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涯暗暗好笑，張岱這招用美食引誘小青，與他當(dāng)日如出一轍。果然小青聽了，眼睛發(fā)光，只是看著白素貞，對李天涯道：“李哥哥，去嗎？”
李天涯笑了笑，對白素貞道：“如果白姐姐沒事，就一起去吧。”他確實(shí)也有事情，想問白素貞，白素貞沉吟了一會，終于點(diǎn)點(diǎn)頭，小青高興的挽著李天涯，得意的道：“嘻嘻，我就知道，姐姐聽你的話，快走，快走……”白素貞無奈搖了搖頭。
張岱帶著眾人到了斷橋東側(cè)，一家四面鄰水的亭閣，但見青瓦屋面，朱色單檐雙層歇山頂，整個(gè)建筑宏麗古雅。登臨眺望，一湖勝景皆來眼底。
這座酒樓叫望湖樓，又叫看經(jīng)樓、先得樓。
宋代王安石、蘇軾等人，都曾有詩詠望湖樓，或詠樓上觀景的感受，其中蘇軾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最有名：“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fēng)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蓖且惨虼硕靥煜?。
張岱久住西湖，駕輕就熟，領(lǐng)著眾人上了二樓，已有他的兩位仆人安排好座席。眾人就座，又有張岱自家的丫鬟在旁服侍，丫鬟先給每人一條熱烘烘的毛巾。張岱親自去煮茶，沒一會，給眾人奉上一杯今春龍井茶。但見瓷杯潔白，茶色碧澄，入口清香，眾人交口稱贊。白素貞也臉露笑容，她似乎比較喜歡吃茶。
張岱盯著李天涯問：“子楚，你覺得此茶怎么樣？”
這茶沖泡出來的茶色如新竹，香如素蘭，湯如雪濤，清亮宜人。
“果然好水好茶！但此茶似非龍井，難道是松蘿茶？卻有一股獨(dú)特的清香。亦不遜于龍井也?！崩钐煅馁澋?。他原來以為是西湖龍井，發(fā)現(xiàn)又不是，他后世也喜歡喝茶，對茶頗多研究。
心忖，張岱在《自為墓志銘》中講自己有七項(xiàng)“不可解”，而茶則是他生活的最重，在他心目中視品茶為最大樂事；“博弈則不知勝負(fù)，啜茶嘗水則能辨澠淄，如此則智愚雜矣，不可解七”，果然名不虛傳。
張岱還著有《茶史》，其中有一首茶詩叫《素瓷傳靜夜》——
閉門坐高秋，疏桐見缺月。
閑心憐凈幾，燈光淡如雪。
樵青善煮茗，聲不到器缽。
茶白如山泉，色與甌無別。
諸子寂無言，味香無可說。
詩中意思是說，關(guān)閉門扉，坐在這個(gè)秋高氣爽的夜里，從稀疏的梧桐枝丫之間，可以看到高曠夜空中的一彎缺月。此時(shí)，月色彌漫，一片靜謐。當(dāng)你的內(nèi)心閑適寧靜的時(shí)候，就會覺得案幾潔凈、燈光如雪，令人親近生憐、素雅生美。
婢女善于煮茶，不會發(fā)出聲響。茶湯純潔得像山泉，茶湯的顏色與茶甌幾無分別。在座的茶友們都寂靜無言，因?yàn)殡硽璧牟柘銦o以表達(dá)。
靜謐的美感令人觸手可及。如雪的月色，氤氳的茶香，閑適的內(nèi)心，悠然的神態(tài)。
現(xiàn)在雖然不是月夜，但登樓憑欄，一邊喝茶，一邊觀景，只見碧波如鏡，碧水映著藍(lán)天，映著群山，湖中畫舟點(diǎn)點(diǎn)，堤岸游人如織，湖中三島如三顆明珠閃爍于湖水之上，有時(shí)朦朦朧朧，有時(shí)卻清晰如畫。西湖的萬種風(fēng)情皆呈現(xiàn)眼前。
張岱得意的笑道：“子楚，果然好眼光，這茶是我自制的，叫蘭雪茶，你如喜歡，我送你一些?！?p> 張岱不僅善于品茶，而且還鉆研制茶，還悉心改制家鄉(xiāng)的日鑄茶，并創(chuàng)制出一種“蘭雪茶”。他通過招募安徽歙人，且引入松蘿茶制法日鑄茶進(jìn)行改制，同時(shí)，還采用了多種手法，如勺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等促進(jìn)日鑄茶品質(zhì)的改善，除外，還對沖泡用水進(jìn)行選擇。經(jīng)張岱的改制，沖泡出來的茶色如新竹，香如素蘭，湯如雪濤，清亮宜人，于是，他把此茶命名為“蘭雪茶”。蘭雪茶出現(xiàn)后，立即得到眾人的好評，從此，蘭雪茶風(fēng)靡茶市，而原來喝松蘿茶的紹興人現(xiàn)在也只喝“蘭雪茶”了；而后，就連松蘿茶也改名為“蘭雪茶”。
“吃茶沒什么意思?！毙∏嘣谂越械溃骸拔医憬阆矚g喝茶，我喜歡喝酒，你有沒有好酒，有便送我一些?！北娙寺犃溯笭?。
