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臨死亡之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是如此畏懼。
杏子煙腦子里一遍遍回憶著方才的畫面。白鶴啟頭戴白色紗笠,嘴里若魔音般說著,“我告訴你…”
她突然覺得很累,想回到天虞山,想吃夫子做得有些燒焦的菜,想爬到杏樹上再挨一頓夫子的戒尺。
她突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重要了,全不…重要了…
都快結(jié)束了,屬于她的杏花,掉落了。
她害怕那莫名的預知,仿佛預知到了,那是最后一句對話,最后一個笑容,最后一句囑托,無論離開的人是誰。
“我告訴你…那個賭約是,姬浮玉會不會告訴你,想要救云華,一命換一命。”
“引發(fā)云華心魔的,將成為他的解藥。心頭肉焚入艾草香中,以靈氣將香過渡到他的心脈,再取距離心臟最近的軟骨,需得活取,磨成粉末裝在香囊中,再埋于巽方杏樹下,如此,心魔便消失了。倘若找錯了引發(fā)心魔的人,便是無辜犧牲了一條命。”
杏子煙如此想到,夫子其實有時候也挺討人厭的??墒撬€是會想起曾經(jīng)的點點滴滴,其實她的心底,早已有了打算,不是嗎?
哪怕心魔不是自己,也要試一試,這不就是杏子煙嗎。
………
大將軍裴寂打著傘立于杏樹下,他的身體因為中毒而顯得愈發(fā)憔悴。他看著這可憐的女子,陡然生出同病相憐之感,他又想起自己那個早夭的妹妹,于是更加憐惜了。
只見他將墨傘放置一旁,又彎下腰,將此人抱了起來。
“這女子手無寸鐵,渾身發(fā)燙像是因疲憊而暈倒,還淋了雨。定是在躲避什么人,如此可憐,我怎能見死不救?”
裴寂將軍用衣袖擋住杏子煙的額頭,疾步奔回府上。
等抵達時,他又猛地咳嗽起來,嘴角沾了些許鮮血。
………
雨止不住的下著,伴著雷聲。
姬浮玉還是來晚了一步,待他到達白鶴醫(yī)樓時,只看見木樁旁掉落的一把劍。他認出了那把劍,那是云華贈予杏子煙的。子煙怎會將她如此珍視的東西弄丟,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姬浮玉眉頭驟起,他一襲白衣盡顯蕭殺,長劍出鞘,冷光乍現(xiàn),細長指尖微拂刃處,亮光處倒映著他的眸子,里面是萬古不化的寒冰與殺意。
他淺淺一笑,若索魂的厲鬼。
“看來有些人,是留不得了。”
一座地牢內(nèi),鐵鏈鎖著一個全身是血的女子,此人正是醉仙酒肆的掌柜。
她自嘲地笑了。
“姬浮玉,原來你早就知道。”
姬浮玉的臉隱在黑暗里,看起來像一團迷霧,如何都看不真切。
他素白的袖沾上了點點血跡,像潑墨的山水梅花。
姬浮玉氣定神閑地開口,“姬府上下,盡數(shù)被我清洗干凈,你以為你還逃的了嗎?”
那掌柜突然嘲諷似的狂笑起來。
“嘖…姬浮玉,想知道我為什么背叛你選擇白鶴啟嗎?”
姬浮玉依舊溫雅地勾著唇,只是那雙眸晦暗又危險,那模樣就好像在看著一個死物。
“因為你啊…”
她突然有趣似的瞇了瞇眼,低聲詭異地笑了起來。
“是怪物啊…”
“小離是燒死了全村的怪物呢~”
掌柜語氣親昵,尾音都帶著興奮和瘋狂。
“這么多年,你的模樣絲毫沒有變化,你果然是帶來瘟疫的怪物,還是你不記得我了嗎?小離?”
姬浮玉的手都有些顫抖,那雙月牙般俊艷的眸似乎有什么正在破碎。
“十里桃林外,整個村莊除了我,再無一人生還,一把火將一切都毀了個干凈,姬浮玉,是你帶來了瘟疫,你好狠的心吶…你毀了我,毀了我!!”
