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們什么毛?。坑X得我們少夫人好說話,揪著她不放了是吧?”叢舟走了過來,罵罵咧咧道。
衛(wèi)廣吳看見叢舟,眼睛都亮了:“這位大人怎么稱呼?您能不能幫我們向侯爺求求情,幫我們寫個推薦信……求您!”他說著,帶著妹妹跪了下來,不迭地給叢舟磕頭。宋秉學也跪了下來一起磕頭。
叢舟常日隱匿在暗處,何曾經(jīng)過這種場面,不由漲紅了臉,手足無措地看向葉臻。
葉臻嘆了口氣,開口道:“你們起來吧。這事你們求他也沒用,侯爺是秉公無私的人。再說,前幾日朝中剛因科舉舞弊、師生結黨之事懲辦了一批官員,你們是想把侯爺推進火坑嗎?”
衛(wèi)廣吳被她這話說的一愣,咬著嘴唇不說話了。片刻,他扶著妹妹站了起來,又一把拉起了宋秉學,三個人臉色都變得很難看。
宋秉學訥訥道:“那要不,咱們?nèi)④?,立軍功。我聽說軍功來得很快。”
葉臻看著他們?nèi)齻€一個比一個文弱,眼睛里卻是藏都藏不住的復仇火焰,無奈道:“門路是有的,但你們這樣去,定會被有心之人利用?!彼聪蛐l(wèi)廣吳,認真說道:“以你二人之才,若能夠再讀一二年書,正經(jīng)考學授官,將來成就必不會小,到那時侯爺想必也很樂意寫推薦信提攜人才——廣吳哥,你懂我的意思么?”
衛(wèi)廣吳撇過頭去:“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在乎。只要能讓我做大官,嚴懲兇手,給爹娘他們報仇,哪怕稍后便砍頭我也無怨無悔。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會牽連侯爺?!?p> “官場上可不是你逞能耐的地方,也沒人管你這點意氣?!比~臻冷聲說,“有些事除非你不碰,碰了就休想摘干凈。別到時候怎么死、怎么禍及他人的都不知道?!彼@時戾氣又有點上來,狠狠呼出一口氣,說道,“你們可千萬別動這歪心思,明白么?秉學說的倒也不失為一種辦法,只要你們能吃得了軍中的苦,不出一年便能當上軍官?!?p> 上官隱一直在旁邊聽著,這時插進嘴來戲謔道:“小子,我給你提個更快的哈。你知道淑和公主正在宣城吧?我看你這張臉也算有幾分姿色,喏,你若是能被公主看上,吹吹枕頭風,自然……”
衛(wèi)廣吳羞惱道:“大丈夫如何能……”
上官隱嗤笑道:“方才還一副大義凜然雖死不悔的氣概呢。也不過這點本事?!?p> “你!”
“有什么區(qū)別嗎?這會兒倒大丈夫了?!鄙瞎匐[譏諷道,“寒妹妹是在好心救你,以免你誤入歧途。何況對她來說,憑什么替你擔風險?當然你如果非要送死……”他朝葉臻挑了挑眉,“就算不通過鎮(zhèn)北侯和梁王,她也有的是門路。”
葉臻斜了他一眼,充滿警告的意味。這些游俠多是她江湖上結交的朋友,不過客居在此。他們常年游歷江湖,消息自然也更靈通,知道葉臻另有身份也并非什么稀奇事。
上官隱做了個閉嘴的手勢,識趣地走開了。葉臻摸著懷里的無極閣制牌,思索著要不要拿出來,但最終還是沒有。她重又看向衛(wèi)廣吳,說:“你們?nèi)粝嘈盼遥憷^續(xù)留在此處讀書,我保證會把兇手緝拿歸案,還大家一個公道。若不相信我,我可以把你們推薦給州府書院,但往后怎么走,須得你們自憑本事,我再管不著?!?p> 衛(wèi)廣吳垂頭沉默了片刻,就在宋秉學要答應時,他開口道:“我本很相信你的,君寒,山莊是你帶著大家一起建的,我們也是和你一起長大的??墒?,如今我——不止我,大家心里都很不安。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相信的人,或許也保護不了我們,這樣不對。我不是在責怪你,我們不能把一切寄托在你身上,這對你來說不公平。我才意識到我們在山莊一直過的太安逸了,這里就像是個桃花源,現(xiàn)在我們都得離開,去原本該去的地方。爹娘走了,我只有站的更高,才能保護身邊的人?!?p> 對于衛(wèi)廣吳來說,這一夜簡直如噩夢一般。他如今能夠思緒清晰地站在這里,只是因為他還要報仇,還有妹妹要撫養(yǎng)。在這個關頭,他已經(jīng)管不了是否對得起他人,他要爭取的只有自己的利益。葉臻的話的確如懸崖勒馬,拴住了他劍走偏鋒的心思,但卻沒有消滅他心底的瘋狂。他感到痛苦萬分,也疲倦萬分,默默地向葉臻行了個禮,形容憔悴地說:“君寒,我得想想,你容我想想……不過,無論如何,謝謝你?!?p> 又有很多人來找葉臻說話。這時來的都是剛剛才聽說了這邊的消息從四面八方趕來的。許多人著急想要那二十兩銀,生怕葉臻說了不算數(shù)。也有人覺得二十兩是給,那三十兩也是給,于是開始絮絮地說葉臻小時候自己家也給過糧食喂養(yǎng)、流亡路上悉心照拂的事,說這點恩情怎么也得值個十兩吧;葉臻只是聽著,并不松口,那人便又說起自己家里多么多么不易。當然,也有人在旁邊聽不下去了,歉意地說勞姑娘破費,又說自己也不是眼紅銀子,若是葉臻能夠讓兇手伏法,他們當然更愿意住在這里。
