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玉和阿九在后山找了三圈,幾乎把每一個地方都翻開來看了,卻也沒有發(fā)覺任何與十三有關(guān)的蹤跡。爾玉更是留了心,探了幾次,后山除了兔子便沒有其他靈獸了,更排除了十三遇獸的可能。
月亮升在空中,夜幕之下,銀輝籠罩著這一片蒼茫。阿九的臉色愈發(fā)蒼白,鬢角處還沾著冷汗。
“你怎么了?”爾玉注意到阿九的異常,想著他身上還有傷,也許是牽動到傷口了,臉色才這樣白......
等一下,有傷......
傷是怎么來的?
仿佛被點(diǎn)醒了似的,爾玉和阿九對望了一眼,二人都看到了對方眼里的一片清明。
是了。
對于爾玉知道這些不算秘密的秘密的原因,阿九也不想深究了,此刻他最擔(dān)心的就是小師弟。他還那么小,身子也弱,修為也不高,若是被那個魔鬼......那個魔鬼之前不是沒饞過十三的,只是都被阿九攔下來了,如今......
穿過后山,繞到主閣的另一側(cè),有一行輪值的弟子匆匆走過,阿九拉住了領(lǐng)頭的弟子,問道:“你有沒有看到......”
“沒有,沒有,我什么都不知道?!鳖I(lǐng)頭的弟子一看是阿九,驚慌地?fù)u頭,帶著后面一隊人快步離開。
他們這樣的表情,阿九猜也猜得到了。
也許是良心發(fā)現(xiàn),剛才那一隊隊尾返回來一個個頭矮小的女弟子,扎著羊角辮,一雙眼睛又大又亮。
“阿九師兄,”女弟子抓著阿九的衣角,小聲道,“下午的時候,瑤師姐帶著十三師兄來了,就在主閣里,然后師父也回來了。如今,他們還沒出來?!?p> 這樣小的孩子,也懂得這觀內(nèi)最骯臟最齷齪的事,她的臉頰紅紅的,也不知是羞還是什么別的情緒。
阿九沉聲,道:“多謝你?!?p> 女弟子不敢多留,說完急匆匆地往那一隊人消失的方向去追。
晚風(fēng)吹過主閣周邊圍著的翠竹,發(fā)出枝葉相撞的悶啞聲。新來的守夜弟子手中提著造型精致的小壺,有序地將四周的燈都點(diǎn)燃。燈都亮了,一點(diǎn)點(diǎn)微弱的光芒,匯聚成為頗宏大的盛況。守夜弟子們無視了道路中間的二人,好像早就習(xí)以為常似的,該干什么干什么,沒有一個人去多說一句話,多做一件事。
仿佛一切都該如此,一切本該如此。
“阿九...”爾玉輕聲喚著,可阿九卻仍站在那里,暖風(fēng)也像是鋒利的刀一樣,一片一片地削著他的倔骨頭和皮肉,最后壓彎了他的脊梁。
被束縛住手腳,也被封了口,被盲了眼。
他們師兄弟二人就好像是這風(fēng)中的塵埃一樣,任風(fēng)卷去哪里,便要去哪里,毫無反抗的力量。
誰不想離開?
可他們離不開。怎么離開,離開了去哪里?
也許他們有計劃,可是計劃卻也終究追不上這站在山巔上的魔頭的一晌變化。
爾玉沒別的辦法,就只能一直陪著他在這里站著。也不知過了多久,主閣的門開了,一個女子站在門口,整理了衣領(lǐng),再順了順自己的長發(fā),滿面春風(fēng)地走了出來。
阿九紅著眼,沖著那女子走去。那女子見了阿九,也沒有半分愕然,倒是優(yōu)哉游哉地沖離得近的幾個弟子揮揮手,那些弟子得了令,便往遠(yuǎn)處退了去,只留他們二人在此。
“十三呢?”
