閉著眼,只是微微一笑,這一笑更像極了盈盈笑容的初媆娘。
“姑娘怕是認錯人了。小生可是個男兒郎,名叫初潁?!?p> 也姓初嗎?長相如此相似,莫不是兄妹?
“我與這炎涼閣的店家確實有些血親,一直住在這里。今夜人潮散去后我仍不得眠,便下樓來習琴聊以消遣?!卑滓履凶铀谱R破了她的心思,未及她問便先言道。
“如此啊......”鳳桃有些困惑卻又不好再說什么。
“初兄,你為什么閉著眼啊?”
“小生雙目失明,睜著又有何用?”
盲人嗎?“抱歉?!?p> 初潁仍沒有情感的淺笑著?!皼]關系。不知者無罪嘛。”
初潁閉眼仰頭,又將手撫于琴上道:“這幽幽深夜,拂去吵雜俗氣之聲,于這臺上與我共享清音的唯有姑娘了。小生身無長物,只能贈與姑娘一曲以示對高山流水之感激?!?p> “好?!狈凑@深夜怪夢困擾不得入眠,鳳桃盤腿在初潁面前坐下,不如聽聽琴。
琴聲又響,似乎要比剛剛在樓上所聽更具欲罷不能的魅力,四周環(huán)繞,繞耳不絕,辨不出來源何處。不再如當初抑揚頓挫,而是一個調(diào)子重復著縈縈地彈著。
“初兄?”鳳桃有些不適,這琴聲聽得她頭暈目眩。鳳桃開口,卻只發(fā)出微微小聲。
初潁如不聞,仍閉眼仰頭沉浸于自己的琴聲中。
“初兄!......”鳳桃不適感越來越強烈,身子已經(jīng)開始無力地搖晃。嗓子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來了。鳳桃伸手去拉初潁的胳膊,可是手卻因無力伸不了那么遠,頓在空中。頭很痛,越來越痛,鳳桃感覺自己要被撕裂了。
是琴聲?!琴聲怎么可能傷人甚至影響人的生理?!
“不是琴聲哦?!背鯘}撫琴起身,輕拂袖,從袖口拿出一柄折扇,刷地一開,輕扇,依舊閉眼笑著,只是這次的笑容有了情緒,狷狂而邪魅。“琴聲是這世上最干凈的東西,它是不會傷人的,只會吸引姑娘沉醉其中罷了。是熏香。姑娘下來這么久都還沒有發(fā)現(xiàn)這四邊的香爐吧。如此天真,還真是好對付啊?!?p> 鳳桃難受地低伏在地上,向四周望去,確實四角都有一個香爐。如果是熏香的作用,四個香爐燃香的確效果足夠快到這一會兒就叫人中招了。果然,理論策略知道得再多,缺乏閱歷仍是不行??墒菫槭裁??她只是一介庶民,唯一特殊之處也就是命格不好了,究竟是誰要對她下手?
鳳桃的不適已經(jīng)儼然演變成痛苦,不禁發(fā)出呻吟。初潁聽著貌似很有成就感。“我就再送姑娘一曲,讓干凈的琴聲為姑娘消消痛苦吧?!背鯘}仍笑眼彎彎,坐下,開始沉醉地彈他的琴。
鳳桃知道決不能如此坐以待斃,此香不知有如何的功效,如果任憑毒熏,結果恐未知。
她的腰間別著一把匕首,師父叮囑她貼身放著,虧了睡覺也不離身如今才能有用。只是這個瞎子耳朵想必靈敏的很,抽刀的聲音一定會被捕捉到,得想想法子才是。
鳳桃大幅度地在地上翻滾,借身體與地面巨大的碰撞摩擦聲來掩蓋抽刀的聲音。
聽到鳳桃因痛苦而不住翻滾的聲音,初潁很滿足,笑得更加狷狂。殊不知這種時候最容易忽視五感。
差不多了!時機快到了!
鳳桃閉眼強忍著,手慢慢地摸向腰間的匕首。
突然,beng的一聲,鐵木相碰,絲弦崩斷。
鳳桃聽見初潁輕聲驚呼,木琴滾落在地。
鳳桃努力抬眼,見琴上一虎紋飛鏢半穿入琴,另一鏢刺于初潁肩上,血花在白衣上綻開。
耳邊又響起那個早已銘記的聲音,聲如洪鐘,一字一句字正腔圓:“閣下好琴技,在下也略知一二,我們切磋一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