叢舟從一開始的義憤填膺,到緘默不言,只是默默地護在葉臻身邊以免有人推搡她。在他眼中,這些人像虻蟲一樣令人討厭,愚蠢無知,為了雞毛蒜皮的事張牙舞爪喋喋不休,而他們的愛意和恨意都那樣莫名其妙,可以平地而起,也可以瞬間消散。后來他實在有點忍不住,小聲道:“少夫人,這莊子平日里也這樣么……您對這些人,是不是有點太好了?”
他實在有點聽不下去了,明明少夫人是好心給銀子幫他們,怎么被他們說的好像不給錢就欠他們一樣。
葉臻淡淡道:“都是普通人,生死關頭走了一遭,怎能苛求?!彼聊蹋州p聲道:“不過,我一直以為對他們就應該很好?!?p> 叢舟聽不出她語中喜惡,就聽她繼續(xù)說道:“如今我也仍然這樣認為。并非無條件地好,只是希望盡可能多的人不因戰(zhàn)亂和疾病而死,不因貧窮埋沒才能,變得尖酸刻薄,自私自利?!?p> 叢舟看著眼前一張張扭曲的臉孔,感覺她說的話好像飄在天上,“可師父說,民如螻蟻,生來卑劣。上位者學習馭人之術,便是要嚴防刁民作亂。”
他說這話時沒有避著人,雖然大部分人壓根沒注意他在說什么,或者聽不懂,還是有個人聽見了且朝他呸了一口,“罵誰呢你!”
“刁民!說的就是你!”叢舟鼓著臉跳腳。
“人性卑劣是通病,與尊卑無關?!比~臻輕聲說,“一文錢難倒英雄好漢,更別提沒有門路的普通人。我所作所為不過從心,既看見了,總不能不幫??缮锥鞫访壮?,有人記恩,有人記仇,那不是我能管的事?!彼龥]再聽人群你一言我一語的訴求,喃喃道:“其實我早知道山莊長久不了……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那么快。”
叢舟松了口氣:“少夫人明白,那便好了。我還以為……”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她,極小聲地說:“還以為少夫人年紀小耳根子軟,他們說什么都答應呢?!?p> 葉臻哼了一聲,沒回他的話。她等人群重新安靜下來,都希冀地看著她,慢慢地說:“每個人都是二十兩,一分不多。不要再讓我聽到你家未過門的媳婦肚子里有沒出生的雙胞胎、你家還有個死在當年流亡路上的老太爺這種話!除卻幾個想要去城里讀書習武的我可以介紹之外,其他人,即便想要去寒軒名下店鋪做工,也需要通過統(tǒng)一考核,領統(tǒng)一工錢?!?p> 她話音落,人群中果然響起了細碎的抱怨聲,埋怨她不通人情云云,但見她神情前所未有的嚴肅,也不敢再多話,紛紛離去。少部分人留在原地猶豫未決。衛(wèi)廣吳和上官隱等人也留了下來。
上官隱代表游俠等開口道:“你不用管我們,我們來去自如,死生自負。說不定哪天就又見面了?!?p> “挺好?!比~臻笑了一下,“你們那樣,才是我原先向往的生活?!?p> 上官隱道:“現(xiàn)在開始也不遲?!?p> “上巳修禊已過?!比~臻搖頭笑道:“我錯了時辰,沒有機會了?!?p> 上官隱目光微閃,繼而笑道:“流觴宴一年一度,什么時候都不錯。”他拂了拂袖子,抱拳正色道:“告辭?!?p> 他身后,文人們也拱手道:“君姑娘,后會有期?!?p> 葉臻抱拳回禮:“后會有期?!?p> 等他們離開,衛(wèi)廣吳上前,拱手道:“我們?nèi)齻€也準備去城里上學,還請姑娘舉薦。”
“行。”葉臻點頭,又擺擺手道,“跟我進來吧?!?p> 李家院子里,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影衛(wèi)準備好了桌椅和紙筆,做了個恭敬的請的手勢。衛(wèi)廣吳三人見狀都愣了一下,有些戒備又耐不住好奇地打量著那一身黑衣神情肅殺的影衛(wèi),還有一旁默立的李氏夫婦。
衛(wèi)廣吳按捺不住,問道:“這是做什么?為什么輪到我們,就要進來了?”
