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清晨烏云密布的曙光,舞陽和楊曄之最終在山腰處找到了一所容身之處。
整潔的石屋,很顯然是有人長期居住,在山霧繚繞的仙氣中,竟有種仙宮的錯覺,疲勞、恐慌無助的心,跟著靜逸飄渺的遠(yuǎn)黛寂靜。
屋內(nèi)的陳設(shè)如它的外表一樣整潔,進(jìn)門右手邊是簡易的灶臺,左手邊是一張休息的木床,床的右邊靠墻一排簡易的木架子,架子上倒是空空如也,架子下一把簡易的椅子和一張木桌,桌子上倒是有筆墨紙硯,只不過硯臺中的墨水早已耗干。
灶臺上的生活所需品倒是齊全,有碗有筷有陶罐,還有一把滿是豁口的菜刀,手柄處的磨損,顯示著主人長期使用過的痕跡,暫住是個不錯的容身之處。
石屋的右邊的不遠(yuǎn)處,是從山上流下來的清澈見底的溪水,甘甜可口,冰冰涼涼。
略帶一絲寒涼的溪水劃過凹凸不平的皮膚,臉上的熱氣好似被這突如其來的寒氣驚到,瞬間汗毛驚起,可這短暫的不適,與右半張臉毫無知覺。
舞陽前傾著身子,看了看印在水中模糊的那張臉,確實(shí)猙獰,順著那道疤痕一路向上,一雙杏眸明亮且堅毅,只不過眼中還是劃過了一絲皸裂。
時光好似倒流到十二歲生辰那一日,懷揣著絲絲希冀,早早起床,穿戴整齊后跑出了門,當(dāng)然,這個出門僅限于那一間不大不小的后院里,楊子伊靜靜的坐在屋門口,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院子的大門,生怕一個眨眼會錯過那個身影。
每年只要照顧自己的嚒嚒允許自己穿上新衣服,那一天就是自己的生辰,可以見到自己的父親——楊老爺。
是以,這天成了楊子伊最期盼的日子,當(dāng)然,這并不是自己對所謂了父親有了期盼,而是期盼能得到楊老爺?shù)亩鳒?zhǔn),她想去這院子之外的世界看看。
自楊子伊睜開眼看清這片不足幾十丈的院子以來,腦海中多時一片混沌,想不起來路,亦看不清未來。
只依稀記得那些同自己一般無二大小的男男女女說過,自己是妓女所生,要關(guān)起來、不能在人前露面、會辱沒楊家門楣,對于這些童言無忌的說法,那時的楊子伊是無知無覺的,是陌生的,亦或是好奇的。
楊子伊嘗試過踏出院門,很奇怪門就在眼前,自己始終踏不出那道門,好似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離了這所小院,使其存在于這紅塵之外,但又和這紅塵間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牽連。
照顧自己的嬤嬤可進(jìn)可出,那幾個穿著錦衣華服的男男女女可進(jìn)可出,亦或是時刻跟隨在那幾個男男女女身后低頭彎腰的奴仆可進(jìn)可出,唯有自己踏不出,仿佛這所小院是鎖住自己的囚籠。
時間久了,楊子伊?xí)?,也許院子外的所有人皆可進(jìn)出,但那都是自己認(rèn)知以外的事物了,冬去春來,楊子伊見過的人廖廖無幾。
楊子伊偶爾覺得自己和別人有些不同,要說哪里不同,自己卻說不出,在數(shù)不清的時光碎屑里腦中始終一片混沌,是缺少人文教化亦或是對于“人”這一事物毫無認(rèn)知,自己總結(jié)不出。
但自己時時刻刻盼望著那些錦衣華服的男男女女的到來,不管是齏粉的話語,亦或是圍著自己交頭接耳的舉動,皆讓自己的內(nèi)心蠢蠢欲動。
時間久了,好奇之心宛如燎原之火,讓自己對于院墻外的一切充滿了探究與好奇,有對未知的恐慌又有對未知的新奇在跳躍。
楊子伊就這樣直勾勾的盯著院門,不知怎的,眼皮越來越重,竟這樣坐著睡著了,直到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嘈雜聲,才被驚醒。