掌柜突然含淚狂笑起來,帶著絕望與瘋狂,她紅唇干裂,額前發(fā)絲凌亂,血跡與淚水都在無力控訴著罪行。
姬浮玉只是立在那里,笑容已經(jīng)消失了。
他神色有些恍惚,單薄的身姿向后退了半步……
竟然有些狼狽。
曾經(jīng)有一個女子,有著明媚含笑的眸,她告訴自己,“姬浮玉,那場瘟疫又與你何干,這本就和你沒有關(guān)系,至于那些往事,就讓他過去吧,更何況…你生的這般好看,要是換作我,怎樣都不舍得扔掉呢?!?p> 子煙……
姬浮玉唇色都白了,那場瘟疫之后,他便再沒有回去過,為何,會是因為自己的過錯。
當年那場瘟疫,整個村莊都被封鎖了,官府派了大夫和官員來治理,之后鼠疫控制不住,村莊便被集中處理了……
難道自己真的是怪物嗎?
他突然想起,杏子煙握著自己的手腕,擋在自己身前。她那雙稚嫩的臉是那么堅定,她傲然屹立,即使身材嬌小,卻泰然自若,篤定不移的模樣。子煙拼死護著他,即便力量微弱也擋在自己身前。
姬浮玉素袖微動,露出那白皙的手腕,輕抬手,他摘下了頭上的發(fā)簪。
那是子煙送給自己的。
原來他早已習慣了子煙的存在,原以為自己被愧疚和憐惜占據(jù)了整顆心,原以為自己萬事可淡然處之。
原來如此,姬浮玉輕笑道。不是他護著杏子煙,不是他要還債,而是他依賴、需要子煙,他已經(jīng)離不開這個溫暖的人了。
他活著太孤單了,太清冷又嗜血,每日刀口舔血過,活在計謀算計里,他疲憊了。
他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此刻竟然是這么想念杏子煙。
…………
杏子煙昏迷時,做了好長一個夢。
她夢到了十六歲那年,她吵著要吃糖葫蘆。
“夫子,煙兒想吃糖葫蘆。”
夫子坐在書桌前,一襲淡綠色袍子透著書香氣。
他抬了抬眸子,沒有動,依舊手執(zhí)一卷竹書。
杏子煙見夫子沒有反應,又嘟了嘟嘴,將提前扯的狗尾巴草在他眼前晃了晃。
“……”
云華眼前那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不?;蝿又?,看著心煩。于是他佯惱地放下竹書。一雙明亮的眸嚴厲地看著杏子煙,眸色之下,卻是寵溺。
“糖葫蘆,讓云華師叔去山下買。”
杏子煙努了努嘴。
“山下買的糖葫蘆,帶回來就已經(jīng)化了?!?p> 云華扶額,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這個傻徒,每天只知道吃,正事也不干,都是他自己給慣的。
“那頑徒換個吃的?”
杏子煙吃準了云華心軟,又撒嬌似的扯了扯他的袖子,眼睛撲閃撲閃的,明亮極了。
“不嘛不嘛…徒兒就想吃糖葫蘆,要吃夫子做的糖葫蘆!夫子的廚藝最好啦!”
云華聽到‘夫子的廚藝最好啦!’這句話時,就已經(jīng)緩緩勾起了嘴角。
果然,自己的廚藝還是不錯的,這頑徒倒也不是一無是處。
云華還是佯裝嚴厲的看著杏子煙,不過喜悅的神色已經(jīng)躍然臉上了。
他用手抵著唇,干咳了兩句,“那…為師就給你去采山楂,一會兒回來了就給你做糖葫蘆。”
杏子煙雀躍地點了點頭,臉蛋紅彤彤的,果然夫子是最好的,最好騙,最心軟的。
“嗯!徒兒在這里一直等你回來。”
云華笑了笑。
“好,傻徒等著為師回來?!?p> 杏子煙揮了揮手,朝著云華夫子的背影大聲喊到。
“夫子,早點回來哦!”
云華搖了搖頭,無奈又寵溺地笑著。他眼角那顆朱砂痣愈發(fā)的紅,艷似滴血。
他的傻徒,這么舍不得為師嗎?
那天陽光很好。
杏子煙看著云華夫子走出門的背影,突然覺得恍如隔世,陽光很刺眼,但那人朝著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