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流言可以殺人嗎?”
蘇夢曦空洞無神的眼睛看著對面的余杭,她輕飄飄的語氣,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余杭沒有回答蘇夢曦的問話,因為他心里清楚的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而且這個答案與蘇夢曦的不謀而合。
淚水滑過蘇夢曦的臉頰,滴在了她緊握成拳的雙手上。余杭看著在黃色燈光下跳動的水珠,他仿佛看到了那個破舊籬笆院子里的那一株向日葵。
……
向日葵死了。
一株株褐色的枯萎枝干,帶著花托低垂著腦袋,佇立在院子里。它們不再昂著頭,追隨著太陽的腳步,而是佝僂著身體,想要盡快沒入淤泥之中。
這可能就是從希望到失望的過程吧。
微風吹動著短發(fā),帶著淤青的嘴角揚起了一條好看的弧線。
少年的蘇夢曦褪去了身上的稚嫩,變得更加的亭亭玉立。
五年的時間改變了很多,但唯一沒有改變的就是蘇夢曦身上好了又出現(xiàn)的傷。
“你是不是又跟同學打架了?”父親暴怒的聲音從院墻外傳來。他抬起腳踹開院子的門,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嘴角帶著微笑的蘇夢曦。
他都快要忘記了,曾經(jīng)的那個女人,也是用這張蒼白的沒有血色的臉,笑著跟他說:“我們在這里種上向日葵吧?!?p> 心頭的怒火燃燒的更加旺盛,每次看到這張和那個女人極其相似的臉,父親的理智就會被燒的蕩然無存。
“他們都該打。”蘇夢曦收起臉上的笑容,陰沉著一張臉,冷冰冰的說道。
“我看該打的是你。”父親徹底被蘇夢曦的態(tài)度氣到了頂點,他扔下手里的塑料袋,拿起院子門口放著的鐵鍬,向蘇夢曦沖了過去。
看著向自己頭頂揮來的鐵鍬,蘇夢曦驚愕的忘記了躲閃,她本能的伸出胳膊抱住了頭。
劇烈的疼痛從胳膊上傳來,蘇夢曦跌坐在了地上。右手邊的衣服袖子快速的被鮮血染紅,蘇夢曦用左手捂住右臂,鮮血便從她的指縫中冒出。
原本是初秋的天氣,額頭上的冷汗卻還是一滴滴落在了她的衣領上。咬著牙慢慢拉開衣袖,一條從手臂到胳膊肘深可見骨的口子,正通過翻開的皮肉往外冒著鮮血。
蘇夢曦強忍著淚水,沒有讓它流下來。
如果說受傷的那一瞬間是痛苦的,那么縫針和每次的換藥,都讓蘇夢曦疼的想要去死。
“對不起警官,這次真的是我沖動了,下次不敢了?!贝┲ぷ鞣母赣H把他有些臟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伸出去想要握住對面年輕男警察的手。
警察有些嫌棄的挪動了一下身體,躲開了父親的手,說道:“還有下次?”
“沒有沒有,不會有下次了?!睂擂蔚氖帐郑赣H諂媚的舉起左手保證道。
“按理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可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了,如果你再把孩子打成重傷,那你就等著坐牢吧。”警察合上手里的記錄本,從凳子站起來繼續(xù)說道:“我警告你,這是最后一次。”
“是是是,我知道了?!备赣H也從凳子上站了起來,一只手扶著桌子,一只手伸向門口,擺出了一副送客的姿勢。
警察看著父親唯唯諾諾的樣子,嘆了口氣搖搖頭說道:“不用送了,你回去繼續(xù)上班吧。”
送走了警察,父親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戴上已經(jīng)快看不出顏色的手套,他的手顫抖著握住了機器的把手,卻怎么也使不上力氣。
喝了這么多年的酒,已經(jīng)開始讓他的手在不受控制的顫抖著。
背靠在機器上,極力的壓制著心中的憤懣,父親閉上了眼睛,他好想就這樣安安靜靜的睡上一覺。