有些時候,人就是這樣,明明已經(jīng)知道了結(jié)果,卻偏偏還想問一句。似乎問了這一句,便有可能被告知,并非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可惜大多數(shù)人都不能得償所愿。
那女子便是瑤師姐,她生得玲瓏,有本地女子溫婉柔順的外表,可性子卻是格外跋扈。喚月觀弟子的武器都是佩劍,唯獨(dú)她的武器是腰間盤著的一把皮鞭,平日里更是見誰不爽便落下鞭子。觀里看她不順眼的人多了,可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與她對抗,因為大家心里都明鏡似的——瑤師姐和她的師父,也就是觀主凌虛,關(guān)系不同尋常。
喚月觀的眾人都知道,凌虛是個男女通吃的,專喜歡那些年輕的、美貌的。面對這樣一個領(lǐng)頭人,他們又不得不去聽話、去順從、去無視他的無恥行徑。凌虛坐在這眾門之首的位置上太久了,手里能拿捏的東西也太多了,任誰也無法撼動他的根基,又有誰能去傻乎乎地跟他硬碰硬呢?
世上的事不就是這樣,誰的拳頭硬,道理就是誰的。
起先阿九是不信的,他總是挺直了脊背,高昂著頭,即便是被那個惡臭的老匹夫壓在床上,他仍然堅信總有一天,這一切都會逆轉(zhuǎn)過來。
可如今他實(shí)在是累了,他怕了,他挺不住了。
晚風(fēng)將那個素來清冷驕矜的男子破碎的嗓音帶到眾人耳邊,只聽他用近乎乞求的調(diào)子,問道:
“十三呢,師姐,求求你告訴我,十三在哪里?”
瑤師姐也被這樣的阿九駭了一下,浮在面上的,卻只是淺淺地皺了一下眉,像是富家小姐施舍乞丐那樣,把訊息輕飄飄地丟在跪入塵埃的男人面前。
“師父喜歡十三,是他的福分,你只消過個兩三日,帶著藥來接他就好?!?p> 阿九幾乎哽咽著:“師姐...你能不能去求求師父,十三他還小...他才十二歲,師姐,求求你,兩三日...會要了他的命的?!?p> “求師父?”瑤師姐側(cè)了側(cè)頭,奇怪地從上到下打量著阿九,冷笑道,“你不了解他?我去求,挨頓打?掙不脫的事,又何必再白費(fèi)力氣?”
話說完了,也沒有再理失魂落魄的阿九,因為她的余光中出現(xiàn)另一個女子。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女子,穿著一身男弟子的衣裳,有些不合體,袖子和下擺太長。但因那女子顯瘦,竟穿出了別樣的味道,襯得眉眼間頗有些俊俏男兒的風(fēng)采。
“你是誰?”瑤師姐盯著爾玉,目光不善。
爾玉的聽力不錯,更何況順著風(fēng),捕捉到的信息也不少,她對這個瑤師姐也沒什么好印象,便干脆冷著臉,略微拱手,道:“蓬萊弟子,周爾玉?!?p> “哦,”女人間的交鋒往往就是這樣,見爾玉沒多客套,瑤師姐干脆臭著臉冷哼一聲,敷衍道,“早有耳聞了,女仙君一直躲在客廂里不出來,倒是無緣得見啊?!彼舷麓蛄苛藸栍褚环?,道:“不知女仙君穿著我觀弟子的衣裳,是什么意思?”
“衣裳破了,便問阿九師兄借了一件,怎么,貴觀弟子的衣裳比金子還金貴?”
瑤師姐也沒想到一個外來客能這樣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嗆聲,惱怒之下,也沒再挑爾玉衣裳的毛病,她習(xí)慣地把手放到鞭子上,剛想好好泄憤,卻又想到床笫之間,師父說要借蓬萊好好造勢,倒也不敢得罪了這個從東海來的,只好壓下怒火,白了爾玉一眼,轉(zhuǎn)身匆匆離去。
......
阿九沉默地在前面走著,爾玉便在他后面跟著。
路上有巡夜的弟子,朝著他們二人打了招呼,爾玉只輕微點(diǎn)頭示意,可阿九卻狀如木頭,也不應(yīng),也不看,只是目光渙散地朝著前面,沒有焦點(diǎn)。
有的時候阿九會想,是不是自己上輩子造了什么滔天的孽,是屠了城還是滅了誰的族,以至于這輩子要受這么多的苦難。
是在贖罪么?
這是在剝皮。
是把他的心一刀一刀地切開,掀起來,再生生地縫上。
他本以為自己受踐踏、受屈辱,便夠了,至少小師弟還是干凈的,像一張白紙一樣。小師弟什么都明白,他義無反顧地選擇幫自己尋找逃脫苦海的辦法,在這個塵世,什么都是冷的,只有兩個人的熱乎乎的真心相撞,沒有血緣,沒有風(fēng)月,卻勝似血緣、勝似風(fēng)月。
他怪自己。
為什么要讓十三去送還靈兔?為什么不是自己去?
