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龐大內宅。
“這么說是你嘍?”常驍聲音冰冷,屋內燈盞上火光跳躍,映得他的臉忽明忽暗,陰森恐怖。
空氣猶如實質,在寂靜中擠壓向跪在地上的少年,龐勇臉漲得通紅,就是咬緊牙關不說話。
柳娘身體劇烈顫抖,淚珠在俏目中反復打轉,卻始終忍著沒有流下來。
終于……一陣眩暈感襲來,嬌弱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向后仰倒。
常驍趕緊伸手去扶,卻聽見跪在地上的小孩爆發(fā)出野獸一樣的嘶吼,“放開我娘!”
龐勇從地上彈起來,沖進常驍懷中,一頭將他撞開,死命抱住柳飛燕,那一刻,稚嫩的臉上寫滿仇恨。
常驍退后兩步,一臉震驚,從質問者變成受害人怒火發(fā)泄的對象。
腦袋在這一刻似乎有些不中用,仿佛有一團漿糊始終包裹著思路,讓思維陷入混亂。
“小勇……你!”
“不要叫我小勇,小勇不是你能叫的,我叫龐勇!龐勇!龐六的兒子,龐大鐵器營的繼承人龐勇!”少年繼續(xù)咆哮。
“這么說……你承認了?”
看了一眼仍舊在昏迷狀態(tài)的柳娘,常驍突然覺得心里輕松很多,這個消息對這個孩子娘來說太過沉重,失去知覺未嘗不是個更好的結果。
“是又怎么樣?你對我母親有覬覦之心,妄圖通過她謀奪我家基業(yè),價值千金的技術白送過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龐勇手指常驍,激動道。
“你在胡說什么?就因為我把消息從外面帶過來,你就要泄露給對手?害死你爹?”
龐勇扔開母親,猛然抱住頭,仿佛看到什么恐怖的事情,一連后退幾步,方才大聲道:“我沒有害死爹,我沒有害死爹!是爹,是爹告訴我,娘和你不清不楚,是爹要我把消息漏出去,他說你一定有后招!
怎么樣?你果然有后招吧,陰了鑄金堂,陰了大哥、姐姐、七叔、洛宗勛還有整個華族幫……怎么?迫不及待么?你終于要向我動手了嗎?”
常驍難以置信的楞在當場,回火的秘訣竟然是龐六主動泄露出去……他這是為什么?
“被我父子猜中么?心虛吧……”龐勇忽然瞥見倒在地上的柳飛燕,一口吐沫噴了出去,“賤人!吃里扒外……哎呀!”
常驍氣沖頂門,一個墊步,飛腳將龐勇踢飛出去,順勢抱起地上的柳娘,只是嬌軀入懷他卻徹底愣住……柳娘睜著眼睛,眼淚止不住地劃過臉頰,雙手冰涼,之前的昏厥竟然是假裝。
“柳娘……”
常驍抱著這個照拂自己十幾年的柔弱身軀,一時不知所措。
“嘿嘿……嘿嘿嘿……咳咳……”一陣冷笑傳來,龐勇顫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來,指著常驍和他懷中的柳飛燕,“怎么?奸情藏不住啦?”
常驍雙手用力,狠狠抱住想要掙扎著過去解釋的柳飛燕,冷冷道:“回火的消息是你爹自己放出去的,為什么還要臥床。”
“我為什么告訴你?”
“不說也行,那你就把秘密留在肚子里自己品嘗,跟你一起爛掉。”
常驍邊說邊以嚴厲的眼神制止住柳娘,將他橫著抱起來就要向門外走。
“你們要去哪里?”
“你管得著么?你管的了么?”常驍譏笑道,余光瞥見柳娘淚流滿面,心如刀絞。
“我還沒說完!”龐勇雙眼通紅,發(fā)瘋地叫喊起來。
“哦?我還以為你不想說?!?p> “我為什么不想說,我要說,我要讓全天下讓人都知道,你們這對狗男女……哎呀!”
污言穢語還沒噴出來就又挨了狠狠一巴掌。
常驍雖然不以武力見長,但也有六七品的身手,欺身上去少年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便被抽飛。
他另一只手緊緊摟住懷中顫抖的嬌軀,對那聲驚呼選擇忽視。
“要么就大大方方說,不說,我們就走,你的龐家我根本看不上?!?p> “放屁……”小孩又要坡口大罵,卻在開口的瞬間看到那個巴掌又揚了起來,硬生生將后半句話咽下。
“我說,我當然要說……”他惡狠狠地盯著常驍,恨不得用眼睛從對方身體上剜下一塊肉,呼吸急促且沉重,仿佛一個連接鐵匠爐的風箱,一張一合都有怒火噴薄。
“龐六為什么臥床?”
“因為爹本來就有病,但他不愿意讓外人知道……”
“外人?包括你娘……還有他的親生弟弟和兒女?”
“當然……爹只信任我,龐七勾結東胡人,龐炳泰跟劉記勾勾搭搭,還有那個不要臉的龐秀梅,跟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家伙茍且。
對!還有你們……你們這對……”目光再次集中在揚起的巴掌上,吞下自己的話,瞳孔緊縮,龐勇的呼吸更加急促。
“云石粉的事情是你娘告訴你的?”
龐勇冷哼,算是默認。
“你如何把消息泄露給鑄金堂?”
