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都開始懷疑,我是否在這個世界上,是真實存在的。
或者,我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
但我不想死,我還想吃糖炒栗子,想在下夜班之后,擁有十二小時的睡眠,想練得一手漂亮的字,想擁有娃娃機里大大小小的毛絨玩具,想長到一米六七,想學跆拳道女子防身術(shù)...
我還有很多很多想做,但還沒來得及做的事,所以我必須找個活人說話,證明我還活著。
但翻遍通訊錄,這個時間,能打電話的,也就只有程英桀了。
程英桀開車會戴藍牙耳機,接電話的速度一向很快,可電話撥出去許久,他還是沒接,漸漸地,每一聲響鈴,都像抽繩的袋口,一點一點,收緊呼吸。
疲勞駕駛,悲傷的情緒,他該不會出什么事了吧?
然后,遠處模模糊糊地,迎面出現(xiàn)一個少年,繁花、光影、暖風、單車,好一幅水彩的青春畫卷,然后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然后,單車就撞上了我。
我右手掌著地,力量經(jīng)前臂向上傳遞,我都能清晰地感覺到,肱骨干和肱骨髁交界處剎那間裂開、骨折,接著就失去了知覺。
片刻之后,一只帶著淤青的手,緩緩伸到我面前,我抬起頭,一張暖心的笑臉,眉眼間泛著柔柔的漣漪,好似夜空里皎潔的上弦月。
天空,好像就是在我摔倒的那一剎那,由黑轉(zhuǎn)白,東方晨曦微露,血紅的朝陽染紅了半邊天,金色的光芒照在他左耳的耳釘上,閃著炫目的光亮,少年陽光帥氣中藏著一絲對這個世界無所畏懼的不羈。
如果對面的這張臉不是程英桀,我都懷疑我是掉進童話世界里了,多么美好又浪漫的畫面。
真巧,我還在擔心他會不會出事,他就讓我先出事了。
但是,程英桀為什么會背著書包?鮮艷的T恤、寬大的運動褲、潔白的籃球鞋,全然一副高中生的打扮。
況且,這個時候他不應該還在高速上嗎?為什么會騎著單車,恰好出現(xiàn)在我面前?
雖然,他曾經(jīng)開玩笑說,長大后,一定騎著單車,來接我下一次班,因為我曾經(jīng)冒雨給他送傘,接他下輔導班,他說他要以此報答我。
我記得當時,我說那就選個我沒有帶傘的下雨天來接我。
可是,今天艷陽高照。
我借著他手的力道,慢慢坐起來,看著他的臉說:“你和我的一個朋友,長得...好像?!?p> 他卻揚起一邊的嘴角,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自戀到不行:“同學,你的搭訕方式,有點老土。”
切~
難道不是你的搭訕方式,有點危險嗎?
可是...他剛喊我什么?同學?
我環(huán)顧四周,林蔭小道的柏油馬路,旁邊就是單海中學磚紅色的外墻,這是單海中學圍墻外的學院路。
夏天清晨的街道,總讓人有種冬天大中午的錯覺,清爽溫暖。
我的神志一下清楚起來,但依然怎么也想不起,我到底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單海中學,單海人民醫(yī)院和單海中學,分明就位于單海市的東西兩端啊。
難道...我穿越了?
我忽然想起,剛剛街角那個破舊的電話,2013年的單海街頭,確實不該有這樣的設(shè)施,如果我穿越了,那今夕又是何年呢?
“哎,那個...元尹,你沒事吧?”他蹲在我面前,詫異地看著我問。
程英桀,小學生才開這么幼稚的玩笑啊。
但如果他繼續(xù)一本正經(jīng)地裝下去,繼續(xù)賣力地演出,也許我就真的相信,是我穿越了。
然后突然就好想哭,但到底是為“小點心”的死哭,還是為自己的沒用而難過,或者只是純粹地因為我的手真的好痛,我不知道。
總之,看到程英桀,就好想好好地哭一哭。
但片刻之后,我抬頭,只見他一臉茫然又驚懼地看著我,手足無措。
我用手背擦了擦眼淚,當然可能還有鼻涕,因為疼痛,我沒有力氣從地上站起來,只能伸手,讓他拉我一把,他卻把手背到身后,還往后退了兩步。
他...這是在嫌棄我嗎?