什么時候送還不行?午夜去送,午夜的話,瑤師姐總不會發(fā)現(xiàn)的吧......
想著,想著,雙眼已經(jīng)不知什么時候被潤濕了,匯聚而成的一滴淚,因為他低垂的頭,順著他的鼻尖,滴在他的手上。
手上虎口處也是一道傷,但那里已經(jīng)被細(xì)細(xì)包扎好了,上面有簡易的草藥的芬芳。
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一下子倒塌了。
他沒了力氣,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從無聲地哭泣,到旁若無人地咆哮。
也不知嘶吼了多久,天上掉下來的,從小雨點(diǎn)變成了傾盆的暴雨。雨聲將他的撕心裂肺遮蓋住,那在地面上沖刷的,是骯臟的灰塵,也是一個被灰塵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魂靈。
頭上的雨停了,他抬頭看去。
爾玉用內(nèi)力做了一個遮蓋,以充傘用,正擋在他的頭頂。
“阿九,哭夠了,就站起來吧?!?p> 她朝著他伸出手。
“人這一輩子就是這樣的,有許許多多個坎要過。遇到了,便要想著怎么跨過去?!?p> 無數(shù)個孤苦凄清的夜里,她也是這樣安慰自己的。從周家的二姑娘莫名其妙地變成嫁島公主,踏足江湖、游歷人間,這些都是她想都沒想過的。命運(yùn)給自己設(shè)置了這樣的路,沒有岔口,也不能回頭,她只能牟足了勁、奮勇地向前走著。前面是好還是壞,她不知道,路盡頭的結(jié)局是光明還是無盡的地獄,她更不知道。她能做的,便是硬著頭皮,繼續(xù)撐下去。
她的心里永遠(yuǎn)燃著一團(tuán)火,是信任,更是信念。
就像那一年,月下松間,有人執(zhí)劍而來,朝她伸出手。那時候她便覺得,人間最美好的,不過如此罷。多年后的今日此時,她也學(xué)著那人的模樣,向一個流離失所的魂靈伸出手,告訴他——會有辦法的,會變好的。
“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阿九的眼睛通紅,咬牙切齒道,“我只恨不能吃他的肉,飲他的血。”
“若不能撼動他如今的地位,便不能真正解脫,”阿九突然垂下了頭,“可我如何能...我...”
“總會有辦法的?!睜栍窀┫律?,湊在他的耳邊,輕聲道,“你們之前便有計劃的,不是么?”
走到如今這一步,爾玉便將那些碎片徹底拼湊了起來。她來到九華山,便有十三帶她去試煉之地,而后又于饕餮洞遇見阿九。世間難有如此巧合之事,而今想來,去試煉之地便是十三想要探一探她的武力如何,于饕餮洞...便更像是巧合,巧合之后,十三和阿九便又因此與自己結(jié)識。他們費(fèi)盡心思,探虛實(shí)、順便又拿捏住自己并非蓬萊弟子的事實(shí),再三示好,想來自己是對他們有利的。而作為喚月觀觀主的嫡系弟子,本不用這樣大費(fèi)周章地行事。
所以他們所求,應(yīng)與喚月觀的利益相悖。
那么是什么呢?
