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尋作為圣上御封的王爺,在這天子腳下,自是有府邸的。
府里的老管家早已帶著一干仆役在門口候著,馬車一停,便有人撐傘來迎。隨念這回有了經(jīng)驗,乖乖等著被他牽下車。
門口燙金的“寧安王府”幾個大字,被雨洗過,隱隱威嚴。
“趙叔,辛苦您了?!蹦鼙惶K尋尊稱一聲,想來并非單純主仆關系。
被稱作趙叔的人,長了一張歷盡滄桑的臉。一只如同枯木般的手撐著傘,面上有難掩的喜悅??戳丝匆慌缘碾S念,和兩人交握的手,深感欣慰,“老身不辛苦,王爺和王妃娘娘數(shù)日奔波,請隨老身進府歇息?!?p> 隨念有些好奇,一路不住四處張望,還不時提問,“你從前常住在此處嗎?”
“我受封后便去了封地,不住在此處。”
“那還給了你這么個大宅子,真是皇恩晃蕩?!闭媸抢速M。不能住,也不能賣。
蘇尋面上如同這冷雨一般,沒有應聲。隨念敏銳察覺到,似乎自進了這府門,他心情便不是很好。
天色漸漸暗下去。為了在天黑前趕到雁城,他們這一路稍稍有些顛簸。其他人都還好,只他的身子要弱一些,此刻有些疲累。
趙管家一早便給大家分好了院子。只隨念的還沒定。
“左邊那間院子叫有桃,右邊的院子叫雪浮,你去挑一個吧?!北娙艘簧⑷ィ闵狭舜?。
“左邊的?!?p> “不去看看再挑?”
“你給我留的,應該都不差吧。況且,”隨念蹲在榻邊望著他,“我喜歡吃桃?!?p> 蘇尋似乎想笑,又憋了回去。只微微點頭,“你喜歡便好?!?p> 揉了揉餓扁的肚子,隨念仰頭問他,“你想吃東西嗎?我餓了。”
蘇尋其實沒什么胃口,只是想陪陪她,于是應了,“好,我同你一起吃一點?!?p> 等的便是他這一句,隨念歡歡喜喜跳起來,去找趙管家張羅吃食。
“粥稍微稠一些,加些肉沫兒進去,再配些爽口的小菜便成?!?p> 趙管家欣慰得點點頭,“公子,哦不,王爺從前便不愛吃東西,現(xiàn)在有王妃在身邊照顧著,老奴便放心了?!北疽詾檫@次賜婚公子會不樂意,現(xiàn)在看來,倒是樁良緣。
“您就叫他公子吧,沒關系。我家丫頭偶爾也會叫我郡主。”隨念笑瞇瞇,“趙叔,您是從小伺候他的嗎?他小時候什么樣?”
趙管家顫顫巍巍點了點頭,“王爺自小便是個招人疼的,只是身子骨比旁人弱了些,吃了不少苦頭?!?p> 這點隨念非常認同,“他現(xiàn)在也挺招人疼的?!?p> 趙管家活了大半輩子,估計沒見過路子這么野的,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能裝作沒聽到。好在飯菜一會兒便備好了,趙管家提著食盒,想給他二人送過去,卻被隨念截了胡。
“趙叔,您去歇著,我拿過去就成?!彼先思疫B走路都不太利索的樣子,怎么好意思使喚。
隨念拎著食盒回房,卻見蘇尋已閉著眼睡著了。本來是為了讓他多少吃點東西,這下算是白費了功夫。
替他掖了掖被角,蘇尋彷佛察覺到一般,用下巴輕輕蹭了蹭隨念捏著被子的手。桃花眼閉上了,少了分風流,多了分柔和。
隨念摸了摸他的鬢發(fā),輕聲嘀咕,“確實挺招人疼的?!?p> 回到有桃院的第一件事,便是尋桃樹。
然而遣著兩個丫頭一并尋了半晌,也不見有半棵桃樹。抓了幾個府里的下人來問,也從未聽說此院有過桃樹。
隨念深感被騙。
第二日,隨念早上操練完便想去找蘇尋用早飯。卻被果兒扯?。簨邒呓淮?,這階段你得矜持。
隨念滿臉問號,“前些日子不是讓我抓緊抓牢嗎?”果兒隔三岔五便將她與蘇尋間的進展報給張嬤嬤,可這說法卻三天兩頭的變。真是女人心,海底針。
果兒一臉這你就不懂了的表情,繼續(xù)比劃:欲拒還迎,欲擒故縱,欲說還休。嬤嬤說了,只要你做好這三點,保管將王爺收拾得服服帖帖。
詞兒太多,隨念總結了一下,“那現(xiàn)在這意思,就是讓我不要去找他,讓他來找我?”
