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荷院中,柳爾爾手里拿著一個荷包,借著月光,看得有些癡了。
蘇尋十五歲那年,她繡了一個荷包給他。這一個,是她另繡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帶在身邊,仿佛就是一對。可她卻從沒見他帶過。
也是,他那般決絕的人,怎么會念著舊情呢?
還記得那日在玉楠樹下,蘇尋背對著她,語中是少見的冷硬,“你既做了選擇,那便唯愿你,求仁得仁?!?p> 求仁得仁么?可她究竟得了些什么呢?望著空落落的兩手,忽然連心都是空落落的。
從前,看著那些曾經(jīng)欺侮過她的人,匍匐在腳下,滿心都是熱切的歡喜??扇缃窨吹镁昧?,這些曾令人痛快的場景,也不能帶來任何感官上的刺激了。午夜夢回,茫然四顧,她只是時時思念他。
“快到朔月了。”蘇尋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她都沒有察覺,不知何事想得如此入神。
柳爾爾轉過頭,莞爾,“怎么?怕我回去受罰?”每至朔月,她這個月使都得在族人的簇擁下,對月禱告。
蘇尋不語。
柳爾爾走近他,“但就算這次蘇伯伯罰我,我也會偷偷跑出來。”因為想見他。
她眼中的情意太過濃烈,蘇尋無法再當作沒有看見。只抬起手,輕輕掩上她的眼,遮住了,“既然選擇了往前走,就不要回頭?!?p> 他的聲音仍然溫柔,但說出口的話,卻如澆了一盆冷水。
柳爾爾無聲得笑了,“阿尋,你從來都這般理智?!?p> 當年她答應蘇伯伯的條件,做了玉朔族的月使,并不僅僅是為了她那點可笑的自尊。蘇尋從未給過她想要的期許。他對她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帶你離開。卻從不曾說,我不想你做什么月使,我想娶你。說到底,只是一點點憐惜。
遙不可及的他和唾手可得的地位,她自然選擇了后者。代價是,此生她不能嫁人生子。奉月使者,必須有圣潔的一生。
不過既然不能嫁給他,她也沒有嫁給旁人的打算。而他那般清冷的性子,想來也不會真的愛上誰??山袢眨行﹦訐u了。突然就想問個究竟。
“你可是愛上她了?”
蘇尋依舊沒有什么表情,“我告訴她,我的心上人是你?!?p> 這般話語,若她還是當初那個小姑娘,聽了定會心旌搖曳。可如今她知道,他只是拿她當借口。
“為何?”
“牽扯太多,容易舉棋不定?!?p> 良久,她才開口,“我只愿你此生都冷靜孤傲如斯?!边@話像是帶著祝福的詛咒。
如果能夠陪他左右的不是她,那他便這般孤傲一生,而她守著月神遙遙相伴。如此,也很好。
斂下所有情緒,柳爾爾再次看著他,眼中隱沒了深切的愛戀,又是那個冰清玉潔超凡脫俗的月使了。
“說正事。秦征國已打點妥當,等找到白羅寨與秦家交往密切的證據(jù),便能將通敵叛國這一罪名坐實。只是這次,趙穆死得有些可惜。”若他沒死,從他嘴里撬出些事情,想必不難。
“趙穆只是個小嘍啰,平時連秦家人都見不著。此次是秦淙殺我心切,才用了這顆必棄的棋子,卻也當不得什么鐵證。”秦淙只要不被抓,就拉扯不上秦家。而即便秦淙被抓,秦家也不見得會將一個養(yǎng)子的死活放在心上。
柳爾爾也知,想扳倒秦家絕非易事。
“此去雁城,蘇伯伯要你切勿掉以輕心?!毖愠侵?,兇險并不在此次南下之下。那些藏在暗中的箭,時時都在伺機而動。
“嗯?!?p> 說了該說的話,見了想見的人,她也應該離開了。朔月就要到了,耽擱了這么些日子,確實應當趕回去。下一次見面,又不知是何時了。趁著胸中那股不甘,上前輕輕抱了抱眼前之人。
“我走了,你保重?!?p> 沒被推開。這便夠了。
蘇尋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腦中不可抑制地浮現(xiàn)出很多小時候的畫面。
他自小便在族中長大。他在谷中的日子,日日被舅舅念著學這學那,實在無趣得有些乏善可陳。爾爾陪著他度過了很長的日子,可如今能想起來的,不過幾個畫面。
他的人生,仿佛死水一般,靜謐著。
朗院中。
“柳姑娘走了。”
“派個功夫好的跟上,別跟丟了。”
“是?!?p> 夏月剛領命出門,果兒就禁不住比劃道:王妃,我就知道你跟想的一樣,這人根本就是柳煙煙!月兒一定能查清楚,他們到底在搞什么鬼!
隨念翻了個白眼,這丫頭的腦子也不知道裝了些什么,“我們在南部查了那么久,也沒查出什么有用的東西。跟著這位,說不定有新的發(fā)現(xiàn)。”
“王妃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來問本王?”