叢舟在一邊“嘿”了一聲:“少夫人看重你們,沒看出來嗎?真是二愣子?!?p> “我看你也像個二愣子?!比~臻斜了他一眼,“你跟著延之也那么口無遮攔嗎?”
叢舟連忙垂首道:“屬下不敢?!?p> 衛(wèi)廣吳察覺到葉臻整個人氣場都不一樣了,一時有點怯懦,很快調(diào)整過來。他察覺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
葉臻在那太師椅上坐了下來,翹起一只腳,慢慢說道:“我若說能推薦你們?nèi)ヌ珜W,你們可能抓住機會?”
三人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片刻,衛(wèi)廣吳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說什么?”
“太學,不去拉倒,省得我費勁。”葉臻蘸了墨水在紙上寫起字來,一面說道,“說不定你們連入門考試都考不過?!?p> “考得過!”這回說話的是一直沉默的衛(wèi)廣詩,她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葉臻,“寒姐姐,你真能讓我們?nèi)ヌ珜W?”
“能?!睂ο阆丬涇浀呐⒆?,葉臻一向十分溫柔,她招招手讓衛(wèi)廣詩過來,擼著她的腦袋說,“姐姐也覺得你能過。至于你那兩個哥哥嘛……”
衛(wèi)廣詩向她哥哥跑去,搖著他的手臂無聲地撒嬌。
衛(wèi)廣吳道:“你不是不搞特殊嗎?為什么單單推薦我們?nèi)ヌ珜W?”
“自然是覺得你們有那個能力?!比~臻抬頭看著他們,“當然,也不是沒有條件的?!?p> “什么條件?”
“進去之后,若仕途通達,別忘了我就成?!比~臻這時好似換上了另一副面孔,就連叢舟都覺得她無比陌生。
“不會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衛(wèi)廣吳擰眉道,“君寒,你剛還說你不過是個跑江湖的。你要當官?還是,你已經(jīng)是個大官了?”
宋秉學一個激靈道:“姐,你不會是那個什么,微服私訪的提督御史吧?”他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不遠處站得筆挺的影衛(wèi),“那個是你的副手?”
衛(wèi)廣詩補了一句:“姐你不會是哪個公府的大小姐吧?”
“以后就知道了?!比~臻笑了笑,把寫好的手書疊好交給影衛(wèi)。她此刻的儀態(tài)和氣場于葉臻而言是全然陌生的,但她做的駕輕就熟。
衛(wèi)廣吳三人懷著一肚子的疑問離開后,葉臻半靠在椅子上,把玩著項鏈上掛著的那枚銅鑰匙,神情變幻莫測。半晌她蹙眉看向院子外面還稀稀拉拉站著的幾個人,揚聲道:“大家都進來吧,有什么想法,現(xiàn)在一并說了?!?p> 幾人面面相覷,片刻終于扭捏著進來了,一說,竟都是想跟著葉臻。
“跟著我?”葉臻道,“跟著我是什么意思?”
一人跪下道:“姑娘,我孤身一人,下山與留在山莊也無甚區(qū)別。若姑娘不棄,我愿意跟著姑娘。”其他幾人也連忙跪下附和。
葉臻起身走過去,虛扶起幾人,道:“都不必跪。我如今并無一官半職,你們跟著我算怎么回事?”
