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長寧本是槐清觀一位閑散姑子，訓(xùn)誡不靈，滿襟酒氣。這觀外山里如今只剩她一人，守著那座天尊的神像。

　　十年前，這里還是信客接踵，香火繚繞。供奉的那位神君名喚滄霽，據(jù)說已經(jīng)死了，他的神廟這才落了個冷冷清清。當(dāng)今妖魔禍亂于世，生民自顧不暇，誰也不愿再供一個沒用的神仙。

　　春雨連綿幾日，水漲溪平，山色空明。孟長寧扛上鋤頭，準(zhǔn)備去把后山埋的那幾壇酒挖出來。

　　待爬上山頭，孟長寧看見山下的桃花已經(jīng)開了，如錦似霞的一片，粉嫩嫩的，看著就讓人心情舒暢，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似乎還能嗅到甜絲絲的味道。

　　再看看后山這棵蒼老的槐樹，瘦骨嶙峋，連個芽苞都沒沒打，不知道今年春天還能不能醒過來。

　　她嘆了口氣，開始挖冬天里埋下的酒壇子，道觀收不到香火錢，孟長寧靠釀酒過活。

　　費力拔出一壇，后勁太大，孟長寧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剛下過雨，泥土松松軟軟的，她干脆盤腿坐下，反正是道袍，深褐色的，無礙。

　　細(xì)細(xì)扒掉封泥，還未打開，沁甜的酒香撲鼻而來。孟長寧樂了，這批酒是年前釀的，冬藏春啟，上乘的佳品，絕對能賣個好價錢。

　　她將酒壇在籮筐里碼好，看著酒窖里最后一壇酒，有些猶豫，這次的酒好，總得給自己留一壇罷。

　　孟長寧釀的酒好，正是因為她愛喝酒。平時里念經(jīng)打坐的功夫都花在這上邊了。

　　于是，她將土又填了回去，草草了事，表面凹凸不平，這山上鮮有人來，只需要防著山里的小獸就行了。

　　斗笠遮面，孟長寧背著酒下了山，頭也不抬，聽?wèi){腳步帶她左拐右拐，從云仙居后門而入。

　　酒樓的掌柜早已等候多時，見她進(jìn)來，一臉喜色:“道長！受累受累！”

　　掌柜的忙差人從孟長寧背上接過籮筐，掀開遮布，深吸一口氣:“道長的酒真是極香的！”

　　掌柜的招呼伙計去了前廳，孟長寧被引至酒館二樓，茶水小食都已擺上了，她揭下斗笠，只管看掌柜的賣酒。

　　云仙居外早已排了長長的隊伍，孟長寧每月都是九號來賣酒，有些人天色未明就在排隊等候了。

　　掌柜的一聲吆喝:“酒來嘍！”接下來便是銀子收的好不快活。

　　孟長寧坐在二樓，看到隔了一條街的沈府，披紅掛彩。聽人說，沈家的公子年紀(jì)輕輕就中了進(jìn)士。

　　正當(dāng)她閑看時，沈府大門開了一扇，從里面走出來兩個人，急匆匆的。距離太遠(yuǎn)，孟長寧沒看清樣貌，其中一人一身青色衣衫，雖是步履匆匆，也全然不見狹促之態(tài)，步搖身不晃，甚是端正。

　　這時，小二來請，孟長寧重新戴上斗笠，酒已賣完，該跟掌柜的算酒錢了。

　　掌柜見了孟長寧，兩眼笑的只剩一條縫:“道長這次的酒真真是極品！我也忍不住留了一壇。”

　　孟長寧點點頭，掌柜便把裝了銀子的荷包遞過來:“道長，下月還是九號吧？”

　　孟長寧接過荷包，道:“還是?！?p>　　離開云仙居后，孟長寧忽然想起，觀里的香燭沒了，便打算去買些。顛了顛錢袋，她釀酒掙的錢，還是夠兩個人的開銷的。

　　不知何時，孟長寧似乎把滄霽天尊當(dāng)做了家人，什么都要算上他的一份，茶米油鹽是，酒也是。

　　逢年過節(jié)她要吃些好的，也總會給滄霽天尊添些香燭。只要還有人供奉，他就不算消失，也還是有名有姓的神仙。

　　回到道觀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黑了，孟長寧將香點燃插在香爐里，對著滄霽天尊的神像拜了三拜，對他道:“人人都說你消失了，可我總覺得你還在哪里?！?p>　　說完之后，不免覺得說了胡話，滄霽天尊消失了許久，九重天的神仙都尋他不得，她又如何得知他還活著？

　　于是，她自嘲地笑笑，滿斟一杯酒，置于供桌上，又自己倒?jié)M一杯，舉杯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我不知道你們神仙講不講這個，我們凡人都是過的。我在一年，便給你過一年生辰，要不我死了就沒人記得你了。滄霽天尊，生辰快樂！”

　　孟長寧舉杯一飲而盡，一大杯酒灼的她眼眶辣疼。她攥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提著酒壇，走出了道觀。

　　會釀酒愛酒卻不會喝酒。幾大口下去就腳下打飄了。

　　今晚月色甚好。孟長寧望著山野溝壑，月光滿坡，心里生出一股孤單。

　　她自小在道觀長大，師父說她是被撿來的，是個爹娘不要的孩子。十年前，觀里香火旺的時候，師父也還活著，觀里還有很多師兄弟，整天嬉嬉鬧鬧，日子很快活。

　　從前，總是偷喝酒，被師父發(fā)現(xiàn)了就要責(zé)罰，而今再也無人管束，日子卻不自在了。

　　孟長寧立于山頭上，山風(fēng)吹的她既清醒又恍惚。天上一輪金鉤，極亮，照的整個槐清觀都是水亮的。

　　她仰頭痛飲，似乎要澆滅什么，直到嗓子里再也灌不下，才罷手。雙目閉闔，一聲輕嘆:“大師兄，你究竟何時回來啊……”

　　腳下?lián)u搖晃晃，孟長寧就地坐下，喝的醉眼朦朧之際，看見一位白衣公子向她走來，他走地緩慢，孟長寧努力瞇眼去看，也只看了個虛影，并不見樣貌。

　　腦子里卻莫名出現(xiàn)一襲青衣，從沈府里走出來的那個背影。

　　模模糊糊的，大概是幻覺，孟長寧閉上眼，微凝心神，這山上哪有什么人，香火一年不如一年，師兄弟們都走了個干凈，只剩她一個。哪里會有什么白衣公子！該不會是年齡大了開始動心思了罷？

　　呸，孟長寧啐了自己一口，修道之人，本該六根清凈，真是罪過。

　　孟長寧又仰頭灌了一大口酒，再看過去，那白衣竟然還在，嘖嘖，祖師曰你想什么夢里就會出現(xiàn)什么。來都來了，藏著掖著也沒甚意思，她一人在這上逾山確實孤單。

　　于是，孟長寧大大方方地沖他拍了拍身邊的草地，笑道:“我醉欲眠，公子可同憩？”

　　那白衣不動了，孟長寧大笑起來，他大約是被嚇到了罷。

　　過了許久，白衣還是一動不動，孟長寧自覺無趣，酒意襲來，腦袋沉重如斗，一頭栽倒，嗅著鼻尖的青草香，昏睡了過去。

　　風(fēng)搖月影，深深淺淺地照在她臉上，光潔如玉。草深半尺，遠(yuǎn)遠(yuǎn)看去，全然看不出此處睡了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