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呢?”一陣長久的沉默過后,柳冬儀開口了。
木槿回望著她,微微挑了挑眉說道:“你當(dāng)然不是靈人,而且即便是靈人,也沒有辦法將罪分辨出來,只能依靠這種儀器尋找?!?p> 她朝格桑努了努嘴,格桑的手中一直拿著那個類似于羅盤的儀器,他也是靠儀器的指引才能及時趕到事發(fā)的快餐店。
“為什么?”葉銘問道。
木槿聳聳肩:“很簡單,如果今天你看到的那條鰻魚不是出現(xiàn)在快餐店的地板上,而是在菜市場的魚攤里,我看你能從一堆鰻魚里找出它嗎?”
葉銘尷尬地笑笑,不再說話了。
“不過這個儀器只能指引一個大體的位置,有很多時候我們沒有辦法及時將罪找出來,容易誤傷到普通人不說,我們自己的損失也很慘重?!?p> 她看著冬儀,嚴(yán)肅地說:“雖然我不清楚你為什么能夠認(rèn)出罪,但是如果你能加入我們,那對我們來說是一種很大的幫助。”
確實,如果在人群中一眼便能認(rèn)出罪,直接沖上去砍爆它的頭就好了,哪還需要拿著儀器皺著眉頭苦苦的辨認(rèn),一不小心就被罪反咬一口,沒把它找出來反倒把自己的命賠上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讓我來幫助你們?”冬儀說道。
木槿點頭:“是的,不過這可能有一定的危險,”她看著冬儀問道,“我不強(qiáng)迫你,選擇權(quán)在你的手上。你愿意嗎?”
冬儀沉默了。
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她的身上。
木槿目光炯炯,看得出來她很期待,但也有些忐忑。
過了好一會兒,終于聽見冬儀微弱的聲音在安靜的屋內(nèi)響起來:“我……再考慮一下,行嗎?”
木槿的表情看不出失望與否,但她沒有猶豫的點了點頭。
“可以?!?p> 葉銘翹著二郎腿,饒有興趣的湊過去,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也可以幫助你們啊,你們考慮考慮我唄?”
“是啊,”木槿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我都差點忘了你?!?p> 她的手腕一翻,一個明亮的光球出現(xiàn)在她的手心,她站起來,一步步向葉銘靠近。
“你想干什么?”葉銘心中再一次升起不祥的預(yù)感,下意識的站起來準(zhǔn)備逃走。
木槿面無表情地說道:“把你的記憶消除,要不就憑你那張嘴,第二天整個歸葉園都知道了?!闭f著她幾步跨過去,揮起手掌就要往葉銘的頭上拍去。
“呃,消除記憶?”葉銘一個閃身躲過木槿的襲擊,順便反復(fù)咀嚼著這幾個字。
他跑到門口卻被格桑攔下來,他看看格桑,又回頭看看步步緊逼的木槿,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們還有事情瞞著我們!”
木槿又往前走了兩步:“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忘記就行?!?p> 葉銘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木槿的兩只手腕,木槿吃痛地縮了回去,再看她的手腕,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幾個紫色的指印,可見葉銘用了多大的力。
葉銘甩甩手,看著木槿惱火的眼神,突然說道:“我不放心?!?p> 木槿的動作停了下來,臉上依然是惱怒的神情:“你說什么?”
“把冬儀交給你們,我不放心,”葉銘突然變得很認(rèn)真,“誰知道你們隱瞞了多少東西,如果你們隱瞞的東西對冬儀造成了傷害,她又沒有父母,被賣了都沒人知道。”
冬儀的嘴角抽了一下,有點想打他。
她微抬起頭,看向木槿,輕聲說道:“我還沒有決定加入你們,而且,我能認(rèn)出那個罪,說不定只是巧合?!?p> “嗯,我知道,”木槿說道,“你可以慢慢考慮?!?p> “所以,在我決定之前,能不能放他一馬?”冬儀早已看到了葉銘時不時投向自己的懇求的眼神,心領(lǐng)神會地說道,“我不想一個人承受這個秘密,那樣太累了?!?p> 木槿有些猶豫,她在原地一動不動站了很久,終于將手放下來,看著葉銘不容置疑地說:“不想讓我消除你的記憶,可以,但是有兩個條件?!?p> “第一,絕對不能將這件事告訴除了你和冬儀之外的第三個人;第二,以后和我們保持距離,不許介入我們的工作。如果讓我發(fā)現(xiàn)有另外的人知道了我們的事……”
她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兇狠起來:“小心我撕碎你的嘴!”