“把云石和書信一起扔進垃圾桶……”
“垃圾桶?”
“龐府的垃圾桶每天都有人收拾……那些下人來自筑金堂?!?p> “龐府的垃圾……對手安排的下人怎么可能隨便進來,這么說你爹一直在跟鑄金堂合作?”
“當然,條件就是壟斷軍械貿易,然后平分市場。
那些華族幫的家伙妄圖占我們爺們便宜,簡直妄想,劉鐵生、姬臣,心懷不軌,爹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那龐七還養(yǎng)什么鴿子,他給鑄金堂傳信不是多此一舉?”
“那個吃里扒外的混蛋,他是自己作死,與我們無關,不過鑄金堂那邊早已把他的事情都跟爹交代過,虧他還自以為隱秘……”
“那你為什么又把云石粉的事情告訴龐七?”
“因為我需要個傀儡,好控制的傀儡,畢竟我還得幾年才能正式站上臺面。”
“害他輸?shù)羧可砑???p> “他吃里扒外就是為錢,有這種消息,他會不好好利用?”
“他幾乎傾家蕩產?!?p> “不然,怎么會老老實實為我做事……”
常驍一陣惡寒,眼前這個乖巧的小孩竟然有如此深沉的心機和狠辣手段,當真匪夷所思。
柳娘掙脫常驍?shù)膽驯?,她聆聽道一連串讓人震驚的消息,此刻已經(jīng)平靜下來,“勇兒,你真的是這么看娘么?”眼神依舊溫暖,那是母親獨有的目光。
龐勇似乎非常矛盾,他狠狠揪住自己的頭發(fā):“不然呢……一個男人卻能出入你的閨房!價值千金的秘方,他話不多說直接交出來……為什么?你能怪爹猜忌?
看看你有事的時候,他是不是比所有人都緊張?反過來也一樣!
你捫心自問,如果常驍和爹同時出事,你到底是擔心他多一點還是擔心爹多一點?”
柳娘面如死灰,愣愣地說不出話來,這些事情她從未在意過,可是……此時從兒子口中聽到卻真的無從辯駁,連她自己也無法確定,到底她會擔心誰更多……
常驍同樣陷入前所未有的沉思中,以往種種都是自然流露,他甚至都沒有時間整理一下自己與柳娘相處的點點滴滴,一切都是順手而為,心里早就默認這樣順理成章,但是……發(fā)生過的一切真的就理所應當?
“哼哼哼哼……”龐勇的臉腫得老高,笑容扭曲,“怎么,沒話說了吧?你們就是想謀奪我龐家的基業(yè),還當著我的面籌劃,你們忘了,我也姓龐,我是龐六的兒子龐勇!”
“鑄金堂已經(jīng)徹底完蛋,你知道吧?”
“完得好!反正他們也沒安好心,剛好讓他們把黑鍋背牢!”龐勇放肆地笑起來。
“不僅僅是生意,他們有很大可能會被滅門?!背r斃淅涞?。
龐勇的笑聲戛然而止,難以置信地望向常驍,張大了嘴,欲言又止。
“作繭自縛,鑄金堂是他們給外面那些金主的交代,在殺光所有人之前,他們一定會挖出給鑄金堂通風報信、泄露消息的人,然后……”
龐勇眼睛圓睜,血絲密布,牙齒禁不住上下磕碰起來,發(fā)出“格楞……格楞”的聲音,再也沒有任何話講,恐懼占據(jù)全身,臉上還凝固著來不及褪去的得意。
“所以,你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仿佛被搓中命門,龐勇表情劇變化,凝固……融化時已經(jīng)變做驚恐萬分,他雙手抱頭,嘶聲竭力地叫喊起來:“爹不是我殺的……爹不是我害死的……”
聲音如殺豬般慘烈,用盡全身力量,他的頭深深埋在手臂間,抵在地板上不停碰撞。
聲音越來越低……力氣越來越小,終于,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出真相:“爹發(fā)病太快……到后來……郎中們束手無策……
我害怕……做了這么多事,爹卻提前倒下……甚至都不能跟我正常溝通……我還能依靠誰?我還能依靠誰?
那天特別冷,我怕他著涼,所以……所以關了門窗,又把爐火燒旺。
哪想到,第二天早上丫鬟過來時候卻發(fā)現(xiàn)……爹不是我害死的,我只是不想他著涼……”哭聲再次響起來,只是有氣無力、斷斷續(xù)續(xù)。
“所以……開始的郎中是你爹自己的安排,后面幾個郎中來時他已經(jīng)病入膏肓,根本沒得看。
韓流則是由你找來,后院的雞也是被你毒死,只為掩人耳目、混淆視聽?!背r斃^續(xù)問。
少年沒有回答,只是跪在地上不停抽泣……柳娘緩步走上去,一把將龐勇?lián)ё ?p> 孩子起初掙扎著,但很快便平靜下來,摟住熟悉的身體,放聲大哭。
“娘……對不起你……可是娘發(fā)誓會保護你一輩子,絕不讓人傷害你……你爹走了,你還可以依靠娘……”柳娘抱緊兒子,眼淚嘩嘩地流淌下來,臉上卻始終掛著溫柔的笑容。
常驍望著抱在一起的母子倆,良久,長嘆一聲,緩緩走出房間,順手將門關嚴。