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邊蘇凌遠帶著紀世耘漏夜趕往京郊白狼軍大營。
白狼軍源于武成二十六年為平定陳梁叛亂,在各州征兵組成的新軍,當(dāng)時叫鎮(zhèn)南軍。誰也沒想到一支由奴隸、罪犯、流民和新兵蛋子組成的軍隊居然真的能夠平定叛亂,又在短短七八年間屢立戰(zhàn)功。鎮(zhèn)南軍當(dāng)時就不屬于任何派系,只聽梁王一人調(diào)遣。如今鎮(zhèn)南軍部分派駐留守鎮(zhèn)南關(guān),其余的更名“白狼軍”,直屬梁王麾下,駐扎京都以備戰(zhàn)需。
這支戰(zhàn)功赫赫的雄師一貫讓東宮派系頗為忌憚。
蘇凌遠并非不知東宮明里暗里想要他上交兵權(quán)。但無所謂被猜忌被陷害,他只想用好手中的兵權(quán),遏制南疆侵略,連根拔起西南,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
但想起東宮里那個沉默寡言的皇太女妹妹,他還是感到了頭疼。這是必須解決的問題。
罷了,等這趟回來,還是想法子幫她挑一個她喜歡的夫婿吧。
白狼軍大營里燈火通明。蘇凌遠進了營房,里頭只等著一個穿著夜行衣的侍衛(wèi)模樣的人。營房外傳來軍士操練的喊喝聲,將軍的甲胄碰撞聲漸漸消弭下去。
蘇凌遠聽了那侍衛(wèi)模樣的黑衣人的稟報,片刻才說:“你的意思是,確定襄陽侯與蘇勒牧有往來?”
“是的?!蹦侨说谋砬槭氰F衛(wèi)一貫有的冷峻嚴肅,“見面地點在永州綏江的花街上,都是派的手下。屬下等悄悄跟著,消息雖轉(zhuǎn)手幾次,但的確聯(lián)系的是襄陽侯和蘇勒牧。另外,益州布政使、鎮(zhèn)南關(guān)駐軍總參謀也有私下的文牒往來,用的都是西南那邊的密文。金吾衛(wèi)正在破譯,稍后呈給殿下?!?p> “霍,真是在西南建了個小朝廷。”蘇凌遠冷笑,又問,“三清堂那邊查的如何?不知陳崇緒的底牌,總是不安心。”
“軍火庫的具體位置還在等待確認?!笔绦l(wèi)低頭,“但是已經(jīng)找到了走私軍火的路線。”他頓了頓,有些羞愧,“但始終不曾摸清……西南究竟還有多少隱藏的軍隊?!?p> 蘇凌遠聽完沉默了許久,才說:“我知道了,辛苦你們?!?p> “殿下?!笔绦l(wèi)慣來冷漠的目光出現(xiàn)一絲波動,“一定要是您帶兵前去平定鎮(zhèn)南關(guān)么?”
鎮(zhèn)南關(guān)這場奇怪的動亂,分明就與西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封地在益州的襄陽侯與南疆大王子蘇勒牧的暗中往來、益州布政使與鎮(zhèn)南關(guān)駐軍總參謀的密文書信,無疑坐實了這一點。
而偏偏一月前,又有零星活尸在鎮(zhèn)南關(guān)出沒,操縱者正是陳梁余黨。
十年前的動亂和梁王府的災(zāi)難,他們這些鐵衛(wèi)都記憶猶新。將所有聯(lián)系在一起,此刻他只覺得恐懼和顫栗。
他們這些接觸最隱秘情報的人都無比清楚地預(yù)感到了,西南就好像張開了血盆大口,在期待著他們的前往。
蘇凌遠抬手制止了侍衛(wèi)繼續(xù)詢問,沉沉說道:“鐵衛(wèi)繼續(xù)收集情報。另外,出征之前,派人與嶺南都護府的秦將軍聯(lián)絡(luò)。”他看著營房中那面巨大的九州山河沙盤,語氣中隱有殺意:“有多少招數(shù),盡管讓他們使出來便是。”
破曉的光喚醒沉睡的世界,也照亮了黑夜闌珊之時所有遠行之人的身影。
明齊帝國三十八年即高宗武成三十四年二月十五,帝敕長子梁親王蘇凌遠為平南大元帥,其妃蕭凌夢為副帥,率西郊大營五萬軍隊南下鎮(zhèn)南關(guān)平叛。
糧草錙重已經(jīng)先行上路,五城兵馬司和城防營正在做著最后的交接準備工作。陣前正在舉行祭天地儀式,牙旗飄揚翻飛中露出剛勁有力的“齊”字。
城墻下,一個穿錦衣的少年正在對著他面前一身軟甲的高挑女子絮絮叮囑。
“阿姐,我說的,你都記住了沒?。俊鄙倌臧г沟乜粗@然心思都不在他的話上的女子,“真是的,嫁入皇家麻煩死了不說,還要跟著姐夫一起上戰(zhàn)場!這哪里是女人干的事情?!?p> 那女子容色溫婉,一雙眼睛里卻有平和而堅韌的光。她看著不遠處銀甲白馬的丈夫,笑起來:“回回出征你都說這話,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她摸著早已經(jīng)比她高的弟弟的臉,“你記得祖父生前說過什么?又可曾知道為何祖父要送我去留仙谷?”