映入眼簾的是一群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小小的孩童被比自己還要矮的女孩抱在懷里的,有熟悉的面孔,有陌生的面孔,身后皆浩浩蕩蕩跟著一群低頭彎腰的奴仆。
“喂?他們把你關(guān)起來,是因?yàn)槟闶茄謫幔俊?p> 童音清脆稚嫩,男孩脖頸間掛著一件流光溢彩的寶石,身體晃動中寶石與左右之間銅鈴碰撞發(fā)出清脆的叮咚聲,衣衫上金燦燦的絲線,在陽光的照射下,晃了自己的眼眸。
“你是啞巴嗎?怎么不回答我的話?!憋@然,男孩被自己的態(tài)度激怒了。
這時,身旁的幾個人嘰嘰喳喳的圍繞著自己指點(diǎn)起來。
“子玉哥哥,我們家人都說了,她是個見不得光的下賤坯子,看到她不但會污了我們的眼睛,而且會帶給我們霉運(yùn)的,所以要把她關(guān)起來?!?p> 緊接著又是一陣七嘴八舌的附和,“昭樺哥哥說的對,就是這樣的?!?p> 殊不知,楊子伊對于耳邊的一切詞匯是無知的,她只覺得眼前的這些聲音,讓整個靜謐的小院有了些不曾擁有的生機(jī)。
照顧自己的嬤嬤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每年來看自己一次的楊老爺亦是盯著自己不言不語的沉思,后又匆匆離去,這些聲音對于楊子伊來說是新奇的,是未知的。
一時間,楊子伊被一群人圍的水泄不通,就這樣彼此打量著對未知人的探究,許是這些人從未被一個人用探究的目光觀看,竟有人撿起腳下的石子朝著自己丟去。
“賤胚子,你竟敢抬頭看我們,我要打死你?!闭f著,手中的石子便朝著自己身上砸去。
這句話,像是炸開的洪水一般決堤,一瞬間,無數(shù)石子如雨滴般重重的砸在了自己的身上,頭上,仿佛這是他們懲罰自己抬頭看清他們?nèi)蓊伒淖镄小?p> 楊子伊感覺到有液體順著額頭劃過眉頭,再順著臉龐落地,落地的瞬間四濺而飛,原來是頭被砸破了,流血了,抬起胳膊擦了眼瞼的濕潤,轉(zhuǎn)身朝著屋內(nèi)跑去,直到屋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依然沒看到門口有那末身影出現(xiàn)。
“噔噔噔”的石子聲,一下下敲打著破舊的門板,楊子伊站在床邊,盯著那扇透光的木門,一動未動。
直到門外嘈雜的腳步聲離去,才機(jī)械的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模糊,那是額頭的血凝固在了眼角,模糊了視線,自始至終,楊子伊毫無波瀾的黑眸中,始終沒有流出一滴眼淚。
不知過了多久,楊子伊就那樣半搭在床上睡了過去。
而浩浩蕩蕩離開那間小院的一群主仆,并未走遠(yuǎn),而是鬼鬼祟祟的聚在一起討論了起來。
“子玉哥哥,你說我們要不要把那個賤胚子燒死,從不回答我們的問題,還敢抬頭看我們,就應(yīng)該受剜眼之刑,燒死她,便宜她了?!?p> “這樣行嗎?我怕我父王?!?p> “怕什么啊,晚些間,大人們都在前廳給祖母祝壽,不會管我們的。”
幾個同伴又是一陣七嘴八舌后又是好一陣的忙活。
當(dāng)然,做主子的只管吩咐,奴才們手腳麻利的行動了起來。
眼見著這一群人忙的不亦樂乎,不管是明白事理的丫鬟小斯,還是不明事理的小主子,沒一人站出來阻止。
夜深人靜,偏遠(yuǎn)的再不能遠(yuǎn)的楊家大宅一角,一間屋子冒起了陣陣白煙,只是一陣炎熱的東風(fēng)襲過,轉(zhuǎn)眼間,已成熊熊大火。
楊子伊被空氣中的灼熱燙醒,入眼的是紅彤彤的大火,未來的急下床,耳邊一聲轟隆,緊接著,房梁上的木頭便砸了下來。
楊子伊下意識的用雙手抱住頭,蜷縮了起來,一陣坍塌聲過后,耳邊只剩“畢畢剝剝”的木頭燃燒聲,身上并未傳來疼痛,楊子伊才慢慢抬起了頭,燃燒著熊熊烈火的木頭被床擋住了,也擋住了逃生的去路。
周身的空氣像是沸騰了似的,灼的眼睛睜也睜不開,濃濃的煙味,似是要炸開整個咽喉和肺部,甚至都沒來得及開口呼喊,便要死去。