張岱見李天涯贊嘆，也頗為得意。他昨晚見李天涯吃喝精致，引為知已，因此以得其評價(jià)為喜。殊不知李天涯也是一知半解，這一切全拜蘇蓉所賜。
張岱大喜，他一見白素貞便驚為天人，可是白素貞一直不聲不響，不管他怎么說話，白素貞也不冷不熱，處之淡然，正感無從下手。聞言對白素貞喜道：“原來白娘子喜喝茶，那我們是同道中人矣。如娘子需要什么茶，盡管找我可也?！卑姿刎懶α诵?，也不置可否。
張岱又笑對小青道：“好酒當(dāng)然有，這就叫人上酒，只不過比不上昨晚子楚的薔薇露?！?p> 小青道：“薔薇露？是什么好酒？我也要喝，李哥哥。”
李天涯笑道：“那酒昨晚喝完了。
小青頓時(shí)叫道：“李哥哥，有好東西不叫我，太不夠朋友啊?！崩钐煅拿嗣亲?，笑道：“這得看有沒有口福，隨緣吧。對啦，十方小和尚老念嘮你呢?！?p> 小青道：“好啊，小和尚不知長高了沒有？我去金陵再過去看看他?！?p> 這時(shí)，張岱伙計(jì)上菜，沒一刻，琳瑯滿目，色香味俱全的一桌好菜。香味撲鼻，酒卻是二十年的金華酒，也是不錯(cuò)的了。
這時(shí)，一個(gè)小伙子提著食盒下樓，一直靜靜沒出聲的白素貞忽然“咦”了一聲。李天涯跟著掃了一眼，心里一動，忙叫道：“許小哥兒！”那人正是許仙，抬眼見是李天涯，驚訝道：“是李公子?！泵ψ哌^來行禮，原來他來是為藥鋪客人送煮好的藥湯。
李天涯心道，這好玩了，不知白素貞與許仙會發(fā)生什么事？不過，法海已經(jīng)閉關(guān)，靈芝草也在他那里面原來劇情已經(jīng)改變了。他見白素貞若有所思。于是招呼許仙坐下喝酒。
許仙手足無措，他見他們一個(gè)個(gè)豐神俊朗，或美若天仙，他現(xiàn)在身份只是一個(gè)小藥僮，感自慚形穢，不敢坐下。只說藥店還要做事，感李天涯盛意，喝了一杯酒，謝過李天涯就走了，這也是實(shí)情，他好不容易經(jīng)人介紹謀到這份工作，自然不敢松懈。原來許仙還是一位盡忠職守的家伙，李天涯也不勉強(qiáng)，他本來也是好奇心起，見白素貞看許仙眼神，似乎已經(jīng)知道許仙就是她要找的人。
張岱身為主人，不停招呼眾人喝酒吃菜。小青喝得酡顏潤頰，與他鬧著劃拳拼酒。
酒過三巡，吃得耳酣眼熱，張岱酒意上涌，笑道：“上次在金陵，有幸得聆蘇蓉姑娘彈琵琶，那幾曲真是絕妙，回來后我念念不忘，如果不是為了鄉(xiāng)試，我寧愿住在秦淮，恨不得拜蘇姑娘為師。”
說完，起身吟唱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shí)。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正是當(dāng)日蘇蓉唱的《葬花吟》中的幾句詩詞。他只聽了一次，心里喜極，居然記得七七八八，連曲調(diào)也絲毫不差。
忽然一陣風(fēng)起，天有些陰涼了起來，吹得岸邊荷葉急亂曳舞，寧采臣扶欄望望天色道：“要下雨了。”
話沒說完，淅淅瀝瀝的雨水已經(jīng)飄搖下來，片刻功夫，雨水更驟，浮萍荷葉，被打得“噗噗”作響，潮氣頓時(shí)彌漫開來，幾人剛剛吃了酒，雨水氣來，反覺暢快。
李天涯感慨嘆道：“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花開花落，人生無常，人生苦短，轉(zhuǎn)眼間便陰陽兩隔。其實(shí)都是因果，恩恩怨怨，因果了了，就煙消云散吧?！?p> 他因張岱的葬花吟，又看天氣驟變，想起燕赤霞，有感而發(fā)。他情興勃發(fā)，對張岱笑道：“宗子兄，我再唱幾句你聽聽，評評如何？”
說完也不起身，朗聲吟道：陋室空堂，當(dāng)年笏滿床；衰草枯楊，
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
唱到此處，他的聲音忽然拔高，變得亢奮昂揚(yáng)：
金滿箱，銀滿箱，轉(zhuǎn)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xùn)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qiáng)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rèn)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正是《紅樓夢》里的詞。