爾玉一開始也想不通,如今觀主正當(dāng)壯年,倒也不會為觀主之位分了心思。直到后來,她無意間看見了阿九被觀主幾乎瘋狂地凌虐、欺辱,她在他的雙眼中,好像看出了什么。
如今,那樣的眼神再次出現(xiàn),是在得知十三被凌虐過后。
她明白了。
這對師兄弟,所求或是逃出喚月觀,或是扳倒凌虛。而凌虛樹大根深,扳倒此人何其不易,所以,最有可能的,便是他們想要借助自己逃離喚月觀。
聽見爾玉在自己耳邊輕聲地分析著,阿九沉默半晌,再開口時,嗓音已經(jīng)略顯沙啞。
“周姑娘聰慧?!?p> 爾玉難以察覺地?fù)u了搖頭,憐憫地看著他,道:“可你們從一開始就想錯了,我雖承一脈戾氣,但入江湖卻非我愿,習(xí)功法,更只是為了給我的丈夫?qū)に幎?。我沒有在喚月觀攪弄風(fēng)云的能耐,想來是你們錯看了?!?p> 阿九望著她,似乎在心里糾纏了很久,最后一方敗了。他嘆了口氣,道:“初時十三便說,你身上似乎有極復(fù)雜的內(nèi)力。我那時候不信?!?p> “饕餮洞內(nèi),九死一生,十三引你來救我,我便是沒想到你有這番能耐?!?p> 阿九伸出手,手掌中有一顆藥丸。
“服下它,人的內(nèi)力便會盡數(shù)散于周遭,只要趁這時候,在旁邊吸取內(nèi)力,便能將內(nèi)力轉(zhuǎn)到自己身上。”
爾玉皺眉:“禁術(shù)?!?p> “嗯,”仿佛是說出了心里千斤的擔(dān)子,阿九道,“鎖魂、納星、絕情。三大禁術(shù),鎖魂最戾,傷天害理,抽人魂魄,讓人痛不欲生;納星最容易,得到他人的修為,只是折損自己的壽數(shù),且此生難成大道;絕情最狠,江湖上只聞其名,卻不得其解。我尋到這納星之術(shù),便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去了二十年壽數(shù)、甘愿放棄大道,才得此術(shù)法?!?p> “為什么沒有做?”
“...”阿九笑了笑,道,“有些人的本事是與生俱來的,老天爺賞飯吃。這樣的能耐若是強(qiáng)行奪了,自己用不了,反受其害?!?p> 爾玉張了張嘴,終是沒能說出來話。她實(shí)在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原來在這世間,真的有人為了擺脫痛苦甘愿付出一切。
像施露,像如今面前的阿九。修習(xí)禁術(shù)的都是惡人么?
不,不一定。
也有像他們一般,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可憐人。
“我有辦法,可以讓你的功法更上一層樓。只求你,助我和十三脫離苦海?!?p> 爾玉搖頭,道:“我說過,我真的沒辦法幫你,不是不愿意,而是我真的沒這個能耐。而且,我也對功法不甚在意。”
她也確實(shí)同情二人的遭遇,可同情歸同情,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做不了什么的。
她不是什么光風(fēng)霽月的偉大人物,做不到像謝昉那樣舍身為天下,她只想救自己心愛的人,得到一寸平安,便夠了。如今自身尚且焦頭爛額,實(shí)在沒閑心去管其他的事。
“九華山禁地有一個夢境,那從前是我觀仙師與祆教大戰(zhàn)之處,靈氣充沛。我?guī)追綄ぃ镱^有一脈極強(qiáng)的能量,正與你身上的戾氣相對,若你經(jīng)過這場夢境,我敢說,當(dāng)今江湖年輕一輩,你可同其中佼佼者打成平手?!?p> 爾玉本不甚在意,只是突然被“禁地”二字吸引了注意。
十三曾經(jīng)無意間提過,那味藥材便是在禁地。
爾玉也是對此存疑的,但后來自己多番查證,十三口中的那位長老確實(shí)說過,曾有一味藥,名叫九香真葉,藏在九華山禁地當(dāng)中。
“你去禁地查探過?”爾玉問道。
阿九點(diǎn)了點(diǎn)頭:“去過,但拼盡全力,也只能在入口處遠(yuǎn)遠(yuǎn)窺探,耗靈識去探查,便也只知道里面有一場夢?!?p> “據(jù)我所知,禁地外看守森嚴(yán),稍有不慎,便會驚動整座九華山?!睜栍衿沉艘谎郯⒕?,只見他神色如常,并無異樣。
“不過是唬人罷了。不過入口處卻有機(jī)關(guān)暗沼,為了防止貪心的弟子去查探,特地設(shè)置的,若掉進(jìn)了暗沼,凌...觀主便會知道?!卑⒕爬湫α艘宦?,“他們卻沒想到,修習(xí)禁術(shù)之人,可斬斷牽引的機(jī)關(guān)、蹚過暗沼,只不過要花些時日罷了?!?p> “這么說,”爾玉看向阿九,道,“我們是必須合作了?!?p> 阿九也望向爾玉,短暫的沉默之后,他道:“那便,勞煩周姑娘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