果兒小雞啄米式點頭。
“那他要不來找我呢?”豈不是就見不到了?
這題顯然超綱了,果兒一張圓臉,呆若木雞。而隨念顯然也被這個設定嚇到了。一時間,院子寂靜如秋。
蘇尋一進院子,便瞧見主仆三人如木樁般呆站著,不禁奇道,“你們這是在練習陣法?”
這一聲,宛如天籟,解救了三個深陷謎題的女子。
隨念最先反應過來,蹦過去拉他的手,關切道,“今日好些了么?”
她額上還有晨練過后的薄汗,一張明艷的臉被浸上一層微紅。用帕子替她擦去了額角的汗,溫聲回道,“好多了,只是昨夜沒有陪你用飯?!?p> “那你現(xiàn)在陪?!?p> 蘇尋笑,本就是來陪她用飯的,“好?!?p> “宮里來了旨意,宣我二人明日進宮?!?p> 隨念耷拉著臉,這飯,它突然就不香了,有些不情愿得道,“是該進宮去謝恩。”畢竟是賜婚,入了皇城,自然要去叩謝皇恩。
“那你為何這副神情?”仿佛不是去謝恩,而是去受刑。
隨念目光懇切,“要不,你今日找個宮里的嬤嬤來,我好好兒學學命婦的規(guī)矩。你知道,我嫁你嫁得有些急,后宮的規(guī)矩學得不是十分敞亮。”
蘇尋捏了捏她皺成褶子的臉,“明日你跟著我便是,秦氏已死了二十多年,后宮中以陳貴妃為首,不會與你為難。”
這是交底了。隨念有些欣慰,但更多的是不安?!耙驗槟阍趲途赣H王?”
蘇尋倒是坦蕩,“阿璟同我相交已久,我們大婚時,他還專程來賀我?!?p> 靖親王葉璟?怎么可能,她怎么沒見到?大婚之夜的一幕幕慢慢涌現(xiàn),隨念幾乎拍桌,“所以你給爺下了藥???”
雖然不該笑,但蘇尋忍不住,“抱歉,我應該在你吃了東西后再下藥的?!焙Φ盟I了一整夜。
這是重點么?不,這是人話么?她本來都要忘了這一茬,此番又提起來,嬤嬤次日捶胸頓足的說教又在耳邊響起。她可真冤?。?p> 可這幕后黑手還在她面前笑得這般風流俊俏,真是讓人手癢難耐。
見她逐漸攥緊拳頭,蘇尋趕緊斂了笑意,拉著她的手坐下,“宮中的事,說來話長。明日你只要不觸皇上的霉頭,別的都不打緊?!?p> 既然都說道這份上,隨念也不想再遮掩,“我父親之死與陳家大概脫不了干系?!彪m無鐵證,但陳家當年應該是動了手腳。
蘇尋聽了這番話,面上并無甚驚異之色。
隨念心頭隱隱竄火,原來他什么都知道?!澳阍缇椭??那靖親王還敢讓你與我合作?”
“陳貴妃乃陳家小妾所生,并不受寵,陳家對阿璟也是利用多于眷顧。當年隨老將軍之事,與阿璟無關。若日后找到了陳家害你父親的證據(jù),阿璟也不會徇私?!?p> ”你信他?”
”我信?!焙敛华q豫。
隨念不語。她突然便明白了那日蘇尋留有余地的話。
如果靖親王能夠擺脫陳家掣肘,那自然很好。如果擺脫不了,隨家、陳家,其實并無分別。
蘇尋見她不言不語,心中也有些郁結,“你不信我?”
“隨家會變成你用完即扔的棋子么?”她不喜歡這般不清不楚,也沒有辦法心中有他,卻還要同他虛與委蛇。若是利用,那便按照以前談好的來,一件件一樁樁等價交換。
蘇尋冷了臉,“你當你那哥哥是任人拿捏的?”