眼睛不知是被四周的濃煙熏的,亦或是心臟處有一絲絲的情緒波動影響,眼淚似斷線的珠子,模糊了視線。
楊子伊不明白死亡代表著什么,但是此刻卻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
意識在漸漸的模糊,不知是不是出現(xiàn)了幻覺,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張白皙的臉龐。
只不過,那人的目光是那樣的與眾不同,現(xiàn)在想來,那人童顏鶴發(fā),面若冠玉,但那雙狹長的眼眸卻是和藹且溫柔的,那人輕手撫摸著自己枯黃的長發(fā),輕輕的將自己抱在懷中,口中呢喃著,
“別怕,我來了,有我在,我?guī)愠鋈?,閉上眼睛,睡一覺,一切都會好?!?p> 那語調(diào)是那樣的舒暖安心,沉重的眼皮終是抵不住那末誘惑,沉沉的睡去,時至今日,自己荏苒清晰的記得那個懷抱是那樣的溫暖。
嘀嗒,嘀嗒,幾滴雨水順著芭蕉葉滴落在清泉里,舞陽抬頭看了看陰云密布的天空,原來是下雨了。
“你,你沒事吧,”耳邊傳來楊曄之悶聲悶氣的聲音。
呵,也是好多年不曾想起了。
舞陽起身看了看周圍,連綿起伏的大山,古樹參天,因常年光照不到密林深處,所以此處潮濕且陰冷。
好在自古常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想來這深山中應(yīng)該能找到食物,至于山的外圍早已被餓瘋的流民搜刮的樹皮不剩。
情勢所逼,如今能安然進(jìn)入這深山處,已是奇跡。
伴隨著淅淅瀝瀝的陰雨,煙霧繚繞的陶罐中清水煮野菜,散發(fā)出勾人的味道,早已饑餓酌酸的味蕾,煎熬著等待。
熱騰騰的菜葉,苦澀清淡,但在此時勝過山珍海味,喝了幾口野菜水后,生命才有了復(fù)蘇的跡象。
此時,一直被自己忽略不計的楊曄之,再也等不及所謂的伺候,手拿木瓢,迫不及待的盛著野菜湯,端著豁口的粗糙大碗,狼吞虎咽,什么金尊玉貴、什么三六九等、什么教條禮儀,皆化為煙雨。
風(fēng)卷殘云,清水煮野菜,像是品嘗到了前所未有的美味佳肴,連喝帶吃,直到肚子鼓鼓的,才肯罷休。
吃飽喝足的楊曄之,不一會兒,便靠著床邊,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只是痛苦的表情,顯然睡的極不踏實(shí)。
這一路,從希望到絕望再到麻木,無數(shù)個生死邊緣,以為自己要埋骨在這深山處,但內(nèi)心深處的那絲不甘心,終究是支撐這自己在末路重生。
終是抵不過這具身體的羸弱,沉沉的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一時間,石屋內(nèi)只剩粗淺不一的呼吸聲,只是這一覺,有種夢游太虛幻境的錯覺。
一對金童玉女般的璧人,皆是兩敗俱傷,口吐鮮血;男的白衣飄飄,如水墨般的眸子讓人莫名的驚心哀嘆,璞玉般的臉上痛苦萬分。
而男子對面,一名身穿湖水綠紗衣的女子,纖弱的身軀,虛無縹緲的步子處處透著凄婉,亮晶晶的眸子充滿了不可思議和決絕。
一火紅火紅的少年乘風(fēng)而來,嘴角的一抹邪笑,無不彰顯著自己的好心情。
旁觀者楊舞陽,此時看的精彩萬分,想要進(jìn)一步聽清談話,剛走兩步,便被突如其來的妖風(fēng)卷入了無盡的深淵,緊張的幾乎全身痙攣。
恰在此時,門外的動靜讓楊舞陽驚坐了起來,已是滿身冷汗,似夢非夢般的一幕,絲絲扣入心弦,牽扯著心臟的跳動。
雨后,清晨的曙光一點(diǎn)點(diǎn)的沖破了黑暗的枷鎖,迸射出希望的光芒,揮灑在猶如煉獄般的大地上,星星點(diǎn)光滲入仙氣騰騰的首陽山上,若隱若現(xiàn)的勾勒出一幅仙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