那幾人互相看了一眼,目光瞟向一邊的影衛(wèi):“那……他不是就跟著姑娘。”
“他是我的護衛(wèi)。”葉臻道,“你們?nèi)羰窍敫遥蝗缛サ赇伬镱^做活。”
“不是這樣的跟著!”最先下跪的人鼓起勇氣說,“他們說,姑娘是未來的侯夫人,我們想跟著您……”他說著,又羞赧地低下了頭。
“去鋪子做工也是一樣?!比~臻神色微微冷了下來,“若要留在我身邊,光是有一技之長,吃苦耐勞,可遠遠不夠。”
那人梗著脖子說:“那為什么衛(wèi)廣吳他們也什么都不是,姑娘就能高看他們?”
“就憑你這句話,我也不可能要你?!比~臻神色愈發(fā)冰冷,心頭暴戾之氣也在瘋長,她閉了閉眼忍耐過去。
那人憤憤,沖口而出:“不過就是個張開腿伺候人的主兒,在這兒給老子狂……”他話說到一半,叢舟、影衛(wèi)及院中侍立的血影全都長劍出鞘,刷刷一片冷光。
叢舟站得最近,劍鋒就橫在那人喉結位置。他咬牙切齒道:“少夫人,讓屬下廢了他?!?p> 那人昨晚在自家豬圈躲過一劫,根本沒見過血,眼下被劍指著,早已嚇得癱軟在地,褲襠一片潮熱。叢舟的劍直追下來。
“阿舟,你那劍挺好看的,別弄臟了?!比~臻悠悠說著,倚在桌前淡定地看著他,“你說我狂什么?不如我送你進暗行,你也體驗一下?”她目光掃過剩下的人,挑眉道,“怎么,你們也想去?”
眾人連忙搖頭,卻又都說不出下文來。
葉臻覺得沒什么意思了,也不想把話說得太直白,擺擺手說:“都走吧,該去哪就去哪?!?p> 眾人明顯是心有不甘,但見院中之人顯然對他們都十分排斥,只好悻悻離開。沒有人想拉那個還癱在地上的人一把。
葉臻耳力很好,聽得見他們嘀咕著類似“不過是靠男人”“走著瞧”之類的話。叢舟和血影們顯然也聽見了,臉色都很難看。叢舟收了劍走過來,想要說什么,葉臻道:“他們也沒說錯。隨他們說去吧。”
她早想明白了,有人黑她只能說明她招人忌憚了,是件好事;但這也說明她沒有強到讓人至少當著她的面能閉嘴,還需努力。不過……
葉臻扭頭看向叢舟:“阿舟啊,跟你商量個事唄。”
叢舟低頭,“少夫人您盡管說?!?p> “能不能不叫我少夫人?”葉臻說。
“???”叢舟愣了一下,“少夫人不樂意嫁給少主嗎?”
“嘿,憑什么就是我嫁給他不是他嫁給我?”葉臻哼了一聲,“我是你家少夫人,但我有名字,我,君寒,周珍,你愛叫啥叫啥,總之別叫少夫人就成。”
叢舟臉團了起來:“有什么區(qū)別嗎?難道這么叫您就不是少夫人了?”他對上葉臻威脅的眼神,改口道:“好吧,姑娘您說什么就是什么?!?p> “哎,對了嘛?!比~臻打了個響指,“阿舟啊,跟我混不比跟你家少主差的。我就是暫時不如他,早晚我能讓他入贅?!?p> 叢舟瞪大了眼睛,干笑道:“姑娘好志氣?!?p> 葉臻沒再說下去。言語上的鋒芒沒多大意思,她當然也不會計較區(qū)區(qū)一個稱呼,更不會計較她跟玄天承之間誰娶誰嫁的問題。她就算計較也改變不了多少。何況改變了又如何呢?
她低頭看著掌心的鑰匙,她用了一點靈力,鑰匙穩(wěn)穩(wěn)地直立著,而一旦她撤了力,鑰匙便會毫不遲疑地倒向一邊。她感到有些茫然,很快又釋然。
無論如何,她已經(jīng)算是幸運的了。
這時,李家院外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隊人馬疾馳而至,為首之人高舉明黃圣旨,跳下馬來,高喊道:“圣旨到——留仙谷君寒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