她指了指腰間的佩劍,說道:“學(xué)劍,是為了一個‘護’字。你不小了,早晚有一天要擔(dān)起‘鎮(zhèn)國公’的分量。”
蕭慶恒一聽這話便垮下臉:“姐,你這話,我也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我都說了,我不想做什么國公?!?p> 這時,一聲短而尖銳的號角聲響起。
梁王妃蕭凌夢立時正了色,說道:“我該走了?!彼龥]有顧得上與弟弟尚未說完的話,動作瀟灑利落,足尖輕點,幾個起落,人已在數(shù)丈開外。
那樣高絕的功力,讓習(xí)武多年的蕭慶恒望塵莫及。他留在原地,嘆息一聲:他的姐姐,一貫都是這樣的人,溫柔聰慧又勇敢堅定。十年前她不顧一切都要動用家族力量救那個身陷牢獄的未婚夫,十年后的今天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追隨如今位高權(quán)重的梁王殿下。
旁人看來這是蕭家嫁女眼光長遠,但他知道是姐姐嫁對了人。蕭家深門大院里,竟然真能出得了姐姐這樣志在千里的閨秀,而唯獨姐夫能夠包容她不輸男子的心志,且與她一樣追求天下安定。
當(dāng)年為了救梁王,姐姐與蕭家?guī)缀鯖Q裂,以至于時至今日,每每出征,蕭家從不送行,只有他這個做弟弟的慣例前來。無人知曉,他其實是羨慕極了姐姐能夠勇敢地跳出藩籬,追求所愛。他希望姐姐能夠一生就這樣幸福下去。
梁王蘇凌遠打馬牽著妻子的坐騎“踏雪”過來,笑著說:“叮囑完了?”
“是啊,他每次話都那么多?!笔捔鑹粢残?,但面對丈夫,眼睛里還是流露出一點落寞。她翻身上了馬,嘆了口氣,也不隱瞞,“不過,這么多年了,原來沒習(xí)慣呢??傁M囊淮?,他們也能來送送我?!?p> 知道她說的是父母,蘇凌遠也有些心疼和歉疚,畢竟當(dāng)年都是因為他。正想說什么,蕭凌夢就笑著說:“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有你和孩子了?!闭f到孩子,她沉默了一下,又說,“早上看阿清阿澈睡得沉,都沒舍得叫他們。這一去兩三月,又要虧欠他們?!?p> “說起來,我和你也不是什么合格的父母。他們倆心里肯定怨著呢?!绷和鯚o奈,片刻又說,“放心罷,用不多久,這天下必能安定?!彼粗拮?,眸光中洋溢著笑意,“往后你就可以自豪地告訴孩子,這天下是你父王母妃一起守下來的?!?p> “你這做父王的也不嫌害臊。”蕭凌夢嗔怪地白他一眼,一揚馬鞭,“走啦!”
宮城城墻之上,一眾皇室宗親、重臣貴胄迎風(fēng)而立。
襄王蘇睿半倚著城墻,瞇著眼看白狼軍拔營出征。侍女半跪著把托盤舉過頭頂,他有一下沒一下地磕著瓜子,很有品地沒有亂吐瓜子皮,有另一個侍女給他端著漱盂――專門放瓜子皮的。這樣莊重的場合,他臉上仍舊帶著慣常的玩笑之色,好像是游獵踏青般隨意放肆。
無人上前說他。大家都知道襄王蘇睿的德行。京中紈绔子弟只多不少,二世祖也比比皆是,可要說個中翹楚,非襄王莫屬。他沒有正經(jīng)職務(wù),日日游手好閑,斗雞走狗。
也虧得他一張得天獨厚的臉,三十五六了也不顯年紀,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不知勾走了多少閨中少女的春心。
他能夠如此不守禮而不被人當(dāng)面指責(zé),一是因為女帝對他的偏愛,二是他的身世。
開元二年隴西大亂,皇夫高河清折戟疆場,高祖急怒攻心,早產(chǎn)生下蘇睿。而高祖不久便駕崩,長女蘇蕓玥繼位,是為惠帝。
蘇睿生下來便沒有父母,是姐姐們把他養(yǎng)大的。
世傳襄王殿下出生時粉白嬌嫩,額頭有淡淡的金光,而當(dāng)時夕陽西下,霞光普照,在殿外誦經(jīng)的高僧?dāng)嘌孕〉钕旅嬗猩裣啵瑢肀貫槭⑹烂骶?。倘若不是高祖突然崩殂,襄王必然會被立為太子,如今已?jīng)坐在龍椅之上。故而一直有流言蜚語,惠帝和當(dāng)今圣上為保帝位,刻意偏寵襄王,不正經(jīng)教習(xí),導(dǎo)致他文不成武不就,干啥啥不行,吃喝玩樂第一名。