我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保證道:“我是干凈的?!?p> “我不是這個意思?!彼麨殡y地把手伸出來然后又叉在腰上,欲言又止地問我,“你確定,你不是在搭訕我?”
我忍無可忍:“程英桀,你是萬人迷嗎?是個女生都想搭訕你?”
他忽然臉色慘白,把手從腰上垂下來,兵荒馬亂地問:“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這時一陣風吹來,我和我的頭發(fā)一起,都凌亂了。
難道,他真的不是程英桀?
但是,他問我怎么知道他的名字,那他叫程英桀,應該沒錯啊,難道只是同名同姓?還長得這么像,失散多年的弟弟嗎?
“那...你怎么知道我叫元尹?”我試探著問。
他指了指散落在路中央的一本本子,說:“上面寫著啊?!?p> 那本本子的旁邊,是我上高一前新買的書包,粉色的,再旁邊是我隨身攜帶的畫板。
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后隨便指了一旁的另一本本子,咋呼他:“這上面也有你的名字啊?!?p> 他終于恢復了看正常人的臉色說:“那我送你去醫(yī)院吧,還有...你能不能不要這樣一直盯著我看?”
但我現(xiàn)在根本管不了那么多,我不仔細觀察他,怎么能確定他到底是不是程英桀。
“算了,喜歡看就看吧,畢竟像我這種姿色,也不是想看,就能看得到的。
他害羞地撓撓后腦勺,接著扯著我左手的胳膊,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我借力起來的那一瞬間,剛好湊到他的耳旁,我確定他就是程英桀。
他耳朵上有洞,錯不了。
當年,我特意查過資料的,這個洞叫耳前瘺管,是在胚胎發(fā)育期形成耳廓的組織發(fā)育不全導致的,是一種先天性畸形。
當然,程英桀說,這是智慧的象征,說不定他是天選之子。
所以,他真的沒在我開玩笑?而我,真的穿越回高中了嗎?
車禍之前,我在打電話給他,那電話呢?
我努力地在周圍尋找,他不解地問我:“找什么?我?guī)湍惆伞!?p> “我自己找?!?p> 我不是不相信他,我只是不相信,他真的存在,就像從醫(yī)院出來,我不相信,我是真實存在的一樣。
終于,在我的書包下面,我看到了一只諾基亞翻蓋手機,這個手機是我考上單海中學后,我媽特意在二手手機店給我買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說不上來,那是什么型號了。
然后我就像個神志不清的失憶癥患者一樣,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審視自己好多遍,白T牛仔褲,我真的成了高中時的元尹了?
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平行時空,時空穿越的存在嗎?即便有,為什么會發(fā)生在我身上,明明我普通得,沒有一點特別。
我打開翻蓋,手機已經(jīng)壞了,怎么拍都不亮。
“別心疼,我到時候賠你一個,最新款的?!背逃㈣畎参课艺f。
你根本就不懂,我是在心疼手機嗎?
他把我扶到旁邊的花壇坐下,然后快速把地上的東西收拾起來,再把他的單車扶起來停在旁邊,交待我說:“你先在這坐一下,千萬別亂動,我出去,叫個車?!?p> 單海中學坐落在五龍山腳下,環(huán)境幽靜人杰地靈,適合修身養(yǎng)性、靜心學習,但是地理位置卻偏僻得很,學院路上大多是步行或騎車的學生,而出租車,要到相對熱鬧的校門口才能叫到。
“那個...程英桀...”