身后的機器被人敲了兩下,隨即一個帶著威嚴的聲音響起:“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說完,那個人背著手,朝著他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父親迅速地睜開了眼睛,轉過身,看著車間主任的背影,他大概猜到了主任找他的原因。
“我知道你家的情況,再怎么樣你也不能把氣撒到孩子的身上?!敝魅巫谵k公桌后面,雙手環(huán)胸,看著站在對面的父親厲聲說道。
“我知道是我不對,剛才警察局的同志也說過我了?!备赣H搓著手,一臉歉意的說道。
“光知道錯了有什么用,你要改知道嗎?”主任拿起桌子上的茶缸,吹了吹飄在上面的茶葉,輕輕抿了一口。
“我一定改?!备赣H低著頭保證道。
“你呀,以后就少喝點酒?!敝魅伟巡韪追旁谧雷由希^續(xù)說道:“不管以前你前妻做了什么,但孩子是無辜的,如果你還是邁不過心里的那道坎兒,就去做個親子鑒定吧?!?p> 父親原本帶著歉意的笑臉逐漸變得陰沉,做親子鑒定的事他不是沒有想過,只是現(xiàn)在的他還承受不起鑒定后的結果。
看著辦公桌對面男人陰晴不定的臉,主任突然覺得是自己多管閑事了,他擺擺手,示意父親可以出去了。
他不是沒有想過,為什么那個背叛他的女人只帶走了她的兒子。可想了這么多年,又看了這么多年蘇夢曦的變化,他就越來越肯定,那個女人留下蘇夢曦就是為了羞辱他,因為蘇夢曦長得越來越像那個女人,卻一點也不像他。
回到家,父親看著正坐在老式書桌前,吊著一只胳膊,用左手寫字的蘇夢曦,腦海里又回想起了初遇那個女人時的畫面。
……
那是一個初春晴朗的午后,郁郁蔥蔥的小草剛發(fā)出尖尖的嫩芽,金色的陽光被潮濕的空氣折射成一圈圈的光暈,照進了本就昏暗的廠房里。
“請問,蘇文成是哪位?”清脆的聲音穿過轟隆隆的機器聲,傳到了每個人的耳中。
所有人都停止了手中的工作,齊刷刷的轉頭看向廠房的大門口。
背對著陽光的童映嵐手里抱著一個文件夾,探著頭正好奇的往廠房里面張望著。她梳著整齊的學生頭,零碎的劉海下是一張蒼白的瓜子臉。合身的白色碎花連衣裙,在陽光的勾勒下,形成了一條曼妙的曲線。
如風拂玉樹,冷浸溶溶月。當時只有二十二歲的童映嵐,無疑是一個美人兒。
廠房里所有年輕的小伙子都漲紅了臉,有的害羞的低下了頭,用余光偷偷瞄著童映嵐;有的膽大的,已經(jīng)吹起了口哨。
“我就是蘇文成?!?p> 一個大約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在一堆機器中間,揮著手大聲地喊著。
童映嵐低下頭,從別人的目光注視下,繞開地上散落的零件,向還在揮手的年輕人跑去。
“因為你上個星期沒來,所以你要給我補簽一下工資確認單?!蓖硩狗_手里的文件夾,遞給蘇文成一支筆,示意他在指定位置上簽字。
蘇文成脫掉沾滿機油的白色手套,又把手在工作服上蹭了蹭。接過童映嵐手里的文件夾,他用嘴咬開筆帽,用左手在文件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把文件夾還給童映嵐,蘇文成用手取下來嘴里咬著的筆帽蓋好后,遞到了童映嵐的面前。
“這個筆,就送給你了。”童映嵐沒有接蘇文成遞過來的筆,而是看著筆皺起眉毛說道。
“不用,車間里用不上。”蘇文成更近一步的把筆遞到了童映嵐的面前。
微微后退一小步,童映嵐尷尬的笑著說道:“你拿著吧。那個,我也是左撇子,我們倆還挺有緣的,就送給你吧。”
說完,童映嵐抱著文件夾,頭也不回的跑走了。
直到童映嵐的身影消失在廠房門口,廠房里瞬間變得嘈雜起來。
起哄的叫好聲,羨慕的調笑聲,嫉妒的譏諷聲,充斥著廠房的每一個角落。
在這些聲音中,蘇文成略顯剛毅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抹緋紅色,他用手撓著頭,露出一口大白牙,呵呵的傻笑著。
……
聽到身后傳來的聲音,蘇夢曦回過頭,看著不知是喜是怒的父親的臉。她因為做作業(yè)而分神不覺疼痛的胳膊,此時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知道你母親為什么走嗎?”父親盯著蘇夢曦的臉,像是在和別人說話,語氣里沒有一絲感情。