但即便如此,在武成七年梁親王蘇凌遠出生前,仍有堅持帝位當(dāng)屬男子的老臣血淚上疏請求立蘇睿為皇太子――那時蘇睿還不過十歲,長歪的苗還有扶正的余地。
現(xiàn)在么,這棵樹已經(jīng)歪得徹底沒救了。
老臣們殷切的期盼全都落在了蘇凌遠身上。他們站在城墻之上,看著陣前領(lǐng)頭的那一身鎧甲的男人,眼睛里充滿了和悅慈祥的光芒。
對于蘇凌遠,他們實在太滿意了,看著他,幾乎已經(jīng)看到了未來幾十年的盛世景象。他的王妃也很好,文也成武也就,肚子也爭氣,誕下一雙龍鳳胎,就是有點太強硬了些。不過人家是鎮(zhèn)國公嫡孫女,強硬些也無妨無妨。這樣的帝后,將是國祚之福……
無人記得正經(jīng)的繼承人還在東宮念《政要》。
蘇睿優(yōu)雅地吐了口瓜子皮,優(yōu)雅地端起琉璃杯啜了口葡萄酒。“真有趣?!彼⑽⒐戳斯创浇?。
“寧之說什么有趣?”楚王蘇泓輝站在他身邊,笑說。
楚王蘇泓輝是高祖皇帝本家侄兒,年紀比蘇睿長了不少,但并未參與魏末混戰(zhàn),是建國之后內(nèi)宮派出天使去往各地搜羅蘇氏族人寫進玉碟時,在泉州找到的血緣最近的一支的長孫。他穿一身銀白色親王常服,面容有些冷肅,笑容卻很真誠。
蘇睿并不看他,而是望向梁王妃蕭凌夢,答非所問道:“表嫂也是蕭家人吧,還是梁親王妃的嫡親姑姑。當(dāng)年蕭凌夢年紀還小,蕭適也還健在,表嫂是無數(shù)人追求的蕭家大小姐,將門虎女,一雙紅纓槍天下無匹。”
“寧之想說什么?”蘇泓輝仍舊笑著,不過笑意中染上幾分寒霜。
“不過喟嘆罷了?!碧K睿搖了搖頭,嘖嘖兩聲道,“名花易折,也要看開在哪兒?!?p> 他又自顧磕瓜子去了。
蘇泓輝看向底下的蕭凌夢,狹長的眼睛也瞇了起來,卻不屑地啐了口唾沫。那蕭凌夢看著溫婉,性子卻烈,分明是難以馴服的野馬。難道梁王就好這一口?不然他真不知為何梁王放著那么多美女不要,偏偏愿意為了個才貌平平的女人空置后院。
即便是那些自詡遵從女帝新政的臣子,后院里也以侍女之名養(yǎng)著許多姬妾吧?男人怎么可能不好色?若是真能面對美女毫不動心,只能說明梁王實在是個厲害角色。是為了報十年前的救命之恩,還是懾于鎮(zhèn)國公府的權(quán)勢,抑或是虛情假意籠絡(luò)人心?
蘇泓輝想著,忽然便聽到遠處有人山呼萬歲。
被大軍牽去視線的人這才看到女帝不知什么時候來了,一人一騎停駐在角落里,一言未發(fā),靜靜注視著兒子兒媳遠去的背影。
城墻上的人大多目力有限,看不清女帝的表情,不免有些遺憾。
不過他們幾人幾人地分站著,小聲地聊著朝事,倒并不十分關(guān)心天家的母子之情。
蘇泓輝定定地看著三人,半晌收回了目光。他向旁邊看去,見蘇睿仍舊閑閑地磕著瓜子,侍女端著的托盤已經(jīng)見了底。
不及他先說話,蘇睿就笑了起來,目光分明落在眼前容色清麗的侍女身上:“喏,皇太女殿下也出宮來了?!?p> 蘇泓輝下意識回過頭去,便見人群之外,一位華服少女靜默而立,鳳冠上垂下的赤金流蘇擋住了她的臉,看不清她的容色。長風(fēng)萬里,吹起她一截刺繡著金鳳的逶迤袍角。
皇太女蘇凌萱不知已經(jīng)在那里站了多久。
蘇泓輝皺起眉頭,又看向蘇睿,卻見他仍舊只是磕著瓜子,一雙彎彎的桃花眼滿含輕佻散漫,似乎對周圍的事情毫不關(guān)心。
呵,真的毫不關(guān)心么?襄王蘇睿,原本的九五之尊。
大軍遠去,帝王業(yè)已縱馬返回。蘇泓輝無心再看,不屑地轉(zhuǎn)身。
那位素來木訥寡言到幾乎要讓人忽略的皇太女卻忽然上前一步,行了個禮,攔住了他的去路:“楚王表舅,請借一步說話?!?p> 看著眼前的華服少女,蘇泓輝并沒有太放在心上,卻還是客氣地回了禮:“殿下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