他回過頭,給了我一個特別可信的眼神:“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跑的,肇事逃逸是要坐牢的,在這等我。”
我當然知道,他不會跑,也跑不了。
我就是單純地想叫叫他,想確定他真的存在的,我真的沒在做夢。
出租車上,單曲循環(huán),陳奕迅的《十年》。
我茫然地望著窗外,還在施工中的熱帶風暴,是一個大型水上樂園。
明年夏天就可以正式營業(yè)了,可是反反復復的水質(zhì)監(jiān)測不合格,隔三差五地停業(yè)整頓,最后堅持了不到一年,就倒閉了,我只去過一次,還沒來得及去第二次。
窗外的那些樹木,像時光倒帶一樣,飛速后退,來不及追,就已消逝得無影無蹤。
莊子夢蝶,不知是自己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自己。
我現(xiàn)在也快分不清,是2006年的我,在課堂上睡著了,做了一個很長很真實的夢,夢見了未來的我,還是2013年的我,夢見了高中時的我。
剛剛我在值班室,也做了一個關(guān)于未來的夢,如果現(xiàn)在的我,是2006年的我,那這個夢,就是未來的未來了。
就像是《盜夢空間》里的第二層夢境,如果是這樣,我是不是已經(jīng)到達了意識的邊緣,也許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元尹...”
我回過頭,迫切地等程英桀講話,等他叫醒我。
可他喊完我名字,就低頭不語,左手搓右手,右手搓左手,一副緊張又不安的樣子,真是急死我了。
過了好久,終于吭哧吭哧地開口:“我...剛剛整理地上東西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地上那些本子都是你的,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他怎么...還沒忘記這茬?
“奧!我知道了!”他忽然恍然大悟。
“你知道什么了?”我茫然。
“你看新聞了,對吧?你一定是看新聞了!你是我粉絲?”
我垂下眼睛,就算他現(xiàn)在說,我是他小迷妹,我想,我也是懶得反駁他。
結(jié)果他一拍大腿說:“我就知道!這樣說來,你早就認識我了啊,你早說嘛!”
我這才想起來,初中畢業(yè)后的那個暑假,程英桀參加省里的青少年自由泳錦標賽,好像拿了塊金牌,好像還上了單海電視臺的新聞。
當然這個新聞,我壓根兒沒看。我家只有我爸媽房間有電視,但他們從來不看新聞。
我印象中,他們的電視只播抗戰(zhàn)片,雖然這些片子,大都很老,但我爸媽一直都看得津津有味。
新聞我沒看到,但這事兒,程英桀在我面前吹噓了好幾回,那條不到兩分鐘的新聞,畫面也不難腦補出來。
“是啊,我...早就認識你了。”我說。
我的確早就認識你了,只是比你想的,還要早得多。
為了證明我確實看過那條新聞,我又補了一句:“你在電視里...很帥,身材也很好?!?p> 他咧咧嘴,然后就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看窗外了。
我忽然明白過來,雖然程英桀臉皮厚,喜歡別人夸他帥夸他身材好,但那是相互熟悉之后的事,而現(xiàn)在,我們才第一次見面,為了緩解這莫名尷尬的氛圍,我假裝鎮(zhèn)定地望著另一邊的窗外,直到《十年》又單曲循環(huán)了兩遍。
“師傅,能換首歌嗎?”我說。
程英桀回過頭,驚訝地問我:“不好聽嗎?”
好聽,很好聽,這可是我們曾經(jīng)一起聽過也一起唱過的歌啊。
我只是...心里很亂。
現(xiàn)在,我?guī)缀蹩梢钥隙?,我沒有在做夢,我是真的回到2006年了。
程英桀忽然很嚴肅地對我說:“你打個電話,把你媽叫來吧。”
我不知道,是懷揣著被請家長的焦慮還是見家長的忐忑,總之,我不想打電話。
“喂,看了這么久...也該看夠了吧?”他拿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說,“不管怎樣,你受傷了,還是跟你媽,說一聲吧?!?p> 我現(xiàn)在16歲,受傷了,的確應該叫我媽來,她是我的法定監(jiān)護人,但我拿出手機,才想起來,它剛剛已經(jīng)摔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