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來越深,鐮刀般的月牙悄悄的從云層中露出了面。
久未進食物和水的腹中,絞痛難忍,就連吞咽唾液也成了奢求,舞陽佝僂著單薄的身子,艱難的爬起身,這一刻,她再也不是囚在小院中的楊子伊,而是舞陽,也只是舞陽。
借著昏暗的月光,清楚的看到殘垣斷壁的破廟里,此時只剩自己和楊曄之,看了看蜷縮在自己腳邊的楊曄之,舞陽佝僂著身子,輕手輕腳的走出了破廟。
廟宇周圍的圍墻早已倒塌不在,唯有幾顆古樹參天,昏暗的天光下,一眼望去,虛虛浮浮,分辨不出方位,望著那遙遙無際的天邊,舞陽陷入了沉思。
僵硬著抬起右手摸了摸額頭上的傷口,再順著眼睛一路向下,觸手的是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疤痕占據(jù)了整個右半邊臉,當初在那場大火中死里逃生后,這半張臉上的傷疤便有了。
說來,旁人看著血肉模糊的傷口,自己自始至終未感覺到絲絲疼痛,只是此后便有了一個習慣,習慣在思考問題時撫摸那道傷疤。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一絲絲涼風襲遍全身,舞陽才躡手躡腳的又朝著廟里走去。
昏暗的點光中,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眼下縮成一團,身上的錦衣華服皺皺巴巴,臟兮兮的,早已失去了本該的光彩。
依稀記得,第一次到楊曄之的時候,還是個小奶娃,虎頭虎腦的,被一位比當時的自己還要矮的女孩抱在懷中,黑葡萄般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自己,口中咿咿呀呀的喊著,肉肉的小手朝著自己揮舞。
再到幾年后跟隨在奴仆身后,小心翼翼的探出小腦袋,依然如黑葡萄般清澈明亮的眼眸偷偷摸摸的觀看自己,眼中充滿了對自己的探究,似是每次帶著好奇而來,又帶著思索而去。
現(xiàn)如今,同他們口中的賤民一般睡在風雨飄搖的破廟里,往事如影,一幕幕極速劃過腦海,終究消失在了久遠的時光里,不復從在。
舞陽終究還是叫醒了楊曄之,睡眼惺忪的楊曄之直到被自己帶著走出了破廟才算是徹底清醒了過來。
“我,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看了看楊曄之嬰兒肥的包子臉,舞陽張了張嘴,幾次失敗后,終于嘶啞著嗓子艱難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從口中蹦出一句話。
“出過皇城門嗎?城外哪邊有山脈?”
至于為什么要問一個六歲大的孩童,舞陽不敢相信十六載人生從未踏出過小院半步的自己,但她相信楊家的實力,相信所謂世家大族的底蘊。
一道稚嫩的童聲異常驚奇,不由的提高了音量“你,你會說話,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會說話?!?p> 聽著小孩略顯激動的音調(diào),舞陽扯了扯嘴角,最終還是沒能回答小孩的問題,唯有剛剛聽到自己聲音的那一刻,心中翻起的巨浪在慢慢平息,“是啊,自己會說話,不是啞巴,差一點就失去說話這項功能。”
小孩子的情緒總是琢磨不透的,下一秒又低低的啜泣了起來。
“家里人都死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眼前六歲的孩童,嬰兒肥的臉上臟兮兮的,淚水侵滿了眼眸,那雙黑葡萄般水靈靈的眼中續(xù)滿了淚水,如斷線的珠子,無聲無息的落下。
舞陽不知如何安慰,也未從安慰過任何人,只有靜靜的看著小孩,好在小孩的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
舞陽再次嘶啞著聲音,艱難的一字一字蹦出了一句話,“我叫舞陽,回答我的問題。”
“皇城西北邊是首陽山所在地?!毙『⑺疂櫟难鄄€一點點的垂了下去,如泄氣的皮球,悶聲悶氣。
舞陽臺頭看了看滿天繁星,又看了看那一輪如鐮刀般的殘月,大體確定了方位,深一腳淺一腳的朝著黑夜走去,片刻后,才聽到身后傳來沙沙聲,是小孩急促慌張追趕的腳步聲。
早在第一次走出古廟時,該一走了之,可心中的那末惻隱之心,終是做了一場賭注,也許這是自己能活下來的機會,也許這是一張催命符,總之開弓沒有回頭箭。
黑暗中,一前一后行走著兩個身影,而破廟里的參天古樹下,站著幾個人,靜靜的看著兩個嬌小的人影與黑暗融為一起。
舞陽總覺得身后有雙眼睛如影隨形盯著自己,當然這雙眼睛不是身后小孩的。
那種鋒芒背刺的感覺在第一次走出古廟的時候便察覺到了,而現(xiàn)在這種感覺更加的清晰,猶如雄鷹鎖定獵物般犀利,使人無法呼吸,仿佛下一刻會被利爪刺破喉嚨。
舞陽最終還是佝僂著身子停住了腳步,轉(zhuǎn)身朝著破廟的方向望去。
遠處的破廟虛虛實實,靜謐且模糊,身后唯有急促而來的小孩,舞陽摸了摸那半張凹凸不平的臉頰,一聲輕輕的嘆息后,終是等待小孩走近,才一起湮沒在深夜中。