蘇夢曦木訥地搖搖頭,這也是她一直想問卻不敢問的問題。也曾猜到了一些,但那些畢竟只是猜測,她還是想要一個正確的答案。
“因為她跟一個畜生跑了。”父親的語氣突然變得激動起來,他顫抖的手緊緊的握成了拳,臉上的五官因為憤恨而變得扭曲。
曾經(jīng)有多么的深愛,如今就有多少的仇恨。
“她生下你哥哥之后,就跟一個有錢人好上了,她為了那個有錢的畜生非要跟我離婚。好,離就離,可她偏偏把我唯一的兒子給拐跑了,真是個賤人,賤人?!备赣H的臉因為激動和憤怒而變得通紅,他脖頸上的青筋暴起,顫抖的雙手在空中揮舞著。
蘇夢曦驚恐的瞪大了雙眼,她迅速的站起身往門口跑去,卻被身后的父親一把抓住衣領,扔在了地上。
父親用腳一下一下地踢著在地上打滾的蘇夢曦,似乎要把所有的憤怒都發(fā)泄在蘇夢曦的身上。如果說之前動手打蘇夢曦讓他的良心還有一絲負罪感,那么現(xiàn)在打蘇夢曦只會讓他感覺到很痛快。他知道這是一種病,可是這種病就像吸毒一樣支配著他,讓他控制不住自己。
地上的蘇夢曦用身體護著她受傷的右臂,來回滾動著不讓自己的要害被腳踢中。
這么多年,不管是誰打她,蘇夢曦都不會流淚和哀求,她只會默默的承受,之后躲在一個無人的角落里自己療傷。而正是她這樣的反應,就會讓那些打她的人更加生氣,下手更加的重。不過這對蘇夢曦來說又有什么關系呢,索性她還是茍延殘喘的活著。
在門口聽了半天墻角的卷發(fā)女領居,見屋里沒有了動靜,便直起身敲了兩下門,推門走了進去。
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蘇夢曦,卷發(fā)女領居心想“來得真不是時候”,剛要悄悄的轉身離開,就被站在蘇夢曦身邊喘著粗氣的父親看到了。
“我來就是問問你,你們家拆遷的協(xié)議簽了嗎?”卷發(fā)女領居仍然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她昂首挺胸,用鼻孔看著比她高出一頭的男人。
“沒有。”父親的身體往臥室門口挪了挪,擋住了躺在地上的蘇夢曦。
“沒有?我說你不要拆遷費不要緊,可你不能擋著不讓我們去住新房子吧。有人能看上我們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不容易,你就行行好吧,別再讓我們鄰居陪你住這破房子里了。”卷發(fā)女領居的音量突然拔高,顯然她對父親沒有簽拆遷協(xié)議很是生氣。
“我說不簽就是不簽,你給我出去?!备赣H把手放在卷發(fā)女領居的肩膀上,把她往門外推去。
被父親推的一個趔趄,卷發(fā)女領居使出全身的力氣也推了父親一下。
被分開的兩個人,一個站在屋子里陰沉著臉,像是想要殺人,而另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指著父親的臉破口大罵。
“蘇文成,你居然敢推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不簽協(xié)議,你還不是就想等你的兒子回來嗎。我今天就告訴你了,你做夢,你那個騷狐貍的老婆帶走你兒子就是為了報復你,讓你絕后。你不簽協(xié)議也可以,我們照樣可以住上新房子,你就跟你家的小賤貨死在這里吧。”
“你給我閉嘴。”一聲怒吼傳來,父親的大腦里瞬間一片空白,渾身的血液快速的流動著,讓他的身體如觸電般發(fā)麻。
他一步一步,猶如死神降臨般走到了卷發(fā)女領居的面前,抓住她的衣領,伸手在她的臉上狠狠地扇了兩巴掌,然后把她拖到院門口丟了出去。
這兩巴掌把卷發(fā)女領居打的兩眼直冒金星,好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門被重重關上,門外才傳來卷發(fā)女領居凄厲的喊叫聲?!按蠹叶伎靵砜纯囱?,蘇文成殺人啦,他不但打了我,還殺了他們家的蘇夢曦。快來人呀,快來人看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