這話嚇得果兒抖了三抖。
蘇尋在掬荷院站了一會兒,常言便來報,說王妃院里的夏月出了府。略一思索,便猜到了所為何事。于是他決定來同隨念談談。
大敵當前,他們不應該把精力花在相互猜疑上。
讓常言去引開了尹陳,蘇尋悄無聲息地進了院子,便聽見了前面的對話。果不出他所料。
隨念倒是挺沉得住氣,被人抓了個正著,也不見慌亂。面上帶著三分認真,“既是王爺?shù)男纳先耍S念自當好生了解,方能投王爺所好?!?p> 蘇尋徑自坐下,果兒起身為他泡了杯茶,便在一旁默默站定。
被王爺抓了個現(xiàn)行,指不定得受些責罰,緊要關頭,她還是得挺身而出,替王妃擋上一擋。腦子里過了一遍書上提到過的各種酷刑,打著哆嗦挺直了腰板。
豈料蘇尋下令,“你且下去,我有話同王妃說。”
果兒一愣,拿著眼睛看隨念:她是走,還是不走?
“去吧?!彪S念也吃不準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待果兒出了門,蘇尋方開口,還是冷冽又好聽的聲音,“你聽過玉朔族嗎?”
這人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問題扯得有些遠,著實讓她想了一陣子才想起來,“便是那個,傳說中,掉下的眼淚能成為玉石的玉朔族?”
蘇尋譏道,“你當是鮫人落淚成珠呢?”
隨念見他不打算罰她,也放松了些,在他身旁坐下,趴著說道,“大家都這么說,所以我說’傳說‘么?!?p> “玉朔族,并沒有落淚成玉石的本事。只不過,他們住的地方盛產(chǎn)玉石,才有了這么些傳言?!?p> 隨念點了點頭,“玉朔族的玉,向來賣得很好。”產(chǎn)量少,色澤好,自然價值連城?!澳銥楹芜@么了解?聽聞他們與世隔絕,甚少與外人接觸?!彼詡髀劧加行┥裆衩孛氐?。
“嗯。不過加上爾爾,你已同三個玉朔族人見過了?!?p> 這話說得有些繞。隨念發(fā)現(xiàn),今晚這個人,有些喜歡繞彎子。略略思索了一會兒,才掰著指頭問道:“你是說,你,柳煙煙,柳爾爾,你們三個都是玉朔族人?”
見蘇尋點了點頭,隨念頓覺欣喜,不自覺湊近了問,“那這么說,你知道哪座山產(chǎn)玉?”她是不是可以跟著發(fā)點財?
一提到錢,她眼中的熠熠光彩,倒是比說著喜歡他的那些話時更甚。他有些后悔,下回同她講事情,還是直接些好。
“今夜我不是要同你講這個?!?p> “那你是要講哪個?”夜都有些深了,他講話能不能不從盤古開天辟地講起。隨念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蘇尋見狀,頓時有些心氣不順,“既然你倦了,便下回再講吧?!闭酒饋肀阋摺?p> 這故事才將將講了個開頭,便不講了?這要是個說書的,怕是要被座下看官給打死。
可這人不是說書的,隨念也不能真動手。只能扯住他的袖子,伏低做小,“我不倦,我不倦。想當年舒爾河一役,我可是兩天兩夜沒有合過眼,這才哪兒到哪兒?”
瞪大眼睛,裝滿期待,臉堆諂笑。終于將人給勸下了。
隨念捏著拳頭默念,要是今兒這故事不夠精彩,這人待會兒必定得被扔出去。
“你不是想知道,我母親是何許人,爾爾又是何許人嗎?”
隨念配合得點點頭。
“我母親是玉朔族族長之女,我自幼在族中被舅舅撫養(yǎng)長大。爾爾和我年歲相仿,被我買了回去,后來成了我的侍女,而今是玉朔族月使?!?p> “月使?是個什么職?”
“我族月使,司著拜月祈福之職,一向由族長從我族適齡的少女中選出。身為月使,便有侍奉月神之職,一生不能出嫁?!?p> 聽到此處,隨念心中豁然明了。所以,他們兩情相悅,卻無法廝守?今夜他特意來同她講這事,是不是要告訴她,他們這對鴛鴦已如此命苦,她就不要再居心叵測得雪上加霜?
蘇尋見她低垂著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正待開口,便見她抿了抿嘴,眉眼間帶了些倔強,“我不是打散鴛鴦的棒子?!?p> 蘇尋皺了皺眉,表示自己沒有聽懂。
隨念繼續(xù)說道,“不是因為我嫁過來了,你們才沒法辦成親。而是你們本就無法成親,因為她選擇做月使,而不是你的妻子?!?p> 蘇尋更疑惑了,“誰說你棒打鴛鴦了?”
隨念揚起了頭,“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為了一個舍你而去的人,舍了一個真心愛慕你的人。”真真是沒眼光。
這舍來舍去的,蘇尋聽得不是很明白,“誰?”
“我!”隨念拍桌而起,居高臨下得瞪著他。青梅有什么了不起,她還有個定了親的竹馬呢?還不一樣沒戲?這人怎的如此看不穿。
蘇尋覺得,今夜這番談話,已離他的初衷甚遠。
頂著隨念那要噴火的目光,他還是將來意,再重申了一遍,“你我既已結盟,這些事,今后你可直接來問我?!辈槐卦儋M心查探。
隨念卻終于有些回過味來。這是送走一個,安撫另一個?忍不住出言嘲道,“你們這些王公貴族,防后院失火的本事,倒是爐火純青。”人還沒娶進門,便曉得要先安撫正妻了。
虧她從前覺得他溫柔又可靠,真是瞎了眼。
蘇尋終于被她胡攪蠻纏的本事,折服得五體投地,撫了撫有些被氣暈了的頭,無力說道,“我今夜累了,你好生歇著吧。此事我們以后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