彎如鐮刀般的殘月散發(fā)出悠悠的弱光,破廟旁的參天古樹下,站著一位身形修長的男子,男子的身后站著三人,許是微弱的月光被這參天古樹所遮擋,均看不清幾人的容貌,不過看幾人身形修長挺拔,想來定是氣宇不凡。
但是,唯有其中一人在這昏暗的光影下,與身旁的幾人形成了鮮明對比,此人身形高大圓潤,顯得尤為突出。
這位圓滾滾的男子看著遠處的黑夜,搖搖晃晃的上前兩步,低頭壓低聲音,
“公子,要不要讓屬下把他們抓回來?!甭曇舻故侨缟硇伟銏A潤。
雖看不清男子的面容,但顯然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打破了男子的沉思,男子摩挲玉扳指的右手隨之一頓,
“不必了,哲耳…,你暗中跟著她們?!甭曇舻统燎覝喓?。
話音剛落,從參天古樹上落下一人,這人單膝跪地,低頭領(lǐng)命。
“是,公子,”說完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這時,一直站在圓潤男旁邊的一位男子,向前一步,氣息扶弱的說到:
“公子,三天前楊家滅門,這件事,宮中那位一直盯著,而且這件事參與的人雖多,但派系一目了然,屬下便未派人盯著,如今,楊家嫡長孫還活著,是屬下大意了,請公子責罰?!?p> 男子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好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修長的身軀居然晃了晃,好似弱柳扶風,一吹就倒,好在被身旁的圓潤男子一把扶住。
這時,為首的男子終于把盯著前方黑夜的目光轉(zhuǎn)移到了身后的嬌弱男子身上。
“無妨,你且安心養(yǎng)傷,繼續(xù)注意宮中的一切動靜,至于這件事,有哲耳”。
“是,屬下領(lǐng)命?!?p> “至于楊家滅門這事,倒是有一些盤根末枝,在禁衛(wèi)軍的眼睛下還能順利帶走人,此力量……,給盯著長生殿的人放出消息,查一查。”自始至終,男子的語氣都是波瀾不驚,毫無起伏。
“是,公子,”不過這次領(lǐng)命的是這位身形圓潤的男子。
一通命令下完,身形圓潤型的男子扶著病嬌男朝著寺廟走去。
而身后的男子巋然不動,深靜靜的朝著舞陽和小孩消失的方向望去。
夜幕越來越深,四周絲絲霧霾從這片土地中,從深山中抽絲剝繭般脫離,漸漸的籠罩住了眼前的這方天地,也籠罩住了黑夜中的男子,至于男子在想些什么,已經(jīng)湮沒在夜色中的舞陽亦是不知。
這一切要從這一行人踏入這間破廟時說起,正巧趕上了那位手持黑刀的難民強扒楊曄之的衣服,為首的男子當即認出了哭喊的楊曄之,便出手救其一命。
國丈楊家一夜滅門,可眼前的楊曄之確實其人,之后他們悄悄退出了寺廟,暗中觀察,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至于誰是那個黃雀,無人所知。
而此時,早已離古廟千里之外的舞陽,緊繃的神經(jīng)得以緩緩放松,一身粘膩的冷汗已是侵透了脊背,終是逃過了一劫。
夜很深,路很重,腳步同樣的沉重,可舞陽的思緒一直不停的在轉(zhuǎn)動。
“救自己和楊曄之出來的甲胄人,到底所圖為何?又為何不露面?身后的那雙眼睛是甲胄人還是……?!边@些疑問,甚至是以往更多的疑問舞陽都無從解答。
就這樣走走停停,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走了兩天兩夜,從希望到絕望,再到麻木,吃樹葉啃樹皮,已是下意識能抓住的最后救命稻草,最終在夕陽西下時,走到了山腳下。
波光粼粼的溪水,在落日余暉的照耀下,顯得異常的紅艷,寂靜而詭異。
微風吹過,濃郁的血腥味,讓空空的味蕾,異常的灼痛,如果不是空氣中濃郁的血腥味,還不能發(fā)現(xiàn)那攤溪水不是被夕陽侵染而是被鮮血染紅。
身后的小孩一臉的呆滯,那雙黑漆漆的眼眸掙得大大的,眼中好似了無生機,一眨不眨,直勾勾的盯著那攤被鮮血染紅的溪水。
此時的舞陽不敢回望來路,顫抖著手掌下意識撫摸著那半張凹凸不平的臉頰,決然抬腳朝著深山處走去。
與此同時,沿著血紅溪流上游百里之處的水源地,四個人影飛沙走石,刀光劍影,打的是難舍難分,看情形,還是單挑三的局面。
而溪水邊上或趴,或躺,或姿勢怪異的倒著數(shù)人的尸體,許是這些人死時,血都流干了,這使得空氣中彌漫著尤為異常濃稠的血味,果然,鮮血使人血脈膨脹,看這四人個個招招陰狠,恨不得一劍能把對方挫骨揚灰。
隨著時間的流逝,眼見著四人的招式由強勁變得遲緩,突然,有一人被其中一人一掌劈飛了出去,不過,被打飛的這人,好似提前預謀好一般,在飛出去的那一刻,手中一把粉末朝著眼前的三人撒去,粉末隨風而散,眼前一片混沌,好在只是一瞬間的混沌,粉末又隨著空氣慢慢消散,三位被困的蒙面人這才放下?lián)踝⊙劬Φ母觳病?p> “追,這次,諒他也插翅難飛。”
三個黑衣人好似一陣旋風飛馳而去,終于,還于此地一片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