陳家如今烈火烹油,炙手可熱,隨年樂得裝孫子。陳家和靖親王的關系世人皆知,皇上又豈會任其囂張下去。這番借刀殺人的心思,他只是稍稍提點,隨年便能舉一反三。他這一番計較,不就是為了幫隨家?她竟還不信他。
越想越氣,飯也沒心思吃了,干脆拂袖而去。
隨念一個人在院子里呆站了會。
夏月捏了張信箋,遞給她,“大公子的回信。”
隨念急急拿過。
蘇尋同她表明心意后,她便送了封信去給隨年,向他說了心中疑惑。隨年的回信,此刻恰如久旱逢著的甘霖。
隨念看完信之后的表情非常精彩,結合了懊喪、悔恨、惱怒,面部一度扭曲。惹得夏月非常好奇,“大公子寫了什么?”
“你為何不早些給我!”這話說得咬牙切齒。
夏月無辜,“信鴿剛到。”
隨念將信扔給她,然后拔腿就追。今晚她要喝鴿子湯!
夏月一頭霧水,展開信紙,信上只有寥寥數(shù)語:蘇尋向我打聽紅馬的事,想必不是誆你。字寫得很好看,夏月小心折好,收下。
等隨念追到蘇尋院里,卻只看到小常侍衛(wèi)。
“王爺呢?”
“出府了。”
這會兒追出去也追不上了,隨念感受到了命運的捉弄。
雁城一家僻靜的茶樓中,靖親王看著一向冷面冷心的人,明顯有些怒氣未消的臉,嘖嘖稱奇,“都說一物降一物,古人誠不欺我?!?p> 蘇尋又喝了一杯茶。三杯下肚,余火未清。
徐元道忍不住幸災樂禍,“頭一回做情種,便被人潑了冷水,不好受吧。”
說冷水,冷水便來。徐元道看著濕透的扇面,上面題的字畫是他最中意的,不禁怒道,“你這欺軟怕硬的主,有本事潑你家王妃去!”
“哈哈哈哈哈,我倒是想見見這位青羽營之主了。”短短數(shù)月,怎生就把此人收服得服服帖帖?“記得他大婚的時候,我偷偷去見過他。那時某人還信誓旦旦對我說,可讓陳隨兩家攀扯制衡。這才過幾月,便將矛頭對準了陳家。我家大舅可要恨死你。”
蘇尋無語,“若凈說這些無用的,我可要走了?!?p> “急什么急,你回去,人家也不一定理你。”當初他倒是好心提醒過,可自詡冷情薄幸的某王爺不進耳,怪誰呢?
蘇尋涼涼瞥他一眼,“徐半仙,你見縫插針的本事見長。要不要我給果兒尋個婆家?”
徐元道不上當,“你若現(xiàn)在敢給果兒尋個婆家,你家王妃就敢把你院子給燒了。”
蘇尋沉默。這倒是很有可能。
葉璟看蘇尋逐漸黑下去的臉,終于不再打趣,“孫家可又幫著秦家添了一堆軍火,就算我們讓父皇疏遠了我弟弟,若逼得他起兵,也是下策?!?p> 蘇尋捏著杯子,輕吐了兩個字,“袁家?!?p> 葉璟蹙著眉想了會兒,“臨州?袁清山?”
“你正妃之位空了多年,也該續(xù)弦了。”他也是在鳳回才想起這事。袁清山近年守著臨州安分不少,一時竟讓人想不起來。
臨州與云州隔著一個陳州,陳愚父子雖無用,但還是很聽話的。借著臨州,威懾威懾秦家,也還是有用的。況且袁清山不受圣寵,娶她倒是不會受到什么猜忌。
他們瞧得出來,秦家人自然也瞧得出,“這么塊肥肉,秦家舍得拱手讓人?”
“秦家那位主母,向來眼高于頂,自是舍不得讓獨子有一個仕途已盡的老丈人。頂多舍得拿那個養(yǎng)子來。可袁清山哪里又舍得了?!?p> 從談起正妃一事,葉璟便沒有開口。
席散之時,蘇尋特意提醒,“袁家小姐此刻正在雁城之中,人品家世風情都是上乘,你自己好生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