葉銘在聽到第二個條件的時候,目光微微閃爍,但他很快就點頭答應(yīng)道:“可以,我接受?!?p> 木槿重新回到座位上,她看了看表,對兩人點頭說道:“太晚了,你們回去吧,如果宿舍門鎖了,就去值班室找蒹葭,她會放你們進(jìn)去的?!?p> 兩人告辭,格桑在匯報了今天的戰(zhàn)果之后,也出去了。偌大的房間里只留下了木槿和海棠。
靈人內(nèi)部也有著分工等級。木槿已經(jīng)二十二歲,在普通人中是風(fēng)華正茂的年齡,可是對于靈人來說卻已是垂垂老矣。
她在歸葉園中是僅次于院長的存在,在院長外出游歷的時候負(fù)責(zé)領(lǐng)導(dǎo)整個歸葉園。
海棠是她的書記,負(fù)責(zé)每場戰(zhàn)斗的記錄。
她留下來與木槿一起整理今天一天的筆記和文件,木槿看著有些漫不經(jīng)心,一直眉頭緊蹙,比往常更加的沉默。
海棠知道她有話要說,于是耐心等著。
終于她開口了。
“海棠,”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臉上是陰沉的表情,“明天安排幾個人監(jiān)視柳冬儀的行動,你自己去頂樓的藏書室,看看這種情況,古書上有沒有記錄。”
……
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了,在單間宿舍樓住著的大多是十三四歲的小孩子,正是調(diào)皮的年紀(jì),為了安全,宿舍樓通常是九點半關(guān)門。
葉銘和冬儀雖然被允許晚些時候回來,可也不想每次都厚著臉皮求值班的老師開門,所以基本上也沒有見過夜晚的歸葉園。
天空沒有月亮,卻有幾顆閃亮的明星。
偶爾有一兩陣小風(fēng)吹過,在空曠的路上呼呼作響。
道路兩側(cè)的路燈發(fā)出慘白的亮光,因為度過了太長的歲月,燈罩上罩著一層灰塵,燈光變得暗淡,有些則是忽明忽暗的閃爍。
兩人并肩走著,沉默無言。
今晚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雖然兩人很疲憊,但都不想太早回去,于是順著這條無人的道路一路向前,很快就來到了湖畔。
湖畔一樣無人,一樣寂靜。
兩人在一塊很大的石頭上坐下,看著腳下波光粼粼的水紋,和夜游的魚兒躍出水面時泛起的漣漪。
葉銘歪著頭,看著微弱的光下柳冬儀靜默的側(cè)臉,突然說道:“剛才謝謝你啦?!?p> 他說的是柳冬儀為自己向鐵石心腸的木槿求情的事。
柳冬儀的臉頰動了一下,卻沒有看向自己,而是望著全然看不到盡頭的湖面:“不客氣,我說的,也有一半是實話。”
葉銘感到一陣涼風(fēng)撲面而來,他解開襯衣領(lǐng)子的扣子,讓涼風(fēng)消解這初夏隱隱發(fā)威的悶熱。
“獨自一人保守著秘密,很累吧。”
女孩沒有說話,但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目光晃了一下,微微有些失神。
半晌,女孩突然湊過去,嘴巴附在葉銘的耳邊,小聲說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要向其他人說,好嗎?”