至此處箸停歌止，四座已一片唏噓。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嗯！”張岱已是癡了，久久玩味詞中意韻。
“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寧采臣喃喃道，又想起妻子，勾起心事，忍不住拍案道：“唱的是，人生真沒意思，喝酒！”
白素貞目光轉(zhuǎn)動，對李天涯道：“請問李公子，如果有恩要報(bào)，應(yīng)該怎么了了？”
李天涯一怔，沒料到這段乘酒興而發(fā)的唱詞，卻引來幾人不同感慨，就連白素貞也有感觸，他知道她此問的深意，略一思索，裝作隨意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dāng)作如是觀。凡所有相皆為虛幻。以我觀之，一切皆有因果，不著相，隨緣，順其自然便可?！崩钐煅撵`機(jī)一動，引用金剛經(jīng)中有名的經(jīng)句回答。
白素貞聽了，如遭電擊，蹙眉惘然，陷入沉思。
這時(shí)的金剛經(jīng)是大乘佛家秘典，已經(jīng)流傳頗廣，嘉靖大書法家文徵明就曾手書《金剛經(jīng)》。但白素貞身為白蛇得道，一心修道，心無旁騖專修道家之法，卻未曾涉獵到佛家經(jīng)典。不像李天涯這種半路出家的家伙，管它仙佛道魔妖，碰到什么修什么。
白素貞良久方起身，對李天涯揖老一禮道：“謝過公子指教，若心亂如麻，不得不做，應(yīng)該如何？”
李天涯心道，這慘了，我也就半桶水，如何解得了白素貞千年道行的疑問。不過，聽白素貞所說，心亂，記得這些天他常誦《清靜經(jīng)》，那經(jīng)句在心里浮現(xiàn)，心念電轉(zhuǎn)，脫口說：“若要一心不亂，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p> 白素貞聽了，只覺玄妙無比，受用無窮，忙密默誦了一遍，她千年道行，非李天涯可比，自然知道這幾句看似平平無奇的經(jīng)句好處，頓覺原來纏繞著她多時(shí)的難題迎刃而解，境界隱隱有突破的征兆，大喜過望，此刻她急欲覓地靜思。又對李天涯深深一拜道：“公子授法，恩同再造，來日白素貞得道，必有所報(bào)！”說著，又對小青附耳說了幾句話，李天涯耳尖，似乎聽到白素貞叫小青找人如此這般……后面的也不知是說什么。
白素貞又對大家襝衽作禮，道聲“失陪?！辨倘灰恍?，飄然而去。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就是李天涯也不知隨口幾句話對白素貞的影響竟然如此巨大。
原來白素貞修道千年來，全靠天賦，及勤練不綴，這些妖修，并沒有師傅傳授，根本沒有法門，就是一些天地大能也不肯傳法給她們。說法時(shí)會先結(jié)起法界，屏蔽周圍，所謂，法不入六耳，就是說的這個(gè)。因?yàn)榕抡幸蚬疃嘁簿椭更c(diǎn)一兩句，而且說得云里霧里，讓她們自己去悟，白素貞之前碰到觀音菩薩和普賢菩薩，也是這樣。就是如此，白素貞也已經(jīng)感恩載德了。如果碰上法海和尚這樣的，那就不是指點(diǎn)她們了，一句“大膽妖孽！”直接施法收伏。
所以，妖精修煉之艱難可想而知，白素貞本來執(zhí)著報(bào)恩，這成了她修行路上的一個(gè)結(jié)，這個(gè)結(jié)不解，永遠(yuǎn)無法寸進(jìn)。因此她一直等著報(bào)恩許仙。
不料李天涯那幾句經(jīng)如石破天驚，叫她不要執(zhí)著于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頓時(shí)，解了她之前苦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李天涯又用悟空道人所傳的《清靜經(jīng)》指出了更進(jìn)一步的修行之道，這可是她們這種妖族夢寐以求的修道秘籍，讓她如何不欣喜？
從望湖樓上望去，遠(yuǎn)處一片蔥綠，被雨水洗得鮮亮。近處湖水鱗鱗，水氣靄靄。一襲白衣麗影，飄飄然而去，雨水不沾，宛如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