葉銘怔了一下,隨即強(qiáng)裝鎮(zhèn)定的點頭。
“你說。”
耳邊再次傳來冬儀的聲音:“我沒有打算參加通考,我交的白卷。”
耳邊沒有聲音了,葉銘轉(zhuǎn)頭看向她,她又恢復(fù)了剛才的姿勢,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似的,呆呆地望著湖面。
雖然并不是葉銘想要知道的秘密,可這句坦白還是讓他吃驚不?。骸盀槭裁矗俊?p> “為什么?”冬儀念著這三個字,喃喃說道,“因為我不想把自己繼續(xù)關(guān)在學(xué)校里四年時間,我已經(jīng)成年了,我還有自己的事要做?!?p> “什么事?”
“我要去尋找真相。”
她沒有說什么事的真相,可葉銘差不多能夠猜到:“你說的是,你們村子被滅門的事?”
她抿著嘴不說話,可她的身子明顯顫抖了一下,在葉銘的眼中,那就是默認(rèn)。
葉銘嘆了口氣,又想到一個一直令他十分費解的問題,于是問道:“你知道是誰干的嗎?為什么不報警?”
“報警?”冬儀機(jī)械般重復(fù)著他的話,突然猛地抱住了頭部,用力撕扯著泛黃的短發(fā),像是在拼命抑制著自己不要去想涌出腦海的那一段痛苦的回憶,聲音也變得歇斯底里。
“不,不能報警,警察不會相信我,沒有人會相信我,我自己都不相信!”
她的聲音又尖又亮,在這寂靜的湖畔顯得格外刺耳。
湖邊大榕樹上傳來幾聲尖厲的鳥鳴,接著是一陣“颯颯”的扇動翅膀的聲音,幾只鳥雀被這吶喊聲驚醒,抗議般的飛上榕樹高高的樹梢,一邊鳴叫一邊瞅著大青石上那對奇怪的男女。
葉銘手足無措的看著把頭埋在膝間、蜷縮成一團(tuán)瑟瑟發(fā)抖的女孩,想要說幾句安慰的話,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子就像一團(tuán)亂麻,連一個詞語都想不起來。
他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久久停住,終于咬牙放到了冬儀顫抖的后背上,哄小孩般輕輕拍打著。
過了好一會兒,冬儀抱在頭上的手緩緩滑落,她抬起頭,又恢復(fù)了靜默的表情。
葉銘以為她剛才在發(fā)泄情緒,然而她的臉上一片干凈,沒有絲毫流淚的痕跡。
她的眼睛還是那樣,渙散的幾乎沒有焦點,眼底的黑眼圈似乎加重了些許,可是并沒有紅腫,眼白中連一點血絲都沒有。
她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她沉默了很長時間,突然說道:“我知道是誰。”
葉銘蒙了一會兒才發(fā)覺她是在回答他上一個問題,不自覺緊張起來:“誰?”
“我弟弟,雙胞胎弟弟。”
她的答案輕描淡寫,卻像一顆炸彈一般在兩人之間轟然爆炸,將世界化為一片雪白,只剩下葉銘目瞪口呆的一張臉,和冬儀平靜的聲音在回蕩。
“是誰?”
“我弟弟,雙胞胎弟弟?!?p> “你別開玩笑??!”葉銘覺得有些頭痛,便也順勢抱住了頭,震驚的表情遲遲無法消失。
“我沒有開玩笑,”冬儀的語氣激動起來,“我都看到了,所有人……我的爸爸媽媽,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他們都死了……都死在他的手上?!?p> 她伸手指著面前的湖面,好像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個小山村,十歲的她蹲在大石頭后面,一邊捂著嘴,一邊看著夜幕中向四處蔓延開來的血泊,和弟弟臉上扭曲的笑容,鼻子里都是那種血腥的氣味。
這些年她一直害怕黑夜,因為每天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就能看到父親驚恐的眼神,就能聽到回蕩在耳畔此起彼伏的慘叫。
她像小孩子一樣蜷縮在身邊,葉銘整個人僵了好久,終于一只手環(huán)住她的腰,輕而易舉的就把她攬在懷里。
她依然沒有哭,她大睜著眼睛,喃喃說著:“我沒有辦法不去尋找真相,我一抬頭看天,就仿佛看到弟弟在對著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